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離開我們已經十幾年了,每每想起,心里總是酸酸的,苦苦的。
老爹勤勞一生,卻始終未能擺脫貧寒。他冬天的棉衣,是用黑花旗布做的襖面,多年就那么一件,已經是補丁摞補丁了還在穿,為暖和些,經常要在腰間系一條布帶。一頂不知戴了多少年,后領被磨得掉了毛的狗皮棉帽,破舊得露了棉花,盡管被老媽用幾塊舊布縫上了,但那曬得發白的帽面,早已辨不出原本顏色。他的衣兜從不揣錢,他也沒有錢,100元錢對他來講都是天文數字。在他老人家七十幾歲時,有一次,二姐見老爹又打開小木箱,就開玩笑地說“看看咱爹箱子里有多少錢啊”,一句話引得他老淚縱橫,邊哭邊說:“我哪有錢哪!”從那以后,我們春節回家給二老的賀歲錢都要分成兩份,當他第一次笨拙地接過賀歲錢時,那種羞澀的,甚至極不自然的表情,讓我終生難忘。老爹是一個極要強的男人,寧可身體受苦,不讓臉皮受熱,一生不求施舍,更不愛外財。在我上小學時某一天,在放學的路邊撿到1元錢,回家便遭到老爹的嚴厲訓斥,硬逼著我把錢送回原處,說:“那不是咱們的錢,不能要。”但每年三十晚上,他卻都要主動留在生產隊喂牲口,把回家的機會讓給別人,長大后我才明白,那是老爹為了多掙5元錢啊!
老爹去世的那幾天,西北風特兇,嗚嗚地刮著,與吹鼓手奏起的喇叭聲和在一起,聽了,直叫人揪心般地難受。有時,那大風還會把靈棚搖得晃動起來,幾柱架著帳篷的木桿嘎嘎地響著,聽著那響聲,我的思緒又回到老爹親手蓋的那三間老屋里去了。
老屋就在新房后院10米處,蓋了新房以后被扒掉了,那是剛搬來密山那年,由老爹和爺爺二人親手建造的。施工中,老爹既當瓦匠又當木匠,不到五個月時間,三間草房便落成了。這三間草房,除了兩根大柁和十幾根檁子,用的是上好木料以外,其他材料都是廉價的,墻體是用草垡子砌的,屋架是用柞木桿搭的,房蓋是用毛草沾上黃泥粘成的,上邊再覆蓋一層厚厚的苫房草保溫。因沒錢做新門,外屋大門是舅爺送的一扇舊門,當時已經很破了,盡管讓老爹修理了一下,但還是四處漏風,用繩子都拴不住。每當冬天刮大風,外屋門總是咣咣地響著,早晨起床準能見到,順著門縫吹進來的一堆雪,門框四周也是掛滿著白霜,水缸里還能見到一層冰。盡管草房條件不好,但那時,我們全家人的日子卻過得津津有味,尤其是老爹每天都樂呵呵的,時不時就用唱歌的方式念上一段書。在我當了四年兵探家時,眼前的那三間草房明顯地破舊了,前墻裂了個大縫子,原來平整的屋脊也變得高矮不齊,山墻和大柁間明顯地塌陷下來,屋檐也是歪歪扭扭的,在外門口處,塌陷得尤其厲害,壓迫得門框都變了形,屋門每次開啟,總是下邊兒貼著地皮兒,上邊兒磨著扭曲的屋檐。而老爹更是變得老態龍鐘,再也不是原先那個步履矯健的老爹了。那一次探家,著實讓我心酸了好一陣子。
還記得搬進新家時的一件事兒。那幾天,我們姊妹幾人都是異常興奮,特別是我和四姐,只要醒來就開始圍著新房跑出跑進的,好不高興。一次捉迷藏,四姐藏進西屋,并插上門閂,我怎么也推不開,就急了,一腳踹在門板上。那門板,是老爹用一塊塊窄木條拼成的,不很結實,當我一腳下去,立時就將門板踹折了一塊。哎呀,這回可要惹禍了,老爹知道非挨揍不可,我和四姐都嚇得不行。老爹看到后,便半跪在地上,用錐子把折了的門板穿上兩個洞,再將鐵絲引進去,用鉗子擰緊,修好,并沒有責怪我們。但嚴肅的表情里除了認真,分明還摻雜著一份自責,仿佛門不結實成了他的過錯。這扇用鐵絲捆綁的木門,一直用了許多年,每當看到它,我總有一種愧對老爹的感覺,這種愧疚感,一直深藏在我心里。
老爹出殯的前一晚,風好大,呼呼地叫了一夜,在田野上堆起一個個厚厚的、大大的雪崗子,把路口全都埋住了。弟弟帶著一幫年輕人,用鐵鍬奮力挖著,差不多半個鐘頭路才挖通。當車隊再次啟程時,東方漸漸泛白。
我想,這該是家鄉的雪、家鄉的路、家鄉的河、家鄉的黑土地在用一種特殊的深情,為老爹做最后的送別吧。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