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簽

罐頭

這是一種在超市里隨處可見的極其普通的罐頭。透明的玻璃大肚瓶，汁水濃郁，橘色的黃桃果肉弓著背塊塊擁抱，像是一個個浸泡在母親豐沛的羊水中柔弱安眠的嬰兒。購物車停在陳列架旁，我仔細端詳著手中這個罐頭，從外表看，它似乎與其他任何一個黃桃罐頭別無二致，但事實上，它作為必然的一種存在，定與其他的罐頭有著天然的差別。不過很可惜，除過確認它就是我此行尋找的貨品，并且證實出廠日期和保質期限沒有問題以外，我對它的興趣，僅僅出于一次對于童年記憶的憑吊。純真的幼年時光，快樂的字典里沒有紛繁復雜的科技產品霸占詞條，下課后沖進學校小賣部買的一包蝦條，鄰座男生偷偷塞進書包的一顆奶糖，放學路上含在口里舍不得下咽的果丹皮，盈盈點綴了我單純卻并不單調的童年。就連生病臥床口中無味時，只要瞥見父母下班回來手里提著的那一瓶黃桃罐頭，便口齒生津，雀躍歡欣。香甜潤滑，果肉在口中被小心翼翼地咀嚼，舌尖上的舞蹈柔美妖嬈，喉頭，食道直通腸胃，空虛的臟腑虎視耽耽。經常是父母燒一頓飯的時間，瓶子就空了一大半，與之相伴，還有甜蜜的泛起黃桃味的飽嗝。

與童年最美好的感受血脈相連，即使食用它早已變成過時的行為，我也不能剔除對于黃桃罐頭那種打小起始的好感。這便是舊物的特點——與想要而尚未得到的東西相比，顯然實實在在擁有過的東西更能在想象中讓你獲得形體和質感的逼真體驗，就像一把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舊物，完美無誤地契合寶庫的匙孔，摩擦、轉動、咬合，開啟你與過去的秘密通道。時間是特殊的黏液，將逝去的歲月緊緊包裹，它的核心，金黃通透，一枚杏色的琥珀發出近于永恒的光亮。萬花筒搖曳的身姿背后，太陽戲謔的笑容蔽藏了一切。

反復查看，結果無非說明它只是一瓶再平常不過的罐頭，不是我小時候吃的那個牌子（也許它早已被時代淘汰），也沒有記憶中那么橙黃光亮——有限的親身經歷給往昔涂上了無比華麗的瓷釉，時光荏苒，它被戀舊的手日日撫摸，光鮮亮麗，卻漸漸失真。我有些失望地將玻璃瓶放回那個凹形豁口。頃刻與周邊的罐頭融為一體，像一滴水匯入大海，獨立被拆卸，殘余的只有絕對的服從。齊整的物品擺放讓我產生了霎那的眩暈，密密麻麻，毫無個性，我稍一恍神，眼神便再也搜索不到留有我體溫的那一只罐子。

肉眼辨別不出果肉的好壞，我們僅能憑借標簽確定它是否還具有被消耗的價值，罐頭的生死，被釘在那一方小小的紙上。《重慶森林》的小超市門口，燈光晦暗，金城武坐在第二級臺階上，頹然中并雜著無人能解的困惑。過期的鳳梨罐頭在腳下堆成一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也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時間匆促，趕在過期之前，我們急吼吼地往身上粘貼各種標簽，獨一無二不再通過個人氣質彰顯。一個又一個頭銜，一輪又一輪名號，代替由內而外的涵養，它們成全每個人的自我身份認證。

而靈魂，游離在外，冷眼旁觀，這無聊又無知的臨場表演。

泡沫

讓我們來做一個游戲。從早上睜開眼睛的第一刻開始，記錄下你所看到的摸到的用到的各種物品，可按接觸到的先后排序。我先來做個示范。陽光在眼皮上跳躍，意識自混沌中醒來，抓起手表惺忪地看一眼時間，極為不情愿地起床穿拖鞋，牙膏歪歪扭扭地鉆出扁塌塌的管筒軟趴趴地臥在牙刷上，無香味無氣泡的洗面奶讓皮膚在清潔之后無絲毫緊繃感，稀里糊涂地坐在梳妝臺前往臉上涂抹多重護膚品……暫停。現在讓我們來清點一下都用了些什么東西：Swatch的手表，Cross的拖鞋，牙膏是高露潔的，牙刷來自佳潔士，溫和無刺激的洗面奶印著絲塔芙的logo，護膚品既有品木宣言的爽膚水、潤膚露，也有蘭芝的眼霜。各式各樣，無孔不入，品牌，充斥著我們的生活，見微知著。

被過量信息包圍，鑒別力非但沒有提高，反而呈現出日漸遲鈍的態勢，我們的視覺聽覺味覺觸覺統統被來不及過濾的資訊湮滅，唯獨本心真正的知覺遁地消亡。高貴、典雅、精英、紳士，我們隱秘的夢想被商家敏銳察覺繼而挖空心思地制造，成百上千規格統一的商品投射出我們對自己的期望和對物質世界的追求。機械化工業時代，商品已不再僅僅是用于交換的勞動產品，比使用價值更重要的，是商家精心策劃賦予它的附加值。比如，汽車最初的生產目的只是一種代步工具，如今已儼然成為劃分社會階層的一道公認的標記，不是有句話說，汽車是男人的另外一張臉嗎？所以哪怕在家節衣縮食，一旦出門，也要細心拾掇，保證曝露于世人面前的那一張臉孔，金光燦燦，閃閃動人。肉身的臉隱在擋風玻璃背后，來往行人那或贊嘆或羨慕的眼光，已將面子里子統統撿起，哪還去管孱弱的肉體，是不是還餓著肚子。俗話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千年古樹歷經風霜雨雪屹立不倒，可是那一副臭皮囊，虛弱不堪，真的值得人類付出如此之大的犧牲嗎？說到底，還不是虛榮心在作祟。不甘于人后，我們奮起直追，年輕時比學業，成年后拼職業，活得好不好，不是聽從內心的聲音，而是需要別人眼中的那么一點意猶未盡的意思：你過得太幸福了，我好嫉妒！名表，名鞋，名車，名房，你把生活的角角落落里里外外，掛上眩目的名牌的標簽，是否就代表著青云直上的身后，你的靈魂也踏著五彩祥云俯瞰天地？

隱在標價牌之后，商家欣喜若狂的臉時浮時沉。他們不憚動用巨額成本給產品披上華而不實的外衣，因為愿意給它們買單的人，與其說買的是商品，不如說是消費了一種心理期待。追求生活品質，換個角度來看，也就是心甘情愿跳入生產商和廣告商聯手炮制的陷阱。輕浮的肥皂泡飄在空中，一不小心碎裂，消失無蹤，人們竟還自我安慰，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朝不保夕的繁華，燈紅酒綠的街頭，人們戴著詭譎的面具，夜夜笙歌。

生活已然被商業定義，我們左奔右突，卻依然深陷囹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現在看來只是一個笑話，被時代洪流挾裹，個體猶如滄浪之蟻，如何全身而退？

困境

由于難以抑制的興奮，藍若的臉上泛起異樣的潮紅，雙眼像被接通了電流的鎢絲，顧盼生輝。她把汗津津的手心搭在我干燥的胳膊上，略帶沙啞的聲音顫抖著，灼熱的氣息在唇瓣流連。我有預感藍若將要告訴我的，會在她的生命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結婚？懷孕？我做好了迎接一切勁爆消息的準備。就在我擔心她下一秒鐘就會暈厥的時候，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說：“你知道嗎，我的夢想就要實現啦！”

黑色小牛皮，銀色背鏈，出自法國頂級設計師，藍若一面背著包在鏡前上下左右全方位展示，眼中流露出的癡狂，像在欣賞一幅世界頂級名畫，一面還不忘壓低聲音給我及時掃盲，這是Chanel的經典款，經典款知道嗎，就是永遠不會過時的那一種。她不說香奈兒，故意把英文念得清晰響亮，盡管短短的幾個音節，讓人想起淳樸的鄉間麥田的味道。趁她自我陶醉的時刻，我走到柜臺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起這只包的價格。“這是我們店里賣得最好的一款包包，而且經濟實惠，也就兩萬八。”身著職業套裝的專柜人員輕描淡寫地說，眉眼中盡是藏不住的看好戲的表情：就知道你買不起。

起早摸黑，加班加點，在經理和客戶之間來回周旋，藍若作為一家外貿公司的小白領，基本上每天被盤剝得只剩下了回家的力氣，我想起半年來與她相聚時她語中的咬牙切齒和篤篤認定，突然悲從中來：夢想的指向如果被物化為一只明碼標價的包，它所承載的生命之輕，究竟會不會把人壓入地面？屈服，是我們不堪重負向精神作出的最后讓步。

所謂奢侈品，第一步滿足的便是張開血盆大口的欲求。因為不是日常所需，它活得高高在上，遠離柴米油鹽的煙火氣，等著貪婪的人們將它頂禮膜拜。并非為了那些有錢人而準備，奢侈品真正朝向的，是像藍若一樣的，會把它當作夢想來實現的人——用短缺的溫飽來換取觸摸水晶球的資格，越是力量懸殊，就越是驚心動魄。但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啊，今天你擁有了一個兩萬八的包，誰知道明天你是不是會想要一條五萬八的連衣裙？當折磨自己變成一種習慣，你還能指望誰，把你從貪欲的魔鬼手里，救贖？

平視甚至仰視，我們曾幾何時，忘了稍微低一低視線，念念腳下的路是否走得踏實，前方的道有無偏離最初設定的方向？走得太快太急，一味追隨別人的步伐，我們經常置日省三身的古訓于不顧，盲目，而且狂妄，以為勸誡只是缺乏膽量的表現，忠告無非懶人退避的借口，一意孤行極少會贏得繆斯的青睞——畢竟，在密林深處迷失自己，可不是鬧著玩的，因為你不知道，前面哪里是斷了去路的斷壁絕淵。

巨大的落地窗外，玻璃被清潔人員擦得惹不來一絲塵埃，可為什么，我在淺淡的反光里，看見女友的身上長滿了斑點，像極一塊發霉的餅干，急需陽光的暴曬。

葉子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寂寂地翻閱加繆的《局外人》。盛夏的午后，窗外雷聲轟鳴，狂風嘶喊著粗暴地鉆過枝葉繁密的身隙，樹欲靜而風不止，蕭蕭無依。雨暫時還沒有落下來。在雷雨天聽電話歷來為我所努力避免的一件事，對災難惶惶不安的擔憂讓我在盡人事時盡量做到份內無慮，我猶豫著該不該告訴葉子，擇日再聊，有益身體安詳生命無恙。輕若葉落，葉子的一句話讓我瞬間打消了這個清虛的念頭。她說，我在你樓下，下來吧。

才不過幾個月沒見，葉子紅潤的蘋果臉竟消褪了往日白潤的光澤，一直愁于減不掉的嬰兒肥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被篡改的一本書，字字都識，卻拼不出完整的意思，五官俱是熟悉的，排列起來卻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眼前之人，顴骨突出，下巴瘦削，疲憊的雙眼嵌入沉陷的眼眶，我心疼且訝異地握住她的手：親愛的，發生了什么事嗎？

一場精心蓄謀的同學會，輕而易舉地摧毀了葉子平靜和美的生活。畢業數年，同學們有的捧著碩士證博士證專心學術，有的遠渡重洋移民他國，有的轉戰于世界五百強錦衣玉食，有的內外兼修嫁得如意郎君……對比他們風生水起的快意生活，葉子甚至羞于提起自己：普普通通的一個事業單位職員，還是編制外的，丈夫憨厚敦實卻缺少深謀遠慮的眼光，上有老下有小，賺的永遠比花的少。總結一輪，葉子悲哀地發現自己近三十年來的日子只不過是無數沙漏堆積起來的沙堆——除了驗證時間永恒流逝的真理，那些白的天黑的夜具體的細節抽象的思維都干燥枯竭，了無生氣。她因此而沮喪，因此，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幸福的人們都成了她的假想敵，她在與敵作戰中生生地耗完了所有的精力與氣神。

咖啡廳寬敞精致的沙發，適合葉子把身體深埋，面部表情被長發掩蓋，劇烈起伏的胸脯卻出賣了她此刻無言的憤忿與苦悶。困惑而無助的人生，就像一道復雜難解的數學題，答案也許有解，但尋究它的過程，免不了經歷坎坎坷坷凹凹洼洼的泥濘與顛簸，況且，前途未知的路，還有可能被各種外力擅自修改。

為什么，感受幸福的源泉來自與別人無休止的比較之上？為什么，我們會把快樂建立在物質層面的不斷填欲而非精神世界的內在觀照？又為什么，藍若把奢侈品當作抬升自己身價的標簽取得自足，而葉子卻將別人頭上虛無縹緲的光環變作自己項上的緊箍咒日日自懲？我握緊了女友的手，卻不知如何安慰。窗外，狂風依舊呼嘯，大滴的雨水終于承受不住重壓傾盆而下，打落了枝上的葉，打濺了地上的泥，也打濕了，我似是而非欲語還休的心情。

過來人常愛講，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只可惜他們忘了，入戲太深，也會傷神。學位、綠卡、外企、金龜婿，缺少了哪一樣都無礙生活的車輪滾滾向前，唯獨，丟了你的心，即便身處綠洲，也只能感到四周一片荒蕪，雜草叢生處，前途末路。

一些片斷閃回，視線模糊。徐徐聽聞，一個局外人的故事。

“今天，媽媽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也不知道。”默而索用模糊的字眼為我們揭開了荒誕最初的模樣。名聲欠佳的鄰居要懲罰自己的情婦，請他幫助寫一封信，他答應了，因為他覺得“沒有理由不讓他滿意”。老板建議他去巴黎開設一個辦事處，他說會盡快準備出發，但事實上他“根本就無所謂”。瑪麗要跟他結婚，他說“無關緊要”，如果一定讓他回答是否愛她，他想“大概是不愛”。對按理說人人向往的巴黎，他的評價是這樣的：“很臟，到處都是鴿子和陰森森的院子。人的膚色都是白的。”最后，因為陽光刺眼，默而索槍殺了那個阿拉伯人。法庭上，當律師和檢察官相互辯論時，他卻插不上話，就好像他與這件事無關。他發現：“他們在處理這宗案子的時候完全把我撇到了一邊。我的命運被他們決定，但是他們卻完全不征求我的意見”。于是，在這片探討他的靈魂聲中，默而索被檢察官以“懷著殺人犯之心埋葬了他的母親”的罪名而控訴。它提醒每一個活著的人要當心，因為“在我們的社會里，任何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

加繆曾經說過：“幸福和荒誕是同一塊土地上的兩個兒子。”對于默而索而言，生命的本身是荒誕的，但存在的幸福感是真實的。所以，即使他“兩手空空”，但他對“自己”以及對“生命”和“即將到來的死亡更有把握”。他抓住了真理，正如這個真理也抓住了他。真實的世界給了默而索無比巨大的幸福，他“曾經幸福過，現在也是幸福的，將來也會幸福的”。

聽說，人死后體重會減輕21克，而那正是靈魂輕如羽毛的重量。色彩濃稠的身份顯征，一旦被生死之線齊齊割裂，被終身囚禁的靈魂，是否還能乘云駕霧翱翔萬里之上？所謂真正的自我，不就是在繁華盡褪風光俱逝時，還得一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泊與清遠？再多濃墨重彩的詞語疊加都不可能對你造成質變的影響，除非，你已將生命的全部籌碼，押在了撒旦千瘡百孔的賭桌上。

“二代”

翻出一張舊時的光碟，黑白的封套黑白的臉，奧黛麗·赫本天真純美的笑容和格里高利·派克英俊多情的目光，穿越紅塵亂世兵荒馬亂滾滾而來。右手執碟，我轉過頭，欣欣然然地問，放這張可好？

秦聳聳肩，不置可否。男人在諸如吃飯逛街看電影的選擇上面，往往不具有與女人相匹配的熱情，他們有限的魄力與男子氣概，總要計量再三地耗置于所謂的一些大事情，比如養家糊口，比如買車買房。

呲呲聲響，影碟機伸出方形的舌頭，卷進薄薄的食物，原路返回。幾秒鐘讀碟過后，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我和秦其實都早已熟稔的黑白畫面，微晃，不夠精致，殘留著羅馬古老神秘的氣息，那些屬于青春的記憶，就這么枝枝蔓蔓聲色光影地延展開來。

不堪禁錮，安妮公主在歐洲之行的最后一站羅馬，開始了一場預料之外的出逃。愛神溫情的撫摸，借著夜色牽了她軟香溫玉的手，摟了她纖細柔弱的腰肢。一覺醒來，已是皇宮之外，陌生的房間，陌生的睡衣，陌生的男子。她不識他，他卻了然她的身份地位家世背景，期待著在一場“恰好”的邂逅中鋪展一段舉世皆驚的獨家訪問。剪去糾纏的長發，利落清爽的她，在艷陽高照的羅馬廣場，與喬再次“偶遇”。被他溫厚的大手拉起，公主純純澈澈的心，已注定泛起萬千漣漪。她在他的摩托車后領略羅馬的風情萬種，單純地依賴，縱情地開懷，喬的攝影師朋友相隨左右，拍下許多珍貴的鏡頭。直到船上舞會身份被暴露，任性調皮的公主酣暢淋漓地用吉他打了便衣警察的頭，趁著混亂與喬一起逃離現場，真相，卻是再也瞞不下去了。而離別，亦迫在眉睫。

二十四小時的相識相知，她與他的心在飛揚的自由中結合，身，卻不得不在冷酷的現實中生生分離。她不想走，但不得不走，因為與生俱來的公主頭銜，讓她從此斷了自由的念想，絕了塵世的恩愛。最是情到濃時，最是痛在心頭，語不盡，意難平。“我現在不得不離開你了。我要去那個角落并且轉彎。你必須留在車內，馬上開車走。答應我，不要看我走過那個角落。只要開車走，離開我，就像我離開你。”

第二日的記者招待會，她恢復公主衣著，光彩奪目，數米之外，他溫情脈脈地注視，臺上臺下，靈犀點點相通。她的聰敏，在回答刁鉆的記者訪問時滴水不漏，卻被一個簡單的問題擊中心扉。“訪問的城市之中，殿下最喜歡的是哪一個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可以拋出一大套冠冕堂皇的說辭，就和之前的所有答案一樣。但這次，她突然掉轉了言語的方向，“每一個城市都有其獨特之處，令人難忘。這很難說……羅馬，當然是羅馬，我將會永世珍惜我在此地訪問時留下的回憶。”震驚全場的回答，懂的，惟有她和他。

公主優雅地轉身，喬微笑著離場，留下我和秦，滿眼滿目都是唏噓。惋嘆深情難付，至愛難全，我在片尾的音樂里，流下了局外人無關的淚水。即使清楚過程，明了結局，那份無法完滿的愛戀，依然讓我時隔數年仍止不住地傷心傷神。一旁，秦嘆息連連，莫非他比我入戲更深，因而更難抽身？

我拍拍秦的肩，正欲安慰，卻聽他說：“愛情這種事，擱平民頭上，勞命傷財；還是做公主好啊，愛散了，還有百千朝臣，萬域皇土。兩相比較，后者可靠太多了。”我不解，與他爭辯：“獨自坐擁天下，哪比得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即使貴為公主，還不是因為錯失一份至真至純的愛情抱憾終生？”秦低聲反駁，看我的眼神夾雜了太多的內容，我貧瘠的詞庫找不到合適的詞語描述，“你啊，就是太浪漫主義了，不過這也難怪，衣食無憂，感情順遂，又豈能知曉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痛苦？”秦婚期將近，為何竟如此情緒低落，本該歡天喜地置辦婚禮的時刻，卻跑來我這個十年好友處無聊觀影？暗暗責怪自己的粗心，我應一早就體察到他的不對勁。續上杯中的龍井，茶葉在新鮮的熱水中翻騰，我凝視著手中的瓷杯，靜候秦述說此行的意義。

良久的沉默，秦終于開口，“蘭，我的婚期泡湯了。”不亞于聽說世界末日的愕然，我差點將杯子失手打落。自大學相戀，秦和未婚妻，被我們視為模范情侶相伴至今。秦的語速很慢，吐字困難，像一只行將就木的蠶，編織最后的錦緞。又是一個婚前背叛的故事。日日妖冶的玫瑰送貨上門，餐餐五星級酒店頂級食料，出門即是保時捷卡宴，交往盡為名門子弟上流貴族，秦的未婚妻在攻勢強勁的另一個男人面前，滿足了所有臉面上的虛榮，幾年的光陰敵不過幾個月的示好，她繳械投降。忠誠與背棄，就像夏娃面對手中熟透了的蘋果，一念之間，天堂淪陷。更糟糕的是，秦的準岳父母竟也默許了女兒的任意妄為，甚至，他們也許還會因為在想象中解除了女兒和秦結婚后共同背負房貸的警報而鼓掌歡慶。除了短暫的道德自責，秦的未婚妻——現在該為前女友——很快就會被眼花繚亂的新生活抹去所有舊世前塵的記憶，可憐可嘆的只有秦，守著往事，放不下，又忘不了。

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罷。我替好友憤憤不平。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怎能因此而消沉？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愿意同你甘苦與共生死相依的女子。似乎被我激亢的言辭感染，秦的眼里燃起了異樣的光，“這世界太不公平了，有人生來就是王子，有人奮斗終老也無非一介平民。我恨所有的‘二代’，不管是‘富二代’還是‘官二代’，他們自出生起，就是我拼了命也達不到的高度。”

無可否認，這些“二代”們天生的優勢讓他們于起點就掌握了超出一般人的資源和優勢，但人生是一場馬拉松，過程的精彩，就在于它的不可預知和變化莫測。誰在比賽中跌倒？誰犯規出局？又有誰，超常發揮后來居上？猜到了開頭，但誰也猜不出這結局。羅素先生曾說，參差不齊，乃幸福的根源。時至今日，追求向上的統一似乎已成為后人們活著的唯一目標。個性被摒棄，棱角被磨平，我們在追逐的道路上，一路奔逃，一路丟失。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如此揭示道：“‘我’的獨特性恰恰隱藏在人類無法想象的那一部分。我們能夠想象的，僅僅是眾人身上一致、相同之處。個別的‘我’，區別于普遍，因此預先猜不出，估不了，需要在他者身上提示它，發掘它，征服它。”失去了獨一無二的人格魅力，人，就跟超市里的罐頭一樣，貼上雷同的標簽，等著被消費，或者，潰爛。

為了讓自己的論證更有理有據，我自信滿滿地說，你看，周海嬰，魯迅與許廣平唯一的兒子，終其奮斗一生，雖成果卓著，卻至死也不能擺脫縈繞于身的那個標簽——在父親灼熾的光環籠罩下，他終生都無法成為一個被大眾熟知的獨立的個體。又如我們剛看的電影，《羅馬假日》里，安妮公主因系宮廷后裔，所以連戀愛都不自由——自由，這個詞是通往所有幸福之路的秘密鑰匙。

并沒有被我說動，秦依舊執著于他的理論。我說服不了秦，他也無法將我的評判標準納入他的價值體系之中，討論的結果，只能是各執各的理，各生各的氣。

上帝日理萬機，接收數量龐大的切切請求和殷殷愿望。如果可以，我猜，他會甩掉看似風光無限的救世主的稱謂，默然降落凡間，哪怕只做一天，知足常樂的普通人，寂靜，歡喜。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圣經·舊約·創世記》第11章宣稱，當時人類語言相通，齊心協力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這個計劃，上帝悄悄地離開天國來到人間，改變并區別開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

用話語交流，這是人類交往的基本要素。我們同操著別國語言的外國人指手劃腳地比劃，力圖領會彼此的意思；和交流無礙的同胞之間，我們卻相互戒備，把自己的心荷槍實彈地重重防護。用各種各樣的名詞、形容詞、動賓短語，日復一日地給他人和自己貼上標簽，我們能讀懂話語在邏輯上的意思，卻聽不到話語間流淌著的那條語義之河的低聲密語。心的感受力在慌亂的現實世界里，進退兩難，沒有出路。

那心究竟應該如何自處？

“我不能拋棄心，我想。無論它多么沉重，有時是多么黑暗，但它還是可以時而像鳥一樣在空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村上春樹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里的話，或許可以給我尋覓許久的答案一個漂亮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