那一年女兒兩歲半。
記不得具體日期了,好像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大約是下午兩點鐘吧,在南關(guān)小學當教師的妻子說,她們下午放假,想去逛逛交流會。我說,交流會上人很多,千萬要把孩子帶好。
我知道,改革開放不久的縣城交流會規(guī)模很大,全縣各鄉(xiāng)、村、社的群眾紛紛趕來,加上城區(qū)的人,不大的體育場就擠得水泄不通。
下午五點半左右,我正在組織學生開班會。學校黨支部陳書記推門叫我,說是我孩子在交流會上丟了!我知道成千上萬人的交流會上,兩歲多的孩子丟失意味著什么。心倏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頭轟的一聲,像要炸了!我撇下學生,順手撈了一輛學生的自行車,飛出了學校。當時滿腦子是如何尋找孩子的方案。順路告訴了岳父母,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尋找!
這時候,交流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人們像潮水一樣從體育場方向涌出來。體育場里一片狼藉,只剩那些忙著收拾攤點的生意人。他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誰知道災難降臨到了我的頭上。我在體育場里掃了一眼,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我想,妻子是不是已經(jīng)把孩子找到,現(xiàn)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已經(jīng)回到家里呢?于是飛車回家,家里門仍鎖著。
我扔下車子掉頭跑出來。腦子里一個可怕的結(jié)果固執(zhí)地揮之不去。剎那間,我設(shè)計了好多方案,但又一一否定。5400平方公里的縣域,哪里藏不下一個兩歲多一點的孩子呢。更何況,道路四通八達,汽車火車往來穿梭,真要有人偷小孩,哪趟車上走不脫呢?鄉(xiāng)下趕集的人,大都開著小四輪,趕著騾馬車,成百上千輛,隨便哪輛車里不能藏個小孩?越想越怕。該死的女人,我還特意囑咐了的,偏偏就把孩子丟了!眨眼間,心尖上的肉就被揪走了,這是在要人的命呢!眼淚模糊了視線。嘴里自個自道地祈告上蒼、祖先顯靈,保佑孩子,指引我們找到她。人急了,可能都會把希望寄托于神靈。
我把全身的能量都集中在眼睛里,掃描著大街上所有抱小孩的大人和所有的小孩。所有的小孩都是別人家的,所有的大人都歡歡喜喜地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家。我兩眼發(fā)黑,兩腿發(fā)顫。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少。縣廣播站的第三次播音開始了。陽光已經(jīng)爬上建筑物的西墻,陰涼占據(jù)了整個街道。一天就要結(jié)束了。這意味著什么?我身上冒著汗,口里冒著煙,心里冒著火。一個多么幸福快樂的家,瞬間像掉進了冰窖。這是滅頂之災。完了!一種絕望襲上心來。全身一陣顫栗,忍不住一下子就泄了!顧不得褲子里冰涼粘濕,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瘋跑。不知道妻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知道她定是在另一個地方無望地瘋跑。
妻子的學校一年前有個一年級的女孩失蹤。我親眼目睹了她的父母及親人們的悲傷與痛苦。半年多來,她的母親仍臥床不起。丟失孩子的痛苦是無期的。想到這兒,我?guī)缀醪活欝w面地在大街上一邊奔跑,一邊失聲嚎哭。路上行人一個個驚訝地望著我失態(tài)的樣子。
就在我跑遍了大街小巷,再次回到南關(guān)小學大門口時,看見學校對門,榨油廠樓下,一個老人正帶著兩個小孩玩耍。我的眼睛一亮!其中一個兩歲多的樣子,扎個羊角小辮,穿黃色開襠毛褲,紅底碎花的包包衣。是我女兒!我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再仔細一看,是,是我的孩子!
青青——!我隔著馬路大喊,青青!青青!孩子轉(zhuǎn)過身來,也看見了我。爸爸,爸爸——,就裂開小嘴哭開了。我不顧一切地沖過馬路,一把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半天不敢松開,生怕她再突然飛走。青青,你嚇死爸爸了!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
那個老人走過來說,年輕人,你們也太大意了。這孩子從兩點多就在中什子轉(zhuǎn)悠。我觀察了半天,沒有大人跟著。她一個人向南走來。我怕她走失,就在后面看著。一直到南關(guān)小學門口,她不走了,站在路邊哭著找媽媽。我估計孩子就是這附近人家的,怕時間長了被人抱走,就把她領(lǐng)進我家,給了吃的喝的,就和我孫子玩上了。現(xiàn)在我怕家里人著急,就領(lǐng)到外面,看看有沒有人找。
我抱著孩子,站起來,深深地給老人鞠了躬,謝謝您,謝謝您,大叔!他說,好了,好了,快去告訴家里人吧。這時候我才想起趕緊找到妻子。
我抱著孩子正要去尋,只見妻子像一個瘋婆子,又像一個醉漢,手里提著外衣,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走來。她臉色煞白,嘴唇青紫,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我迎上去,對她說孩子找到了!
妻子看到我和孩子,嘴一咧,就軟塌塌地跌倒了。
當我去告訴岳父母時,兩個老人還沒有回來,他們在東門口還繼續(xù)檢查著每一輛開出城的小四輪和騾馬車。
我從此就嚇出了病,常常在夢里尋找孩子,也常常在驚夢中失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