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生:陳麗、金銘勇、黃娣、孫冬敏、李巧、王翠微、施惠蓉、劉凡立、楊新民、傅彬、沈利民
老師:宋剛明
宋:糟了,我今天拍的風光全報廢了。
陳:怎么了?
宋:兒子用過我的相機,把感光度調到3200了,用這高的感光度拍風光還有什么用?
金:啊?陳麗偷偷告訴我老師用的感光度是3200,肯定是什么獨門絕技,我們都調成了3200……
宋:哈哈,我說過我沒什么秘方,你們非不信。數碼相機自動化程度高,會助長人的依賴心理,一不小心就會搞錯,所以每次拍攝前都要認真檢查各種參數。如果我真有什么獨門絕技,就是多思多拍。我每年要拍六萬到八萬張照片,你看我的徠卡M9,一年多就用得露了銅。
陳:您什么都會,當然說技術不重要了。我們剛剛學,不懂技術怎么行?
宋:在某種層面上,重視攝影技術是對的,亞當斯就是憑其卓越的技術躋身世界大師之列的。技術的追求也是沒有止境的,只是很多人認為對攝影而言,技術是最重要的,這就有問題了。我這里開始不太講技術,因為初學者,特別是女性,會被一堆技術問題困擾,結果一輩子在技術里轉圈,反而忘了攝影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所謂“有道無術,術尚可求;有術無道,止于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巧:博物館有攝影大師郎靜山的影展。
宋:哦,怎么博物館也辦影展了,郎大師確實可以進博物館了。
巧:我已經去看了,都是松枝、仙鶴、山石、仙翁拼成的畫面,其中一幅《百鶴圖》里有上百只仙鶴。
宋:郎先生一輩子就拍了這幾樣東西。他被華人圈尊為攝影大師,外國人一定覺得很奇怪,因為這種畫意攝影的手法,外國人上世紀初就不怎么玩了。
巧:他被華人推崇,是不是因為這是中國風格,而且他創造了集錦攝影?
宋:集錦攝影不能說是他創造的,比如著名的《人生的兩條道路》也是用了集錦攝影的手法,是雷蘭德(Oscar Gustave Rejlander)1855年創作的。只是郎先生一輩子只用這一手法創作,他影響過一大批人,香港、東南亞的那些攝影名家基本都是這路數,并且這種風格還在繼續影響著中國攝影的走向。前兩年熱鬧一時的所謂觀念攝影,我認為其實也是集錦攝影的變種,只是郎先生過去用的是山石花鳥,現在的攝影師用的也許是人或動物,換了個馬甲而已。
巧:郎先生得過很多外國的獎。
宋:是啊,他是中國第一個攝影記者,卻在沙龍影展中建功立業,國人特別看重外國的獎,卻不了解這獎是哪個層面的。上次瑪格南的艾里來講課,他說在國外也是漂亮的照片容易被接受。你看外國一些照片漂亮的雜志,都還活著,嚴肅的如《生活》,死了兩次。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外國也是俗人多。布列松第一次在美國做展覽,被美國評論家罵了一年;弗蘭克更慘,他拍的《美國人》被美國的評論家罵了五年。連評論家都常常看走眼,遑論普通人?許多事需要時間的沉淀,你怎知自己不是柏拉圖洞穴的囚徒?只是西方國家的攝影發展比我們早,他們已過了青春的懵懂期,全民鑒賞水平要高過我們很多,不像我們這樣扭曲。我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等有一天看膩了這些新奇的把戲,也許就會回到攝影的原點。
巧:什么是“攝影的原點”?
宋:我認為就是真實與瞬間性。這是攝影有別于其他藝術的最顯著特性。一門藝術如果失掉了自己的特性,就失掉了存在的意義。
巧:郎靜山的《百鶴圖》影像很粗糙。
宋:這是當時的技術決定的,他多半是將鶴一個個剪下來拼貼或者套放再翻拍的。
孫:現在隨便找一個會PS的,都比這做得好。
宋:這也證明了我從前說過的一個觀點——攝影如果只是建立在技巧上的,都會被后人超越;如果記錄的是生活,哪怕樸實無技,因為場景不在了,反而成了永恒。
巧:但我們是不是應該把他放在他那個時代看,在當時他的手法是很新穎的。
宋:我也干過集錦攝影,玩過各種暗房特技,通過各種嘗試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攝影的生命力,永遠在于真實地再現生活。喜歡集錦的攝影師多半是有繪畫情結的人,但如果一種藝術不是發揮自己的特長,而是去效法他者,只能是二三流貨色。油彩、墨色是有厚度與手感的,他會隨著每個制作者的心緒千變萬化,這點機械復制無法模仿到位。就好比實木,沒有兩塊木材是一樣的;塑料可以模仿木紋肌理,但實木的質感、溫度,則是塑料模仿不來的。一個塑料的明式圈椅你會接受嗎?這種后期拼湊的攝影作品可以有,作為一種嘗試也應該鼓勵,但我認為不應該作為攝影的主流方向來提倡。
傅:那是不是傳統攝影相當于實木,數碼攝影相當于塑料啊?
宋:這兩種媒介都沒有超越機械復制的范疇,只是成品率不一樣。數碼更精確,一些人錯把傳統攝影的難控制當成藝術了。
孫:好像還是風花雪月式的作品在中國受歡迎。
宋:這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有關。我在武當山與德國漢學家顧斌論道時,他對中國攝影師喜歡拍云海不理解,你看外國攝影師拍的山川,很少有云海。并非外國的山不生云,而是兩種不同的世界觀決定了不同的觀看方式。外國攝影師認為他們是來拍山的,等云散了才拍。而我們是等云起了再拍。我們登山,常常不是為拍山,而是為了拍那不知何時能起的云,所謂“山是云世界”就是說的這氣象。顧斌說他看不出那些白云有什么意思,而這云對中國人則有無窮的意味。云遮蔽了山,但那空無一物的白云會讓我們生出無限的遐想,國畫里這叫“計白當墨”。你看外國神仙下凡,要么長著翅膀,要么坐著鹿拉的車;而中國的神仙都是踩著云下來的,神仙的居所也是在云端。中國人口多,居住條件擁擠,中國人拍云海是寄托了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希望像神仙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
孫:老師曾說過,當你理解了影像是什么,就會覺得這類(風花雪月)的東西沒什么意思了,我原來不信,現在看這些東西真的看不下去了。
宋:風花雪月的攝影作品之所以在中國能大行其道,是因為它逸情而不涉現實,養眼而不刺目。風光攝影對審美與養生是有極大好處的,你看拍風光的都長壽,郎靜山活了一百多歲,陳復禮也活了近百歲。中國人喜歡拍風光也與中國封建統治時間長有關,統治集團不喜歡你妄評朝政,你看中國畫都是花鳥魚蟲深山,與社會生活無涉。在一個山的墨畫重了、魚的眼睛畫大了都有可能遭殃的社會,文人只能選擇逃避現實,這種無奈之舉也必然會影響大眾的審美取向。我以為有幾個人在那里拍白云是可以的,但大多數人都這么干就有問題了,攝影最顯著的特征是迅速地介入生活,如果我們的藝術只養生而不載道,再高超的技巧也只能是雕蟲小技。
巧:多數人攝影不就是為了找樂子嘛,與釣魚、打麻將差不多。
宋:是啊,對普通人,我是鼓勵他們玩攝影的,起碼比打麻將好。只是對這種以玩賞為目的的攝影人是不是應該尊為大師,就值得商榷了。為什么多數被我們尊為大師的,只能在華人圈打轉,邁出國門就不行了?所謂的“中國風格”不能成了遮羞布。郎先生經歷的時代,正是民族危亡戰火紛飛的時代,這些在他的影像里都看不到。如果說中國有什么攝影大師,我覺得應該是像沙飛、范大增這樣的人,他們就是放在西方攝影大師的隊伍里,也不遜色,偏偏這兩個人在我們這里很寂寞。拍風花雪月可以成大師,拍國難民生反不被普遍認可,這是我國攝影圈不可思議的地方。
孫:這次展覽的都是銀鹽照片,“銀鹽照片”是什么照片?
宋:哈哈,這怪我,沒跟你們細講。銀鹽照片就是用膠卷拍攝,用傳統方法洗印的照片,因為膠卷與相紙上的影像主要成份是銀鹽,所以也可稱為銀鹽照片。
孫:是不是銀鹽照片藝術性更高,比數碼照片好?
宋:好的藝術作品是對內心感受的外化。銀鹽和數碼,二者沒有好壞之分,有些人認為膠卷拍的才是藝術,這種看法把材料的功能放大了。我以為材料沒有好壞之分,沒有藝術與不藝術之分,藝術與技巧有關,與材料關系不大。對于材料的選擇,每個人有自己的偏好和取向,但這不是一幅作品好壞的決定性因素。數碼的影像品質應該遠遠超越了銀鹽照片。例如對銀鹽照片有強烈偏好的薩爾加多,柯達在停產某種膠卷時,不得不送他6000卷備著,然而他最近在談到數碼攝影時,稱其“畫質之精良簡直超乎想象”。現在一些人推崇銀鹽照片,是因為這是一種行將消亡的媒介,我以為是戀舊情結在作怪。還有一些人則認為用銀鹽材料制作的照片可以賣更多錢,這跟藝不藝術已經沒多少關系了。
孫:我看參加拍賣的多是銀鹽照片。
宋:物以稀為貴,銀鹽照片即將退出主流;再則拍銀鹽照片的攝影師多是出道早的攝影師,積累的名氣大,所以目前在收藏市場銀鹽照片要比數碼照片貴許多。但我還是號召大家放棄傳統攝影,因為對環境的污染太重。有個熱愛傳統攝影的攝影師說他一年只用7磅水,這絕對是很業余的玩法,一個略為專業的傳統攝影師,沖洗耗掉的水絕對是以噸為單位的。哪怕只用7磅水,所有的攝影師加起來也會是一個很大的數字,而且這些水都被重度污染了。兩害取其輕,就像實木筷子雖然好,我還是希望用金屬或塑料的代之。面對日益嚴峻的環境問題,我們不能以藝術的名義置身事外,我想這也是“道”吧。
孫:我拍照只是喜歡,完全沒想錢啊名啊什么的。
宋:錢和名本身不是壞東西,它們對人生多數是有益的,只是它們伴生的東西有時不好,特別是追求的手法不正當時。
巧:前些日子國外出了好幾張三四百萬美元一張的照片,我怎么看不出它們的好?
宋:我以為藝術不應該只用錢來衡量,有錢人不等于有藝術眼光,不然就沒有畫家梵高之憾了。你看那幾張幾百萬的天價照片,哪一張在藝術上值幾百萬?如果不是攝影師自己做的局,就是碰到了錢多且不知攝影藝術為何物的闊佬了。因為那幾張照片有違收藏規律,名氣如亞當斯的照片,也就一二百萬一幅,還得是他親手用傳統技法制作的。你看那幾張天價照片,不僅僅是收藏家不愿出價的數碼照片,攝影師也毫無名氣,其照片在攝影史上也根本沒有影響力,這有違攝影收藏之道。如果用錢衡量,它們也許是世界上最貴的照片,僅此而已,但絕不是最好的照片。
沈:風光拍久了,覺得就那么一回事:相機越大、越貴越好,PS越難、越過越好,拍攝主要靠碰運氣,效果主要靠后期。
宋:很多人認為越貴的相機越能拍出好照片,這就好比一個人說沒有派克筆就寫不好文章一樣。真正會寫文章的人,一元錢一支的筆也可以寫出好文章。Photoshop作為一個強大的工具,本身沒有錯,是使用的人過度追求畫面的新奇,技術被濫用了。過去膠片時代,拍出一個紅色的山頭,靠起早摸黑,依靠色溫控制獲得,現在用PS,分分鐘就搞定了。你看現在送去參加比賽的不少片子,都像從醬缸里撈出來的。如果我們的攝影是建立在碰運氣上的,其贊揚就值得懷疑,美景上出了條彩虹,別人夸說:你運氣真好。你說是罵你還是夸你?倘若攝影過于依賴技術,而無視載道,就極易陷于平庸。
王:老師,什么是“攝影之道”?
宋:“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認為,道要是可以說就不是道了。我想“道”就是大格局,是思想性和方向性,是事物的終極意義。對攝影而言,看得見的東西都不難拍,難拍的是看不見的東西,就是思想的呈現,攝影之道就是要將這無法呈現的東西呈現出來。道和術是辯證的關系,有道無術,道不可行。我國有過只講思想的時期,結果思想講得震天響,就是啥也做不好,體現在攝影上就是影像品質奇差。現在似乎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過度強調技巧與小趣味,而忘了攝影的終極意義。
巧:不是講矯枉要過正么。
宋:我很不喜歡矯枉過正這句話,很多人引用這句話多是為自己的過激行為開脫。道和術不是對立的,不可偏廢。我贊賞“知行合一”這句話,這是我為什么要嘗試拍那么多攝影門類的原因,我希望通過嘗試驗證道與術的關系,了解怎樣的攝影能載道。對攝影人,知曉“道”是什么其實不難,難的是如何將之呈現出來。技術精湛你至少可達到一定的水平;如果只尚空談,可能啥也不是。這是我強調你們要多思多拍的道理。
巧:老師,這期您談得很尖銳啊。
宋:是啊,中國人成熟的標志是說話說三分。你看攝影圈,哪怕是一些評論家,說話都是云山霧罩的,基本只唱贊歌,風花雪月熱就是這么贊出來的。很多人會把對其作品的批評看成是對他人格的詆毀。
孫:沒錯,比如說你罵我這個人可以,不能說我的作品不行。
宋:這是中國攝影圈的怪現象。對于那些當面把你作品夸得一朵花似的話,不要太當真。因為礙于情面,大家當面一般只說好聽的。反而對那些批評意見,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檢討一下自己的作品是否真的有問題。雖然有時心里并不好受,但“忠言逆耳”,一個人如果認為自己什么都好,就離固步自封不遠了。很多人不說真話,是怕得罪人。我已過了怕得罪人的年齡了,只想說出真相,有益于人。人人追求真相,說真話,大道才能得到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