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上的乾隆
早上起來去看橋對面水北街藏于民宅的御碑,系乾隆第二次南巡時所立,內容為表彰浙江多年來稅收工作做得好,從未拖欠過皇家貢賦,下令蠲免一年以示獎勵。五米多高的碑身,加上下面一米見方的碑座,重量據說達到近四十噸,這就要超過鎮江焦山寺里那一塊了。在尋常百姓人家后院一下見到這么個龐然大物,確實夠讓人吃驚的。但聽說也正因藏身于此,才僥幸躲過當年那場紅色運動的摧殘,這故事是門口一位捧著茶壺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的。當然,乾隆當年駕幸此地,除了干下這件好事,不大好的事情好像也干過一些,比如于鎮東大興土木建的那座行宮,當初就耗去縣里不少財賦。不過幾年才來住一回的事,有必要這么鋪張排場嗎?至少他同樣當皇帝的爺爺在世時,不大可能敢這么干的。好在《康熙起居注》里有詳細紀錄,不妨可以找來對照一下。該書己已條下稱:“初八日丙午,上駐蹕仁和縣塘棲鎮。是日,浙江湖州府副將羅琦、原任糧道陶作楫等來朝。”明稱駐蹕,不言行宮,可見當初應該沒這玩意。說實在的,古時候當皇帝也蠻辛苦,在宮里住久了悶氣,想要出來看看江南的風景,順帶著體察一下民情,也不算什么壞事。但須盡量體恤下面伺候的那些人,開支適度,不事靡費,這才是個好領導的樣子。有人說清朝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順治心地最慈善,康熙最勤勉,到了乾隆時已是轉折點,道光乏善可陳,咸豐不豐,同治不治,到后來的光緒宣統之類,那就完全不像話了。不過他們中的極大多數人,對治理運河倒都是相當積極的。
出來后在街上四處逛,盡管來前已有心理準備,但從前密布全鎮的“七十二爿半橋、七十二條半弄”,這些年來或填或拆,已被整得十不存一,還是有些出乎意外。清人吳鐘琰筆下“市門相向鎖長虹,畫舸奔云趁晚風。簫歌聲喧春夢杳,兩廊燈火映溪紅”的盛景,化作鋼筋水泥下的前塵舊夢。還有地方志里說的那些寺廟道觀、官商別墅、名人書樓,不是破敗凋敝,觸目心驚,就是連影子都找不到了。圣堂漾路、東小河路、西小河路、北小河路、市新河路……這些聽著別扭的街名:背后隱藏著多少跟運河相關的故事,現在你卻被迫只能在想象中去領略它們。可以不帶一點夸張地說,在當地,只要你問任何一位中年以上的人,想必他都會樂意告訴你,眼下行走的紅塵滾滾的路面,原先可都是浣婦捶衣、漁舟唱晚的小橋流水,而用泥沙石塊、加上某種狂熱和愚蠢填塞它們的人,或許正是我們自己,而不能歸罪于某個時代或某項政策。昔周公瑾《硯》詩有謂:“弁陽片石出塘棲,余墨猶然積水湄。一半已書亡宋事,更留一半寫今時。”報上稱杭州當局已將此地的搶救開發列入規劃,惟愿主事者能有幸讀到這首詩,并對詩里的微言大意報以理解和尊重,盡管現在想到修復已為時過晚,但如果立即動手的話,總比什么也不干、任它一天天就這么爛下去要好。
午飯后睡了一覺,很奢侈的享受。起來后查廣濟橋的資料,塘棲的歷史比想象中要短,蘇軾《杭州被召還闕別馬中玉》里的“明朝歸路下塘西,不見鶯啼花落處”,應該是它得名的由來。明清時候,當地有些文士見自己鎮子富了,開始嫌鎮名土氣,非要編出宋義士唐玨隱于此地,鎮因名焉的故事來,其實沒什么意思。說得不客氣一點,如果不是托了元末叛將張士誠的福,這地方到現在,估計也就是個默默無聞的小鎮子。包括此橋的歷史,自然也應在這以后。我們現在看到的橋身系康熙年間重繕,而最早的記錄僅能追溯到明弘治二年。工程的主持者并非本地人,而是一位名叫陳守清的寧波布商,也多少讓人感到意外。于是找出當初松江人張福撰的建橋碑記來看,里面居然還另有曲折。原來陳先生年輕時經商路過,見當地波闊水惡,居民往來全憑渡船載送,每年都有不少人送命,遂發愿要募金建造。歷時十余年的奔走籌措,“齏平生筋力所致金百兩”,結果引來的只是一片猜疑之聲,認為他有可能借建橋之名中飽私囊。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騙子,最后不得不按當地人的要求,在鎮上落發明志,“斷息割愛,棄妻屏子”,才勉強成其好事。這就是為什么明明是布商,后世紀錄里卻稱他為僧人。明明是重建,后世紀錄卻說是重修。最明顯的是晚清王同《塘棲志》開頭那段文字,原稿最初是這樣的:“元明以前,唐棲僻壤也。自偽吳開濬漕河,陳守清募建長橋,阛阓始聚,風氣蒙開。”后來定稿時卻改成了“元明以前,唐棲僻壤也。自漕河濬,長橋建,阛阓始聚,風氣蒙開。”因此書據手稿影印出版,上面的涂改痕跡可看得清清楚楚。細玩修志者的心態,應該很有意思。而根據我掌握的資料,明初以前這里的河道,應該遠沒陳先生筑橋時的寬度。前面已經說過,京杭運河杭州段原來的正宗路線,是由嘉興、石門、崇福轉道長安、上塘河入城的,現在由崇福直插塘棲至拱辰橋這一段,系張士誠因戰爭需要所開,“自塘棲南五里之五林港開河,直至江漲橋,凡闊二十余丈。其最闊處,有三里漾、十二里漾之名,今亦謂之新開運河。”(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說陳守清先生重修,其實有抺減此人功績之嫌。原先雖然也有橋,不過是老河上的普通石橋,跟現在看到的規模不可同日而語。因此,陳所建的廣濟橋,可以說完全出自原創,長度上起碼要超過原來三倍不止,不過位置可能沒變動,還在原來地方罷了。明清兩朝該地突然崛起的繁榮和知名度,既拜新開運河所賜,也跟陳先生對當地交通事業的貢獻無法分開。好在這一點,現在鎮志里倒也是坦然承認的。當然,幾百年前的事情,要想把它完全弄清楚,想來也非易事。《明史》里稱“唐棲南北通衢也,跨溪有橋,額曰通濟。肇自前代,漫不可考。”連清初學者都已把話講得這么含糊,而且橋名稱通濟,跟當地記載不一樣,更何況我們現在這些人了。
晚飯還是在昨天河東那家小飯館里吃的,很豐盛的一頓,有土雞,黑魚、河蝦、青菜和啤酒,總共才花了五十塊錢不到。從這一點來看,不與時俱進也有不與時俱進的好處,一旦旅游業興旺發達了,外地游客如梅汛季節的運河那樣波浪滔天涌進來,這點小錢恐怕只夠吃兩碗面條。微醺時分想起超山大明堂梅花叢中的吳昌碩墓,本來講好今天下午要去看的,后因他事牽纏,不知怎么一來就忘記了。說起來,此公還是我的鄉前輩,一生對塘棲也真癡情得可以,生前往來頻繁不說,臨終前尚切囑家人將他葬于此處。從創意方面看,這是典型的效法前賢之舉。有元四家之稱的元代著名畫家王蒙,也是敝邑人,生前為自己選定的葬地,在距此不到三十里的臨平的黃鶴山下。缶廬一生對王叔明的畫藝佩服之極,晚年為王的無名水墨山水題跋,稱“叔明畫在元季已屬威鳳祥麟,閱數百年而得歸。丙君鑒家快覽之余,以誌老眼幸福。”可見不是一般的推崇,宜其有此追隨地下之舉。還有蘇東坡盛贊過的枇杷,也為當地一絕,清代杭州詩人周天度有詩稱道:“劃船雙槳似蜻蜓,曲渚迴汀互幽冥。別有好山遮一角,樹陰濃罩枇杷青。”下有自注云“盤洋以東多果樹,惟枇杷冬寒不凋。”而地方志更是揚言“四五月時,金彈累累,各村皆是,筠筐千百,遠販蘇滬,嶺南荔枝無以過之。”說得人口水都要流下來。可惜來得不是時候。盡管心猶未甘,也只好怏怏作罷。
出崇福記
終于到了崇福,這地名在古書里經常見到,叫法也時不時地變換,一會兒叫崇福,一會兒叫崇德,一會兒叫崇德,一會兒又叫崇福。這還沒算上它的那些別名如語兒、御兒、槜李等,雖說不過是現在桐鄉縣的一個鎮,但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里,前者卻一直歸它管轄。包括江南運河到了這里,也一下子出現了三條。昨天夜間因今天要過來,拿出行前帶在身邊的《行水金鑒》溫習功課,基本了解了一個大概。水利學家說總長約兩千公里的運河上,除濟寧、丹陽兩地的坡差問題,也就嘉興境內這段最復雜,花頭經最多,確為至言。其中最早的那條,即現在稱作運河東線的,為隋煬帝在秦代江南陵水道的基礎上疏浚而成,而秦代陵水道,利用的又是春秋晚期勾踐以吳國戰敗士兵筑的吳塘。陸游當年入蜀,在旅行日記里稱“自京口抵錢塘,梁陳以前不通漕,至隋煬帝始鑿渠八百里,皆闊十丈,夾岡如連山,蓋當時所積之土。朝廷所以能駐蹕錢塘,以有此渠耳。”這話說得可不怎么內行,包括他在湖北大治縣鼓吹當地那座西塞山,即唐人張志和“所謂西塞山前白鷺飛也”,同樣也是信口胡說。不過好為大言乃詩人積習,古今皆然,似也不必深責。其二是南宋以后的主流路線,從杭州達塘棲、經新市、含山、練市,烏鎮、爛溪到平望,現在官名叫做運河中線。其三為南宋宦塘,舊亦稱兩浙運道,開通于淳佑七年,由杭州北關門過良渚、狗葬(現名勾莊)直插德清奉口大閘,再過菱湖、荻港、和孚、經湖州東郊到平望,現在官名叫運河西線。這還沒算上春秋時的百尺瀆,秦始皇時代的長水,車溪、兩晉的東江等。它們之間的關系,我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的,盡管讓人頭痛,但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來看,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有時是戰爭毀壞,有時是供水不足,泥沙淤積無法通航。有時則是因新的政治經濟形勢所需。比如前面說到出自元末叛將張士誠之手的那一段,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想想改革開放到現在才多少年?浙江境內的公路修了又修,改了又改,有國道、高速、還有什么國家一級、國家二級的,道理還不都是一樣?
找了家臨河旅館,就像在塘棲時那樣,盡管頗花了點時間,但為了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運河,這點付出想來還是值得。可崇福的運河看上去特別的窄,特別的暮氣沉沉,甚至……水的氣味也不大對頭,這大約是桐鄉發展速度驚人的經濟帶來的副作用了。同樣糟糕的還有因外來勞力大量涌入產生的社會問題:交通混亂,街道嘈雜,飯店臟亂,此外街頭那些打扮俗艷的閑逛的女子,看人時眼光也有些可疑。直至一位當地文學朋友將我們帶去橫街,看那里保存尚完整的舊式民居時,心情才有點好起來。街道全長約四百米左右,寬度三米有余,是一百年前遠近聞名的商業中心兼富人住宅區,鎮上有點臉面的望族大賈、名士鄉賢,當初全搶著在這購房置宅。民國烈士陳英士先生,少年時候就曾在這條街上的“善長當”打工,先是做學徒,后升為助理賬房,前后長達有十三年之久。離開后跑去日本留學,成為同盟會骨干,六年時間不到就做到了上海都督,可以理解為是在這打下的基礎。另一位有名的政治人物是秋瑾摯友、即后來冒死將她尸骨盜埋西泠的徐自華女士,現在廟弄西側那幢小樓,為她當年的閨房。此外還有像豐子愷的老丈人呀,呂留良的親家公呀,編《宋詩選》的清代名士吳之振兄弟呀等等,這些人的祖宅,好像也全在這里,因時間關系,自然沒法一處一處去細勘。但元稹《送客游嶺南詩》自注里提到的“語兒巾子”,(語兒:即御兒,崇福春秋戰國邑名。巾子:絲帕)問了很多人,都表示不知道有這玩意。
回來后同行的葉先生有點累,早早上床睡了。不大想出去,呆在房間里又受不了他的呼嚕,一時間頗有些傍徨無計,只好打點起精神,檢出身邊帶的《萬歷崇德縣志》來看。卷首有輿圖數楨,其中那幅縣城圖從形狀上看,說得不雅一點,圓鼓鼓的像個屁股,而中間穿城而過的運河、即古時的語兒溪,也稱語兒中徑,又像極了中間那條臀溝,將小鎮分為面積相等的兩個部分。這個比喻可能有點那個,為免鎮掃黃辦上門來找麻煩,還是趕緊打住呵呵!現在全國上下都講在政治,我們當作家的也得講點覺悟才行。不過說起來,這個世界上很多戰爭,不管古代現代,確實都是為女人而打的。史稱當年越國戰敗,范蠡送西施入吳,途中曾在這里的語兒亭同居三年,結婚生子。這個故事的始作俑者,記得是唐代寫《吳地記》的陸廣微,后人都覺得不大可信。如此重要的軍國大事,再說這美人當初可是貴重禮品,身系一國安危,姓范的就是色心再大,也不敢自己先享受了,讓夫差一見面就免費做老爸。但對此地為春秋吳越兩國分界這一點,都沒什么懷疑。最早的歷史著作《國語》里說:“勾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御兒。”所謂的御兒,即為崇福春秋時的地名。禹貢三江之一的南江,當年就在兩國中間橫亙著,從東邊的石門到西南的鹽官,一百多里的沿江地面上,光吳國一側有名的軍事城堡,就有五座之多,越國方面的雖沒留下紀錄,想來應該只多不少吧。
抄了一會書,把接下去幾天的日程路線安排了一下,一個人覺得怪無聊的,加上肚子也有些餓了,最后還是穿上外套走了出去。夜幕掩映下的運河,槳聲燈影,沉沉一線,景色頗為可觀。在門口排檔上隨便吃了點,過橋沿西邊的河岸信步走看,從南堍到北堍,總長約有一里多路的樣子,然后又從靠鎮上繁華區那一邊繞回來。白天破破爛爛的小鎮,一到夜晚看上去神氣多了。尤其是娛樂場所門口那些燈飾,充分展示科技時代的能量,較皇帝當年打從這走過時龍舟的彩燈,想來也是不遑多讓。比如宋高宗趙構,當年跟這好像有過一番因緣。甚至還在鎮上辦過公。靖康逃難那陣路過,在行轅坐定了,讓人把縣令趙煥之叫了來,問他:老百姓日子過得怎么樣啊?回答說不清楚。又問:縣里有多少人口啊?回答還是說不清楚。碰到這樣的基層干部,皇帝他老人家自然要很生氣了,“乃削渙之二秩,仍令張匯治罪。趙鼎曰:陛下所以延見守令者,正欲知民間疾苦耳。帝曰:朕猶恨累日風雨,不能乘馬,親往田間問勞父老。”(見清畢沅等《續資治通鑒》)無獨有偶,劉宋孔平仲《談苑》也記錄過一件相類的事,“有人問秀州崇德縣民:長官清否,答曰:漿水色。言不清不濁也。”從隨手摘抄的這兩條史料來看,當年這里的官員,頗有些不大爭氣的樣子。當然,書上說的那是古代,是老底子的事情,當不得真的。今天崇福鎮的領導如碰到上級下來了解情況,或者時尚一點叫調研,我想他準保會打開筆記本電腦,或從高級進口公文包里掏出商務通,一條一條,回答得頭頭是道,絕對不會表現得這么窩囊。
司馬高橋的高
早上會鎮文化站吳先生,復由他陪同去看南街口的司馬高橋。記得昨天下午見面時,就已好幾次講起過了,稱此橋為鎮上現存的古橋之冠,而且是唯一原汁原味的。坐了三輪車沿河邊慢慢拉了走,疏柳殘欄,鳥鳴嚶嚶,空氣也很清爽,對我這樣長期睡懶覺的人來說,精神難免一振。想起呂留良集飲水生草堂的那首七律:“日沒城西影極東,玲瓏穿過樹梢紅。枉判我輩生今日,豈少閑人醉此中?淺閣燈明魚潑剌,小槽曲誤客冬拱。憑欄四顧蒙茸處,才上冰輪便不同。”位置應該就在這一帶吧。詩寫得相當不賴,才情識見俱佳,讓人一下心生好感,從前他與黃宗羲破臉絕交引起的那點芥蒂,也因此沖淡不少。幾年前從這里出去的女詩人沈娟蕾,也即現在網上名頭很響的沈木槿,記得也曾有過一首類似題材的詩,甚至詩題就叫《河上》,“我沿著河邊慢慢地騎車/靠近夕光里的司馬高橋/夜來香像一群蹲在籬笆上的孩子/親熱地傳遞著紅色、黃色和紫色。”句子簡潔、干凈,功力跟前賢當然沒法比,但臨近結尾的那幾句,意境相當開闊:“水面上顫動的余光多么虛弱/暮色收攏兩岸的事物/橋身沉重/多年了,我一直在等待月亮升起/遠遠地,有人喊我回去。”
呂留良應該是當地知名度最大的文人了吧?講到明末清初的浙江文學史,一般都將他與陸麗京、查繼佐、朱竹垞等袞袞名公并列、要放在一起來介紹的。就算沒有“莊氏史案”牽連、拒絕博詞鴻儒薦舉、削發為僧,還有民間傳聞他女兒單身行刺雍正等事件的炒作,光憑一部《晚村先生文集》,還有終其一生不與新政府合作、靠編寫高考教材賺錢養活自己,已經很了不起了,足以躋身全國一流名家行列。昨天下午在他墓地憑吊時,心下就有這些感想。《東林始末》好像把他也寫進去了。《朝野新潭》說他長子呂葆中康熙時想參加科舉,“先生怒而責之曰:吾誓不與胡夷共戴天,爾違吾命,吾將以石硯擊之,以畢爾不肖之命”,看來性子剛烈得可以。包括貼在自家大門上那副對聯:“囊無半卷書,惟有虞廷十六字;目空天下士,只讓尼山一個人”,那種狂狷與自負,就是要好朋友看了后也不大吃得消的。他對地方文化的貢獻是跟吳之振叔侄、陸雯如、錢孝直等弄的那個澄社,輔導文學青年、出版自費刊物,一時頗有些影響。后來連黃宗羲、黃星周這樣的大家也加入了進來。明末文人結社可以說是時尚,全國上下不知有多少文盟詩社,跟現在互聯網上的BBS差不多,不過大多集中在運河沿線一帶,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東林黨可謂其始作俑者,在愛國主義響當當的招牌下,高談闊論,醉酒賞花,使氣斗力,對社會進步應起的正面作用不是很大。龍應臺說:要我談愛國主義,我還不如一個人到山上靜靜地去撿垃圾。這話要是讓這幫人聽到了,肯定大為掃興。
沿河邊走到鎮南頭,又轉了好幾個彎,三輪車主因答應給他加兩塊錢,一直慢呑呑踩著,讓我有機會能細細領略沿途的景色。到了橋下以后,第一眼望過去,就有終于找到組織了的感覺。這首先在于它的高度,從水面到橋孔頂部,看來至少得有十米,而整座橋的長度也不過二十來米,這樣的比例,等于已經間接泄漏了它的身份,而下面的河流,在二十里外與辛莊塘河相交后直奔長安鎮,經上塘河到杭州,正是元末以前運河故道的正宗走向。鎮志稱建于明洪武年間,似有點過于謙虛。以我的推想,明初大概只是重繕,正式歷史恐怕要早得多。看看前面同一河床上的那些,萬歲橋俗稱南橋,建于唐初,包角堰橋又名南三里橋,建于宋嘉定十三年,而司馬高橋原名南高橋,跟它們肯定是一伙的。陸游乾道六年赴夔州上任,六月三日早上抵長安,中午已在這里吃午飯,走的正是這條當年的運河快道。不過那時崇福應該還叫崇德,官大一級壓死人,陸大人有幸路過,縣里主要領導自然不敢怠慢,縣長吳道夫,副縣長李植,嘉興市稅務局副局長章湜都前來叩見請安,聊天吹牛,熱鬧了一下午還不夠,非要留著吃了晚飯才肯放他走。席間還談到一個當地怪人叫吳隱的,“忽棄家寓旅邸,終日默坐一室。室中惟一臥榻,客至共坐榻上。或載酒過之,亦不拒,清談竟日。隱初不學問,至是間與人言易數,皆造精微,亦能先知人吉兇壽夭,見者莫能測也。”后見時間實在太晚,才匆匆起身發船。“是晚行十八里宿石門,火云如山,明日之熱可知也。”(《渭南文集》卷四十三《入蜀記》)
《水經》與《水經注》
今天一天下雨出不去,只好看書消磨時間。作為中國歷史上首部記述水系的專著,《水經》一書自問世至今的遭遇,也像近年來不時掠過人類頭頂的外星人飛行器,神秘得一塌糊涂。首先有關它的作者,跟《越絕書》一樣,問世以來沒人說得清楚。最早提到這部書的《隋書·經籍志》稱作者不明,但注解為郭璞所撰。稍后《舊唐書·經籍志》又稱郭璞為作者,而不僅僅是為該書寫了注。再稍后《新唐書·藝文志》又說你們都弄錯了,這部書的真正作者叫桑欽,是漢代的著名學者。也許作者歐陽修的名氣大,他這么一拍板,宋代以后的學者,就只好跟著人云亦云。但桑欽究竟是什么人,籍貫哪里,生平經歷如何,出于什么目的因素要寫這樣一本書,又沒一字半語交代。包括成書年代,也疑問多多,雖然號稱是漢代的,但后來編《四庫全書》的那幫館臣眼睛尖,稱“觀其《涪水》條中,稱廣漢巳為廣魏,則決非漢時;《鐘水》條中,稱晉寧仍曰魏寧,則未及晉代。推文尋句,大概三國時。”這段話言之鑿鑿,不容人不信。好比你看到小說里寫到一個地主,用不到給縣太爺磕頭,也沒吃過土地改革的苦頭,就只能是民國時期的人了。
桑欽的情況不清楚,好在為這部書作注的酈道元的情況,文學史里寫得夠明白,足以滿足我們的好奇心。此人是南北朝時期的北魏人,出生范陽郡涿縣,也就是現在河北省的涿州市。老爸是個高官,有著青州刺史和平東將軍等顯赫頭銜,本人在官場混了一輩子,成績也是相當不錯,最后做過正三品的河南尹和御史中尉。從《魏書》里的人物傳看,他對旅游的特殊興趣,似乎是自小就養成的,每到一地,都要把當地的名勝古跡巨細無遺瀏覽一遍,其中對河道的變遷,水流的勢源尤為留心。或許那時他已讀過桑欽的《水經》,并有所不滿,下決心要將其發揚光大。盡管不知這書什么時候開始寫的,寫了有多少年頭,但等到它在世上露面,已是中國地理學史上難以逾越的一座高峰。比方說,原著不到兩萬字,這書卻有近四十萬字;比方說,原著筆下所錄漢代河流僅一百三十七條,這書卻有一千二百五十二條。作者雖然謙稱自己“獨學無聞,默室求深,閉舟問遠,毫管窺天,飲河酌海,從性斯畢”,后世學者對它卻無不頂禮膜拜,認為桑欽的書跟它根本不能相提并論。“凡一水之名,《經》則首句標明,后不重舉;《注》則文多旁涉,必重舉其名以更端。凡書內郡縣,《經》則但舉當時之名,《注》則兼考故城之跡。皆尋其義例,一一厘定,各以案語附於下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六十九)這還不包括它在其它那些學科如歷史學、文學、考古學、金石學、碑版學、文獻學等方面的貢獻。就拿水來打比方,如果《水經》是渭河,《水經注》就是黃河;如果《水經》是西湖,《水經注》就是太湖。你想想,這差別有多大啊!
《水經注》既是以敘述河流為主的地理杰著,有關古代運河的歷史變遷,自然也有幸成為作者研究的重點。以京杭大運河為例,如卷三十記邗溝:“昔吳將伐齊,北霸中國,自廣陵城東南筑邗城,城下掘深溝,謂之韓江,亦曰邗溟溝,自江東北通射陽湖。《地理志》所謂渠水也,西北至未口入淮。……”全文長達五百余字,簡直可當作一部邗溝簡史來讀。又如卷三十九有關下邳那座大型漕倉,以及運河重要水源泗水的紀錄:“泗水又東南得睢水口。泗水又逕宿預城之西,又逕其城南,故下邳之宿留縣也,王莽更名之曰康義矣。晉元皇之為安東也,督運軍儲而為邸閣也。魏太和中,南徐州治,后省為戍。梁將張惠紹北入,水軍所次,憑固斯城。”這與《晉書》所載劉裕北伐姚秦前駐節下邳一事,可謂相當吻合。尤為珍貴的是卷八敘《濟水》“又東南過徐縣北”,“偃王治國,仁義著聞,欲舟行上國,乃溝通陳、蔡之間。”所謂“溝通陳、蔡之間”,指的正是古代黃淮之間的鴻溝水系。這一資料引起當今學者鄭肇經、楊寬、史念海、呂思勉等的極大興趣。因徐偃王的存世時間,當在公元前十世紀初左右。如果此說可信,鴻溝的開鑿時間,將從魏惠王時代再往前延伸六七百年的話,那中國的運河歷史就得改寫。
也許,正因為這書歷史上的影響太大了,宋代以降,一個以研究《水經注》為畢生事業的學派應運而生。如果說一部《紅樓夢》養活了幾百名專家,一部《水經注》,養活的,起碼也有幾十名吧?從金代的蔡畦到近代的胡適,出現在這張長長名單上的,有楊舟方、黃省曾、朱郁儀、沈炳巽、趙一清、楊守敬、王國維,連清代最著名的幾位大儒如全祖望、何倬、戴震、王先謙等也全都榜上有名。有意思的是,這位后世眼里的天才學者,在同時代人魏收所撰的《魏史》里,卻基本是個反面人物,被列入《酷吏傳》,全國只有六個名額。理由是生平為官“威猛為治,蠻民詣闕訟其刻峻,坐免官……時論薄之”。這事自然很讓當代酈學權威陳橋驛先生不悅,曾撰長文予以詳細的考證與駁斥。其實好像也沒什么必要。酷吏又怎么啦,工作中如沒那股狠勁,又如何能耗費一輩子,寫出這樣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杰作來?更讓人感慨的是此人一生研究河流,跟水打交道,在五十七歲那年,卻因政敵發難,和弟弟道峻及兩個兒子被困在陰盤驛亭。(漢新豐縣,即鴻門宴故址。北魏屬臨潼郡。)半個月沒水喝,鑿井十丈仍不見水,最后干渴而死。可見命運這玩意,不是自己能掌握的。天妒英才,造化弄人,這話你還真不能說它沒道理。
這次來我不看紅船,看河船
嘉興雖遲至后唐天福十二年才開府,在浙北一帶算是最晚的,但如果要計算它的文明史,比起杭州、湖州等城市來,可能又要早上一些。杜佑《通典》說它最初“地名長水。秦為由拳縣,漢因之,吳時有嘉禾生,改為禾興縣。後以孫皓父名和,又改為嘉興。”但古時候說的嘉興,其地在今海寧境內,就是詩人徐志摩的家鄉,起碼在吳越錢氏置郡以前,跟現在的嘉興不是一個概念。包括市區的運河歷史,與南面靠近錢塘江邊的平湖、海鹽等地相比,也要遲上一千年都不止。原因是此地北境地勢低洼,受太湖潮汐不間斷影響,不具備正常生活居住的條件。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三十三說“笠澤為吳越接戰之區,則知苕霅為兩國莫居之地。”莫居就是沒人居住的意思,不僅當時的湖州是這樣,當時嘉興應該也是這樣。自然河道不算,歷史上最早的幾條運河,如百尺瀆、吳塘、長水等,跟它好像都沒什么關系。百尺瀆是柴辟的通江航道,連接御兒和錢塘,吳塘是在前者基礎上的發展;長水是秦代陵水道在當地的俗稱,此外也有管它叫東江的,從松江三江口分流過來,經平湖、海鹽、海寧到終點錢塘,基本都把它給繞開了。包括隋代的京杭大運河,往南到了蘇州以后,走的應該還是兩晉時期的東江故道,至少目前所存五代以前的文獻里,還拿不出一個從平望以及現嘉興市區過來的證據。而相反的例子倒有不少,如唐人李翱的《來南錄》,在“壬午,至蘇州”的記錄以后,接下去就是““乙酉,濟松江。丁亥,官艘隙,水溺舟敗。戊子,至杭州。”因此,李日華《紫桃軒雜綴》稱“唐以前,自杭至嘉皆懸流,其南側水草沮洳,以達于海,故水則設閘以啟閉,陸則設棧以通行”。實在是很有見地的。
北宋前期杉青閘的建造,是它歷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既代表作為運河重要城市的開始,也說明那時自然環境已有較大改觀,這自然拜五代吳越國的第三代領導人錢元瓘所賜,《吳越備史》載“天福五年三月(940),升嘉興縣為秀州,以嘉興、崇德、華亭三縣隸焉。”這才是今天嘉興市歷史的真正開始。現在外地游客到這里玩,好像只對南湖感興趣,這當然是因為湖中泊著的那條紅船的關系。其實在古代,南湖和西湖一樣,充當的都不過是運河水庫的角色,枯時輸水,滿時蓄水,實在得很,精神文明方面的概念,至少要遲至明代前期才能出現。在此之前,如果要講知名度的話,那么杉青閘的名氣肯定比它要大得多。《太平環宇記》說西漢朱買臣的老婆,在休了她的小白臉丈夫后,嫁的就是杉青閘吏。當然這個故事帶有很大的傳奇成分,不一定靠得住,但那里為宋孝宗趙窅的出生地,卻是記入《宋史》、可謂鐵板釘釘的事。高宗當年逃難路上馬背掉下來跌破一個睪丸,這在歷史上已不是什么秘密,建都臨安后首先考慮的事,居然不是打仗,而是立儲大計,目標為自己兄弟的兒子,而且需年齡為五歲以下的。彼時在嘉興任縣丞的族兄趙子偁的孩子伯琮,就這樣有幸被選上了。該閘同時也是南宋秀州的富人居住區,因此我們趙副縣長的官邸就設在那里。以前讀到過一首詩,是朱笥河兄弟朱珪寫的,好像從《晚晴簃詩匯》里看來:“天光分照劃江淮,爭說臨安石鏡開。燭影漫搖歸秀邸,杉青閘又浴香孩”,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上午本來打算去馬塘堰,即現在俗稱螞蝗塘橋的,因被朱石君的詩吊起胃口,又去杉青閘看了一下。地方不遠,就在市區北邊端平橋過去一點,其建造歷史就浙江境內而言,堪為是最早的,與杭州的清湖堰、海寧的長安堰應該屬于同一批。《宋史?河渠志》載有神宗熙寧元年(1063)十月下頒的一通詔書,稱“杭之長安,秀之杉青,常之望亭三堰,監護使臣并以管干河塘系銜,常同所屬令佐,巡視修固,以時啟閉”,可見在北宋時候,那里已是國家江南運河上的重要樞紐,連皇帝也會時加過問。包括旁邊的落帆亭,也為稍后的熙寧六年(1068)所建。既名落帆亭,當指船只至此須卸帆過閘,跟俗語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頭是同樣的意思。史載乾隆一七五一年第一次南巡道經嘉興,駐蹕秀水縣北教場大營,其地即為杉青閘對面,中有運河相隔。吳仰貞題嘉興落帆亭聯云:“依檻遙看,去棹不如歸棹逸;題橋偶駐,卸帆仍是掛帆時”,此人生平地方志無考,不知是哪個朝代的人,如系清代前期,那皇帝當初經過這里,自然是看到過的,很想知道他老人家心里的感想,可惜沒法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