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浩茫誰人知

魯迅與許廣平攜手從北京南下，一晃兩年過去了。兩人像在汪洋大海中漂泊的一葉小舟，飽嘗風浪顛簸之苦，幾經周折，最終駛向上海這個港灣。那會兒，國共兩黨首次交惡，到處風高浪急，暗礁險灘遍布，稍不留神，就會遭致滅頂之災。一開始，魯迅并沒將上海作為首選的棲息之地。生活了十幾年的帝都北京，沒給他留下多少好印象，對上海這個東方最大的商埠，他其實也不怎么看好。他對這兩個城市有很清醒的認識，后來在《“京派”與“海派”》一文中，以獨特的眼光，作了一番絕妙論述：“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眱赡昵?，他與許廣平離京南下謀生，乃出于對新生活的憧憬；從廈門轉赴廣州，又從廣州奔向上海，實屬無奈之舉。許廣平后來在《景云深處是吾家》一文中回憶說：“魯迅在廣東遭遇一九二七年的‘清黨’之后，驚甫未定，來到了上海，心里是走著瞧，原沒有定居下來的念頭的，因自廈門到廣州，他如處于驚濤駭浪中，原不敢設想久居的。所以購置家具，每人僅止一床、一桌、二椅等便算足備了?！庇纱丝梢姡虾扇藖碚f，也非鹓鶵尋覓的梧桐。話說回來，上海畢竟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大都市，國內最繁華的通商口岸，政治氛圍較北京、廣州來說，相對顯得寬松些；更何況對一介文人來說，上海資訊傳媒發達，中外文化在此交匯碰撞，折射出一番迷人景象，頗有吸引力。魯迅恐怕怎么也沒料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十年，竟會在上海灘上度過。世事難料，我們現在看到和聽到的許多事實，其實大都在不經意中悄悄鑄成。

1929年9月下旬，黃浦江上秋風乍起之際，魯迅迎來生活中的另一事大事——升級當了父親。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闖入他與許廣平的兩人世界。雖說已到知天命之年，但畢竟是頭一回當父親，他異常興奮，同時也有些緊張，在上海福民醫院產科長長的走廊上不停地踱來踱去。許廣平年逾三十，屬高齡產婦，臨產前一度出現難產癥狀。醫生跑來征詢家屬意見：萬一發生意外，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當然保大人。他擔心愛人，擔心未出世的孩子，好在后來有驚無險，母子平安。他一顆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臉上綻滿幸福的花朵。他做出一個浪漫舉動，跑到街頭買了一束鮮花，送給躺在病床上的愛人。

魯迅他給孩子取名“海嬰”，其意不言自明。他很喜愛孩子，寫作之余常與海嬰逗樂玩耍。親友們都說孩子長得像父親，他掩飾不住的滿臉歡喜，喜滋滋地說，小家伙比我漂亮。也有朋友見他疼愛孩子似乎有點過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醒說，愛子之心人皆有之，中年得子尤為不易；往后可要當心，千萬別寵壞了孩子。他很不以為然，拿《戰國策·觸詟說趙太后》中趙太后“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說事，反問道，難道大丈夫就不愛憐自己的孩子了？要知道，就連兇暴的猛虎，在咆哮怒吼的時候，還不忘回頭看看自己的虎崽呢！后來，他將這層意思寫成一首膾炙人口的七絕《答客誚》，送給常給海嬰看病的日本醫生坪井：“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毖陲棽蛔〉捏聽僦?，洋溢在字里行間。

依照現今流行的說法，許廣平隨魯迅到上海定居后，當了一名全職太太。其實，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女性，許廣平根本沒打算將相夫教子作為生活目標。她多次跟魯迅說起，我有我的自由，我的追求，我的事業。她個性張揚，對理想愛情矢志不渝的追求，印證了這一點。剛到上海那會兒，她興致勃勃地與一幫文藝青年成立朝花社，編印美術雜志，還與幾位女師大同學合作創辦了一本婦女雜志，取名《革命的婦女》。她寫了《為慘死的閘北女工請命》等不少文章，刊登在《革命的婦女》上。在一篇題為《驚魂甫定的心》的文章中，她以一名國民黨黨員的身份，鋒芒畢露，對剛剛發生的國民黨“清黨”運動，進行嚴詞拷問：“所謂國民黨者，其中有一派是專門反共，他們打著反共的旗幟但不少人卻借此排除異己，實行升官異己，實行升官發財、結黨營私的利祿熏心的黑暗事業”，“今年清黨的成績，是清一省，陪送多少忠實同志。清的次數越多，國民黨越不可收拾?！敝蟛痪?，她便徹底脫離了國民黨。她骨子里是一個獨立的女性，而且有能力做到自食其力。為此，她嘗試了好幾回。其中一次，是托女師大時的老師許壽裳先生介紹教職，基本上有了眉目。

不過，魯迅可不這么想。他幾次找許廣平談心溝通，講來講去，無非一個意思，到外面做事多不容易，不如呆在家里更實際些，因為自己太需要有個幫手了。許廣平思前想后，最后還是認同丈夫的觀點，打消了外出做事的念頭，從此一心一意呆在家里，除了操持家務，還做魯迅的私人助手，負責文稿校對和謄抄等。她后來在《從女性的立場說“新女性”》一文中說：“他的工作是偉大的，然而我不過做了個家庭主婦，有時因此悲不自勝，責問自己讀了書不給社會服務。但是，我又不能更不忍離開家庭，丟下他，獨自個兒走到外面做事?！痹凇兑蛐Α慈昙刀鸬脑捙f》一文中，她又說：“從廣州到上海以后，雖然彼此朝夕相見，然而他整個的精神都放在工作上，所以后期十年間的著作成績，比較二十年前的著作生涯雖只占三分之一，而其成就，則以短短的十年而超過了二十年，這也許到現在想起來，于萬分自愧中稍可聊自慰藉的了?！濒斞笇廴藶樽约核龅臓奚?，十分感念。1934年，他買了一套《芥子園畫譜》送給許廣平，同時送給許廣平的，還有特意題在扉頁上的一首七絕：“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相知。”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社會處于劇烈的動蕩時期，內憂外患不斷，家庭生活帶來的歡娛時光，猶如夏日朝露，轉瞬即逝。1931年日本關東軍的槍炮聲在沈陽城外猝然響起，“九一八”事變爆發。政府當局沒一點兒準備，慌了陣腳，短短三個月時間，日軍鐵蹄迅速踏遍整個東三省。第二年年初，戰火蔓延到上海。1932年1月28日晚，日軍突襲駐守上海閘北的國民黨第十九路軍，遭到守軍的頑強抵抗，“一二八”事變爆發。那會兒，魯迅的住所正好位于交戰區域內，隆隆槍炮聲震得門窗直響。他深知日本軍國主義的虎狼之心，料想戰火不會輕易停息，天一亮，帶著愛人孩子找到日本友人內山完造，避居在虹口北四川路內山書店的三樓。他們用厚棉被將窗戶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在黑暗、沉悶與驚悸中度日。幾天后，戰火愈演愈烈，他出于安全考慮，又帶著全家轉移到英租界內的內山書店支店；3月13日，再遷到大江南飯店避難。這一回，他飽嘗戰火之苦，身心備受煎熬。他在房里坐立不安，不停地抽煙，顯得異常焦慮。街道上的槍炮聲稍稍稀落，他再也呆不住了，跑去與茅盾、郁達夫、胡愈之等文化界人士聯名簽署《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抗議日本軍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我們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爭，反對強加于中國民眾的任何壓迫，反對中國政府的對日妥協，以及壓迫革命的群眾。”

曾有不少人想當然地認為，魯迅年輕時留學日本，深受大和民族文化的浸潤，后來在日常生活中與不少日本人關系密切，比如與日本學者交流頻繁，上日本人開的書店買書，請日本人當家庭醫生等，骨子里多少會有一些親日傾向。這種猜想，與幾年前曾經甚囂塵上的“如果魯迅活到現在”的假設，如出一轍。其實，當年就有一些不懷好意者，講過諸如此類的話，對他進行含沙射影。他后來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后記》中坦然地說：“我被人傳說拿著盧布就有四五年之久，直到九一八以后，這才將盧布說取消，換上了‘親日’的更加新鮮的罪狀?！痹趪疑牢Ｍ龅漠斂?，在民族大義面前，魯迅一點也不含糊，與因癡迷日本文化而“落水”的二弟周作人，表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姿態，著實讓人深長思之。作為一名以寫作為業的知識分子，他始終以一腔高昂的熱情，用雜文這一特殊的戰斗武器，投身在抗日救亡的時代洪流中。早在1931年9月21日，他就針對三天前發生的“九一八”事變，在《答文藝新聞社問》一文中說：“這在一面，是日本帝國主義在‘膺懲’他的仆役——中國軍閥，也就是‘膺懲’中國民眾，因為中國民眾又是軍閥的奴隸；在另一面，是進攻蘇聯的開頭，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p>

上海“一二八”事變后，魯迅寫下大量雜感與時評，譴責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暴行，抨擊政府當局的軟弱與無能。他的《“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友邦驚詫”論》、《天上地下》、《戰略關系》、《中國人的生命圈》、《航空救國三愿》等許多文章，在譴責日本侵略戰爭的同時，對政府當局的不抵抗政策，進行抨擊。各地愛國學生向政府當局請愿，要求抗日；政府當局忌怕學生運動，借口“友邦人士，莫名驚詫，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誣蔑與打壓學生運動。針對這種論調，他實在氣不過，寫下《“友邦驚詫”論》一文，一針見血地指出：“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占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戰，空前水災，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愿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1934年“九一八”事變三周年之際，他注意到部分人對抗戰前途產生悲觀情緒，特意寫下《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鼓舞民眾抗戰信心：“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p>

上海“一二八”事變后不久，有位叫西村真琴的日本生物學家，以大阪每日新聞社“醫療服務團”團長的身份來到上海，為中國災民治病。某日，他在上海郊區三義里一堆廢墟上看到一只鴿子，形單影只，饑病交加，出于愛憐收養下來，帶回日本。西村給鴿子取名“三義”，期盼它能與日本鴿子孵出第二代，作為和平的使者帶回中國?？上?，第二年鴿子被黃鼠狼咬死了。他將鴿子在自家院子里立冢掩埋，冠名“三義塔”，同時寫信給遠在上海的魯迅，附上一幅鴿子圖請魯迅題詩，表達了兩國民眾世代友好交往的意愿。魯迅得知原委，深為感動，以飽滿的激情創作了一首七律《題三義塔》詩，送給素昧平生的日本友人：“奔霆飛熛殲人子，敗井頹垣剩餓鳩。偶值大心離火宅，終遺高塔念瀛洲。精禽夢覺仍銜石，斗士誠堅共抗流。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詩中洋溢著一位中國知識分子的普世情懷，遠遠超越了當時一般意義上的民族主義。精神之崖的高度與險峻，非常人可抵達。

魯迅與不少日本友人一直保持著良好的交往，哪怕是在抗戰烽火燃燒的歲月。他結交的日本朋友，大都是些知識分子，彬彬有禮，為人正直，熱愛中華文化，熱愛世界和平，這愈加使他堅信，中日兩國民眾將來一定會“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1933年初，日本無產階級作家同盟中央委員兼書記長、《蟹工船》作者小林多喜二，遭日本政府逮捕，酷刑拷打下寧死不屈，以致被毒打致死。消息傳到中國，魯迅極為憤慨，在第一時間參與發起為小林多喜二的遺屬募捐，并用日文寫下《聞小林同志之死》的悼文，發表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雜志：“日本和中國的大眾，本來就是兄弟。資產階級欺騙大眾，用他們的血劃了界線，還繼續在劃著。但是無產階級和他們的先驅們，正用血把它洗去。小林同志之死，就是一個實證。我們是知道的，我們不會忘記。我們堅定地沿著小林同志的血路攜手前進?！?/p>

1932年年底，魯迅收到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先生來信，邀請他參加一個愛國民主政治團體，名叫“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當他了解到民權保障同盟以爭取民眾民主自由權利為主要宗旨，反對國民黨一黨獨裁，反對非法拘禁、酷刑及殺戮，二話沒說，欣然接受了邀請。翌年初，他參加民權保障同盟上海分會成立大會，與蔡元培、宋慶齡、楊杏佛等人當選為執行委員。這一時期，政府當局一方面采取“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加緊對蘇區紅軍的軍事圍剿，另一方面在國統區推行法西斯主義，打壓抗日民主運動，許多愛國民主人士被逮捕甚至慘遭殺害。上海文化圈內，革命女作家丁玲被秘密逮捕，中共黨員作家應修人，被國民黨特務從三樓窗口扔下，活活摔死。他多次赴上海亞爾培路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參加民權保障同盟臨時全國執行委員會與上海分會執行委員會聯席會議，與宋慶齡、蔡元培等人商討營救愛國的持不同政見者。

民權保障同盟辦事效率極高，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利用影響力與號召力，先后成功地營救了共產國際中國聯絡站負責人牛蘭夫婦，以及陳獨秀、廖承志、陳賡等中共黨人，還組織人員到政府監獄進行現狀調查，向社會公布調查結果。民權保障同盟的活動越來越多，影響越來越大，政府當局既怕又恨，在多次警告、恫嚇無效后，氣急敗壞，使出慣用的伎倆，將槍口悄悄地瞄準了同盟的領導人。1933年6月18日上午，民權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先生，坐車從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外出辦事，在亞爾培路街頭遭到蓄謀已久的復興社特務的狙擊，當場飲彈身亡。當死亡之神招手之際，身中數彈的楊杏佛奮力撲向同車十五歲的兒子楊小佛，死死地將兒子壓在身下。這位充滿人間大愛的社會活動家，在生命最后一刻，上演了一幕悲壯的父愛儀式。

魯迅聽到噩耗，極為悲憤。當聽說楊杏佛在危急關頭為保護兒子，用身體擋住子彈，他更是唏噓不已，很久說不出話來。他在當天寫給《濤聲》周刊主編曹聚仁的信中說：“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鄙鐣嫌胁簧賯髀?，其中之一是他和蔡元培等民權保障同盟負責人如果出現在楊杏佛葬禮現場，很有可能身遭不測。他在寫給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說：“近來中國式的法西斯開始流行了。朋友中已有一人失蹤，一人遭暗殺。此外，可能還有很多人要被暗殺，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迸笥褌儜n心忡忡，勸他不要去參加葬禮。他回答說，楊先生的葬禮，我是應該去參加的。6月20日葬禮那天，他跨出家門前，特意把房門鑰匙放到許廣平手心上，表示此去有可能不回的意思。那天適逢大雨，疑是天公落淚。蔡元培先生泣不成聲地宣讀悼詞，宋慶齡女士充滿激憤地發表演說，葬禮現場一片悲壯氣氛。他眼前不斷跳出楊杏佛的身影，辦事總是那樣干練，記憶最深的是每次民權保障同盟會議散后，都是由他一路陪護自己回家。想著想著，他不禁潸然淚下。葬禮歸來的當晚，他懷著極難平復的心情，將無盡的哀思，化作一首感人肺腑的七言絕句《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魯迅與許廣平到上海落腳后，一開始住在東橫浜路景云里，后來搬到拉摩斯公寓，1933年春，又遷到虹口山陰路大陸新村九號。無論家在哪里，家中難得清靜，登門造訪者始終不斷，有社會名流，有文學青年，有至交密友，有素昧平生者。在眾多來訪者中，有一位身份非常特殊的人物，曾前后四次住到他家里，并且一住就是多日，其中最長的一次近一個月。他就是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文藝理論家、翻譯家瞿秋白。

魯迅與瞿秋白的交往最初始于文字，在1931年初夏。他第一回看到瞿秋白用化名發表的文章，大為欣賞，稱贊道，這文章，明白暢曉，令人佩服。瞿秋白聽說后，馬上給魯迅寫信，說：“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蹦菚?，瞿秋白因患肺結核在上海養病，從事文藝理論創作與翻譯，同時實際領導左翼文化工作。當時，他倆均不約而同地致力于外國文學，特別是蘇俄文學的翻譯。魯迅對外國文學翻譯十分看重，用力頗深，稱得上是位不折不扣的翻譯家，一生先后翻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一個青年的夢》、《苦悶的象征》、《小約翰》、《思想·山水·人物》、《十月》、《表》、《毀滅》、《豎琴》、《一天的工作》、《俄羅斯的童話》、《壞孩子和別的奇聞》、《死魂靈》等許多作品，計有三百多萬字。他在《〈吶喊〉捷克譯本序言》中說：“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大概由于這原因，他對從事推介外國文學的同道，有一種自然的親近感。1932年，他與瞿秋白第一次見面，交談之下，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感到眼前這個中共黨人非同一般，不但精通俄語，文藝理論功底扎實深厚，而且對中國社會問題見解獨特，分明是青年才俊一個。瞿秋白的性格極為內斂含蓄，頗顯知識分子的儒雅風度，這更增添了魯迅對他的好感。

在年輕的瞿秋白身上，魯迅似乎看到當年五四新文化伙伴的影子。他很快將這位小自己近二十歲的中共黨人視為自己真正的知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經常聚在一起，交心暢談，談文學、歷史、革命、當前的形勢、中國社會的特點……當時政治斗爭形勢險峻，中共上海黨組織屢遭破壞，險象環生。一有風吹草動，位于公共租界的魯迅家是一個最可靠不過的避風港灣，自然成為瞿秋白夫婦避難的不二選擇。

多少個寂靜的深夜，瞿秋白夫婦悄悄地敲開魯迅家的房門。有段時間，魯迅為避國民黨新聞檢查官的耳目，不斷變換筆名，在《申報》副刊《自由談》上發表雜文，與明明暗暗、形形色色的舊惡勢力抗爭。他幾乎隔天要寫一篇文章，實在有點兒緩不過氣來。瞿秋白見狀，遂模仿魯迅詭峭詼諧、尖銳潑辣的行文風格，協同筆戰，撰寫了《真假堂吉訶德》、《王道詩話》、《大觀園的人才》等十多篇雜文，先請魯迅提出修改意見，再由許廣平代為抄寫，最后署上魯迅的筆名，寄到《自由談》發表。后來，魯迅將這些文章一篇不漏地收入自己的《偽自由書》等雜文集中。這種現象，在他的創作生涯里，除了早期與二弟周作人合作時出現外，別無第三者。這印證出心心相印者不同尋常的情誼，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有一回，瞿秋白在魯迅家住了一段日子，感到有些過意不去，請魯迅在外面找一個安全可靠的住處。魯迅通過日本友人內山完造的夫人，在日租界日本人聚居的一幢樓房里，租到一間僻靜的小屋。瞿秋白很感激，尋思用什么方式好好答謝。他想起幾年前，一批年輕革命作家對魯迅的誤讀與圍攻，決定系統地閱讀魯迅的雜文，撰寫評論，以正視聽。1933年盛夏，他冒著溽暑，在斗室里編輯了一冊《魯迅雜感選集》，同時以文藝理論家的獨特視角，寫下洋洋灑灑一萬七千字的序言。這篇《序言》，在國內第一次對魯迅和他的雜文作出客觀、公正、全面的評述，對魯迅的創作歷程和思想發展歷程，作了清晰的梳理與精辟的評析。瞿秋白在文中條分縷析，認為魯迅雜文的意義在于：“第一，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第二，是‘韌’的戰斗”，“第三，是反自由主義”，“第四，是反虛偽的精神”。魯迅看完序言手稿，頗為欣慰，也頗感慨。他寫了一副對聯，送給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p>

1934年初，瞿秋白奉命離開上海，回江西中央蘇區工作。臨行前，他跑到魯迅家里道別。魯迅有點兒不舍，說了許多話。他執意留下瞿秋白在家過夜，并將床鋪讓出來，寧可自己睡在地板上，表示對年輕朋友的尊重與惜別之情。誰也沒料想，這次分別竟成永訣。中央紅軍長征時，瞿秋白沒被批準隨部隊同行。1935年2月，他在瑞金淪陷后往香港轉移途中，在福建不幸被捕。他以書生意氣寫下后來備受爭議的《多余的話》，于同年6月18日在福建長汀吟唱《國際歌》走向刑場，從容就義。

消息傳到上海，魯迅不敢相信，一連好幾天都難以靜下心來寫作。他跑到馮雪峰家里，憤憤地說，我想好了，決定編一本秋白的作品集，作為一個紀念，一個抗議；一個人給殺掉了，作品是不能給殺掉的，也是殺不掉的！這時期，他多次患病，健康狀況每況愈下，但他顧不上這些，抱著病痛之軀，將瞿秋白翻譯的文稿一一整理出來，編為兩大卷，取名《海上述林》，后來以諸夏懷霜社的名義出版?！爸T夏”意謂全國，“霜”是瞿秋白的原名瞿霜，“諸夏懷霜”寓意不言自明。無論是編選、校對、裝幀，還是購買紙張、聯系印刷、廣告擬定等，他都一手包辦，親力親為。

《海上述林》編好后，國內許多印刷廠生怕惹上麻煩，不敢接手承印。魯迅通過同鄉老友、開明書店經理章錫琛，將書稿輾轉送往日本制版。他寫信給瞿秋白夫人楊之華，詳細敘說文集編印的經過：“秋的遺文，后經再商，終于決定先印翻譯。早由我編好，第一本論文，約三十余萬字，已排好付印，不久可出。第二本為戲曲小說等，約二十五萬字，則被排字者拖延，半年未排到一半。其中以高爾基作品為多。譯者早已死掉了，編者也幾乎死掉了，作者也已經死掉了，而區區一本書，在中國竟半年不能出版，真令人發恨（但論者一定倒說我發脾氣）。不過，無論如何，這兩本，今年內是一定要印它出來的?！庇∷⒕赖摹逗Ｉ鲜隽帧飞暇沓霭婧?，他用毛筆擬寫了一則醒目的廣告，張貼在北四川路內山書店店門口：“本卷所收，都是文藝論文，作者既系大家，譯者又是名手，信而且達，并世無兩。其中《寫實主義文藝論》與《高爾基論文選集》兩種，尤為皇皇巨制。此外論說，亦無一不佳，足以益人，足以傳世?！?/p>

時光過得飛快，倏忽到了1936年。掐指算算，魯迅這年五十六歲了。他當然不會意識到，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幾乎就在黑夜消逝，新年第一天晨曦微露之際，他對自己歷年來的雜文創作生涯，作了一番簡略的回顧。這或許純屬巧合，似乎也可視作是冥冥中上蒼的安排。1935年12月31日夜晚，當上海街頭的喧鬧在夜幕下悄悄隱去，他與往年一樣，坐到寫字桌前，開始梳理這一年來的創作。他將當年撰寫的四十七篇雜文編為一冊，取名《且介亭雜文二集》；大約從午夜時分開始，開始為編好的雜文集撰寫序言與后記，到1936年1月1日清晨寫畢。他在《后記》里寫道：“今天我自己查勘了一下：我從在《新青年》上寫《隨感錄》起，到寫這集子里的最末一篇止，共歷十八年，單是雜感，約有八十萬字。后九年中的所寫，比前九年多兩倍；而這后九年中，近三年所寫的字數，等于前六年?！闭Z中多少流露出一絲自我慰藉。

魯迅晚年作為一名自由撰稿人，稿費與版稅成為他在上海生活的主要經濟收入與來源。高密度的不間斷地寫作，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他習慣在夜間寫作，往往通宵達旦，抽煙又特別兇，一支接著一支，這無疑嚴重影響到他的健康。特別是他的老毛病肺結核，一直來在悄悄地侵蝕他的身體。不少朋友看到他面龐日漸瘦削，估計他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勸他少寫些文章，多注意休息，還有朋友提議他最好暫時離開上海，找個清靜的地方休養一段時間。1936年初，友人胡愈之受中共方面的委托，委婉地向他轉達了蘇聯方面有邀請他去訪問、療養的建議。他想了想，還是謝絕了，說朋友們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我實在不能去。我是一名作家，好像一棵樹，到了國外就會水土不服，得不到原有的水分和泥土，很難再開花結果。

這年3月初，上海灘春寒料峭，他不小心遭受風寒，劇烈地咳嗽、氣喘，打針吃藥似乎也不管用，沒辦好只好臥床休息。一段日子后，咳嗽氣喘雖有所緩解，但每天都在發熱，熱度忽高忽低，腦袋老是隱隱作痛。他深凹下去的兩頰，微微泛出桃紅色。他沒想到后果的嚴重，感覺精神稍好一些，即動手翻譯果戈理的小說《死魂靈》的第二部，又為去年停刊的《譯文》雜志撰寫復刊詞，還為“左聯”五烈士之一殷夫的遺作《孩兒塔》撰寫序言，稱“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于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于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他還寫了《三月的租界》、《我的第一個師父》等一系文章，其中包括火藥味十足的戰斗檄文《寫于深夜里》，揭露中國黑暗的社會現狀，該文后刊載于英文刊物《中國的呼聲》。

到5月初，魯迅的病情沒見一絲好轉跡象，朋友們有點兒著急。宋慶齡、茅盾、史沫特萊等人商量后，請當時上海灘最有名的美國肺病專家鄧醫生，上門給魯迅做專項檢查。魯迅以前看病一直請日本醫生須藤，見來了一位西洋醫生，有些不快，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大夫，我請您看病，是有條件的。見美國醫生不解，他解釋說，第一要把病治好，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動不動一個月可以醫好，我寧可動動而花兩個月醫好；第三，假如病醫不好，請設法把我的生命拖延。美國醫生檢查、診斷的結果十分可怕，魯迅的雙肺已爛掉了近百分之八十，恐怕生命維持不了多久。醫生感嘆魯迅生命力的頑強，說要是換了歐洲人，早在五年前就見上帝去了。魯迅從大家緊張的神情中，意識到情況不妙。他安靜地聽完茅盾的翻譯，沒請醫生開藥方，也沒說要去住院，淡淡一笑，說，我想，醫生是不可能給一個已經死去五年的人開藥方的。后來，他去醫院拍了一張X光片子，結果與美國醫生的診斷相差無幾。

魯迅學過西醫，對自己的病因及其后果，心里非常清楚。8月下旬，他在寫給友人楊霽云的信中說：“我這次所生的，的確是肺病，而且是大家所畏懼的肺結核。我們結交至少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其間發過四五回，但我不大喜歡嚷病，也頗漠視生命，淡然處之，所以也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回，是為了年齡關系，沒有先前那樣的容易制止和恢復了，又加以肋膜病，遂至纏綿了三個多月，還不能停止服藥?！蹦橙眨瑢W生許欽文專程從杭州趕來探望。四下沒人之際，他拉著許欽文的手，輕聲說，我寫了整整三十年，粗略一算，創作的小說、散文和雜文等加起來，已有三百萬字的樣子，翻譯的外國作品也有三百萬字左右，加起來共有六百萬字，出起全集來，應該有點像樣了。說著，他摸出一份事先擬好的“三十年著述”編目手稿，將設想中的文集編排方式，詳細講給許欽文聽。許欽文頓時惶恐不安，感到這分明含有交待后事的味道。

魯迅的體重降到四十公斤以下，面頰深陷。他感到身體極度虛弱，有時竟連拿一張報紙的力氣也沒有。奇怪的是，到了秋風乍起之際，他身體狀況似乎有所好轉，能下地走動了。他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種表象，其實，死神已站在不遠處悄悄地在招手。他自言自語地說，要趕快做。最讓他牽掛和放心不下的，是攜手十年的愛人與尚未長大的愛子。那天他獨處屋內，寫下一篇帶有遺囑性質的文章，題目叫《死》。他談了自己的生死觀，對愛人、愛子簡單交待了幾句，其中包括“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伤唬谖恼伦詈?，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寫道：“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边@種遺世獨立的人格，敢于抗爭的精神，決不妥協的姿態，并世再無二人。幾天后，他覺得意猶未盡，似乎還應再說些什么。在死神躡手躡腳靠近時，他的思緒飄落到早已逝去的童年歲月。他以兒時在紹興鄉下看過的社戲為題，寫下《女吊》一文，盡情描述了“報仇雪恥之鄉”民間戲劇中“一個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颉鹉钆f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毙稳菀讶豢蓍?，精神依舊豐滿，唯其魯迅。

1936年10月19日清晨5時25分，東方大地升起一抹晨曦，魯迅帶著浩茫的心事，離開了這個世界。許廣平后來在《最后的一天》中寫道：“十二點那一次注射后，我怕看護熬一夜受不住，我叫她困一下，到兩點鐘注射時叫醒她。這時由我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粘冷，不像平常。揩他手，他就緊握我的手，而且好幾次如此。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我說：‘我不瞌睡。’為了使他滿意，我就對面的斜靠在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頭來看我，我也照樣看他。有時我還賠笑的告訴他病似乎輕松些了。但他不說什么又躺下了。也許這時他有什么預感嗎？他沒有說。我是沒有想到問。后來連揩手汗時，他緊握我的手，我也沒有勇氣緊握回他了。我怕刺激他難過，我裝作不知道。輕輕的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后來回想：我不知道，應不應該也緊握他的手，甚至緊緊的擁抱住他。在死神的手里把我敬愛的人奪回來。如今是遲了！死神奏凱歌了。我那追不回的后悔呀。”

“中國文壇巨星殞落”、“一代文豪魯迅逝世”等報道，在第一時間出現在中外各大報刊顯著位置。一時間，唁電、唁函如雪花一樣飛來。其中，中共方面的反應尤為引人矚目，接連發出《為追悼魯迅先生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致許廣平女士的唁電》、《為追悼與紀念魯迅先生致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與南京國民黨政府電》，稱魯迅為“中國文學革命的導師、思想界的權威、文壇上最偉大的巨星”、“偉大的文學家、熱忱追求光明的導師”。幾年之后，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魯迅更是推崇有加：“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p>

魯迅逝世的當天，蔡元培、宋慶齡、茅盾等人立即組成“魯迅先生治喪委員會”，商議魯迅喪儀諸事，同時在上?！洞笸韴蟆飞峡觥遏斞赶壬嚫妗罚骸棒斞福ㄖ軜淙耍┫壬谝痪湃晔率湃丈衔缥鍟r二十五分病卒于上海寓所，享年五十六歲。即日移置萬國殯儀館，由二十日上午十時至下午五時為各界瞻仰遺容的時間。依先生的遺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除祭奠和表示哀悼的挽詞、花圈等以外，謝絕一切金錢上的贈送。謹此訃聞。”短短三天時間里，前往上海膠州路萬國殯儀館的吊唁者絡繹不絕。據有關資料統計，約有一百五十余個社會團體、近萬人次。10月22日下午，在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精心籌劃下，魯迅的出殯儀式聲勢頗為浩大。送葬隊伍由挽聯、花圈、挽歌等方陣組成，人們打著“魯迅先生喪儀”橫額，舉著巨幅魯迅遺像，唱著挽歌前行：“你的筆是槍尖，刺透了舊中國的臉；你的聲音是晨鐘，喚醒了奴隸們的迷夢……”蔡元培、宋慶齡、沈鈞儒等社會名流，以及郁達夫、鄭振鐸、葉圣陶等文化界名士執紼前行。送葬隊伍沿途不斷有人加入，足有兩里多長，像一條河緩緩地流在秋日下的街頭。在萬國公墓，蔡元培、宋慶齡等人先后發表演說。一陣凄絕的哀樂聲中，魯迅的楠木靈柩由巴金、胡風、歐陽山等青年作家扶著，緩緩地垂落墓穴。上海民眾代表章乃器、李公樸等人展開一面長約兩米、寬一米的錦旗，覆蓋在靈柩之上，白緞錦旗上赫然繡著三個黑絨大字：民族魂。

從紹興到南京，再到日本，無論在北京，在廈門，在廣州，還是在上海，這個貌不驚人的紹興人，一路走去，在風雨泥濘中尋尋覓覓。他一生都在用清新、剛健的文字，追尋理想中的人生，但一直處于理想與現實的雙重飄泊中。他就像自己筆下的過客，始終走在希望、幻滅、再希望、再幻滅的路途中。《過客》中那位倔強的過客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么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可謂十足的夫子自道。在并不算長的五十多年人生旅途上，他不停地呼喚、吶喊，不停地抗爭、鏖戰，以至許多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他視作一位精神界斗士。他留給今人最鮮明的一副形象，莫過于橫眉冷對。其實，他是將生命的激情化作冷峻的文字，試圖用家鄉產的金不換毛筆，描摹出一個真正的“人之國”。他說過一句感人至深的話：“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蹦税l呼于心。不過，至今許多人沒能弄明白，他希冀用文字構筑的理想之國，究竟應該有著怎樣一副迷人的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