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湯因比曾表示,若能穿越,他愿意生活在中國的宋朝。在許多西方學者眼里,宋朝不僅可以與歐洲的文藝復興媲美,其工商業發展更是成就非凡。只可惜,這輝煌的文明因北部游牧民族的鐵騎踏入而淪陷。此后,這個國家雖然借著民族融合開疆拓土,但并未散去重農抑商的魔咒。
檢討兩千年來的中國歷史,改朝換代并非只是換統治者而不換統治關系,它還有可能讓剛剛成長起來的東西——甚至被稱為“革命性成長”——被戰亂與整肅所湮滅,資本主義與工商業文明永遠處于“覆滅-萌芽”狀態。如此悲劇輪回,不過是“春風吹又生,野火燒又盡”。被視為金科玉律與“中國劫”的“富不過三代”,更是此地文明不斷被消解的隱喻。
不要枉自慨嘆人世涼薄,人們因自私而立公約,因有恒產而有恒心,本是有希望的事情。商業追求自由、開放、平等,追求精神自治、公平競爭,它分解政治權力,天生反對壟斷。從某種意義上說,商業是現代性的起源。商業被許多前現代統治者所抑制,正是因為這種現代性所暗含的不確定性或顛覆性。而當帝國將臣民如莊稼般種進地里,在那里不是人民擁有土地,而是土地擁有人民。
重農抑商的結果就是扼殺現代性。而皇帝以天下為私產,成立無限政府,怎容得了奴才拿著主子的東西偷偷換來換去,壞了秩序。當然,無限政府通常會背負無限責任。王朝興,家天下;王朝滅,則家破人亡,覆巢無完卵。
以前朝相比,清王朝的覆滅不算悲慘。20世紀初孫中山領導的那場革命常被解釋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如此措辭著實太過慷慨。就當時中國國情論,資產階級不僅少得可憐,而且根本沒有多少財富去支持這場革命。
否則,當年的孫中山與袁世凱怎么都會忙著找列強“當衣服”借錢。據說,在與袁世凱議和的頭天晚上,孫中山還在找日本人籌款北伐,只因為沒借到,才有了“革命不徹底”。
直到20世紀20年代前后,當陳獨秀試圖革中國資產階級的命時,胡適很不以為然。雖然自洋務運動以后,中國有了些實業救國者,有了些民營資本家,但遠沒有像歐洲一樣形成一個階層。胡適說,你若真要如此革命,得先拿著顯微鏡去找資產階級。誰能料想,后來歷史的發展完全超出了胡適當年的想象。到了上世紀50年代開始“割資本主義尾巴”時,那個光學儀器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走出三十余年的封閉,改革開放使中國得以重新探路工商業文明,在原有政治組織(國家)之外,開始有了越來越多獨立的社會組織和經濟組織。資本主義不再被視為洪水猛獸。人們爭吵的不是制度上的“姓社姓資”,而是財富的“姓張姓李”。然而,另一方面,當“建設暴力”開始摧毀自己或者他人的房屋,當故鄉因為污染成為回不去的地方,當有毒的霧霾使人們既看不清時代的方向又看不見附近的廟宇,種種危險同樣讓人警省。
沒有田園牧歌式的人性與資本,也沒有田園牧歌式的社會與商業,這世界善與惡同在。繞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激烈批判,還是讓我們回到溫和而睿智的尼布爾。這位洞悉人性光明與幽暗的思想家指出,“與其他任何一種權力形式一樣,財產既具有防御性,也具有進攻性”。無論是政治權力,還是經濟權力,社會都應有能力豎起屏障,守住底線,以抵抗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各自越界或合謀。簡單說,我們需要保留一種權利,以反對我們所熱愛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