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稻把家安在田野里,它們喜歡這個地方,一輩子也不離開半步。當它們走到生命的盡頭,成片成片地倒下的時候,人們會感到田野丟了魂,變得死氣沉沉。
春節后的第一聲驚雷就是春耕的時令,父母和鄉親們齊刷刷像是有了某種心靈感應,一年的農活馬上從春耕開始。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扛起木犁趕著牛下地去了。這是一頭母黃牛,溫馴且有靈性。父親用吆喝和擺動牛繩與黃牛互動,左手還拿著一條竹鞭,但鞭子從不落在牛身上。父親說,牛身也是肉長的,在鄉村生活最苦的是牛,干活最多的也是牛。其實,父親早把這頭黃牛看作是家中的一員。農忙時節,會熬上一盆稀飯讓牛喝,補補身子。夏天的黃昏總是用谷殼覆蓋在干草上面,點燃后產生出一股嗆人的濃煙,用這種土辦法驅趕牛欄里的虻子,讓黃牛睡上一個安穩覺。臨睡前,父親喜歡獨自坐在牛欄門前抽上一袋煙,聽一會黃牛反芻磨牙的聲音。在我的印象里,家中那頭黃牛對父親是有感情的,每次見了父親總會甩甩尾巴,哞哞地叫幾聲。這是它與父親之間的一種獨特的情感交流。最令我驚奇的是,犁地時,它與父親配合得非常默契,該快就快,該慢就慢,該轉彎就轉彎,讓父親省了許多力氣。翻出的地深淺均勻,幾乎不留死角,犁溝一排挨著一排,從遠處看,我總覺它像父親創作的一幅精美的版畫。
農活一茬接著一茬,忙完一茬,田野就是一番新景象。父親喜歡及時地給新翻的地灌水泡田。水汪汪的,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直晃眼睛,看來看去,農田又成了一面鏡子。鄉親們是不會耽誤農時的,不用幾天,田野就擺滿了無數塊不同幾何形狀的“鏡子”。這恐怕是任何一個玻璃廠都造不出來的。當然,鏡子跟曾經存在又消失的版畫一樣不會擺放太久,頂多一個禮拜,經過耙田、插秧,明亮的鏡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田野被染上點點的綠色。起初,秧苗蔫蔫的。但無妨,只要耘田、除草、施肥,忙活上一陣子,秧苗很快返青,照樣生機勃勃,一天一個樣。水稻是靠水滋養的。我偶爾會跟隨父親在黃昏的時候去查看田水。我們坐在田埂的青草上,看著清水汩汩地流進稻田里,任憑涼風輕輕地拂過臉頰。天慢慢地黑了下來,田野也開始熱鬧起來,螢火蟲在空中劃出無數的忽明忽滅的線條,青蛙、昆蟲紛紛出來低吟淺唱,秧苗攢足力氣分蘗、拔節、長高……這一切編織成初夏夜晚的奇妙世界。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我突然發現,秧苗是多么的茁壯,它們已經走過了幼年,進入了青少年時期,該稱它們為禾苗了。一棵棵的禾苗連綴起來,鋪天蓋地,覆蓋著整個田野,無論是處于靜止狀態,還是在風中洶涌澎湃,都一樣的氣勢不凡。我有時把它們想象成鋪在田野上的綠色地毯,有時又把它們想象為鄉村自己的海。其實都無關緊要。作為鄉村的一道風景,它的觀賞功能已經釋放出來,人們能受到感染就足夠了。
盛夏的田野是個金色的夢,水稻從頭到腳都是金燦燦的。不過,夢的情節有些慘烈:父母和鄉親們舞動鐮刀,大片大片的水稻匍匐于地,昆蟲、青蛙、麻雀四處逃竄,六、七天后,田野脫下盛裝,赤身裸體地進入人們的視野。殘留著稻根的水田看上去像癩痢頭,有些丑陋。一束束干枯的稻草了無生機。田園風光被鐮刀洗劫一空,確實讓人心里有點失落。但人們需要糧食,水稻的種植和收割,連同田園風光的創造與破壞是個必然的過程,這也是水稻的宿命。
父親到這世上走一趟,確實是專為忙碌而來的。除了農活,還有忙不完的家務,打柴、割草、放牛、喂豬、養雞、種菜……哪一樣都不能拉下。對于我的父親和母親來說,忙碌就是生活,就是希望,就是每一天。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