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商言商之舊習,已不復適用于今日,吾商民對于政治必須進而盡其應盡之責任,急起來聯合商界重要分子,用各種手段逼迫政府改良政治,則商業庶有恢復之望。”——穆藕初
1920年5月,北大外文系四年級學生羅家倫,想起這一年以來的紛繁世事,不免心生倦意。
那時,在他的周遭,在日益眾多的青年里面,因受到五四運動的鼓舞,一種沸騰的生活正方興未艾。尤其來自十月革命的沖擊,“庶民勝利”“農工神圣”的思想令熱血的青年們無不心馳神往。
于是,在那個紛紜變幻的時代,面對“中國將何處去”的問題,“進一步尋求革命真理,研究馬克思主義,考察和學習歐洲無產階級的斗爭經驗”(許德珩:《回憶五四運動》),成為眾多青年的選擇。他們難以直接到蘇俄留學,東歐德、奧、捷各國無產階級又正在進行革命,因而,那時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都不約而同地向著靠近革命高潮地區的法國蜂擁而去。
雖則羅家倫也滿心欣喜地期望著,一個生機活潑的新的中國取代那死氣沉沉的舊的中國,但那些沖動激進的弊端,卻令這位曾慷慨昂揚的學生領袖,與那股洪流漸行漸遠了。面對茫茫的前途,他生出一些惆悵的情緒。他說:“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讀了幾年書,而去年一年以來,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監視,忽而被謗,忽而亡命……全數心血,費于不經濟之地。設使我以這番心血,來完成我所想譯的三、五部書,我對于中國的文明,比之現在何等貢獻?偶一回頭,為之心酸。”
就在這時,一位來自上海的實業家,為羅家倫開辟出一條別樣的前途。1920年5月,北大校長蔡元培收到上海工商界人士穆藕初的信函,信中說:“自先生掌北大以來,改革制度,提倡學術,為時不過三載,而全國從風,移風易俗,學術之力大矣。……竊思吾國學術,尚在萌芽時代,欲求高深之學,非求自歐美不可。是以不揣綿薄,特先捐銀一萬兩,托諸先生個人,為選派留學之用。”信中并附《穆之獎學貯金簡章》四條,申明款項如何管理使用,并委托蔡元培,不拘年歲、籍貫,物色有希望對社會作貢獻的北大畢業生,不必考試,直接選派。后經蔡校長及胡適、陶孟和、蔣夢麟三位教授考核、討論,選定羅家倫、段錫朋、周炳琳、汪敬熙、康白情等五位同學先赴美留學,二、三年后再可赴歐洲各國研究。
這一實業家提倡學術的創舉,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羅家倫等五人留學一事,也被稱為教育界的“五大使出洋”,而被寄予厚望,這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另一種期待與愿景。如果說,留法熱潮將中國的前途指向的是一種激進的革命的道路的話,那么資助青年去美國留學所流露出的,不正是選擇以美國為藍本來勾畫未來中國社會的意圖么?
1920年9月,羅家倫等人從上海登船赴美,在臨行前的歡送會上,蔣夢麟代表北大向穆藕初表達致謝。此時,穆藕初不由想起從前自己赴美留學之艱難,說道:“今幸年來經營實業,稍有盈余,故愿意派人求學,惟不望人報酬,蓋此為個人對于社會應盡之責任。”而之所以希望有更多的青年去往美國留學,正是與穆藕初一段不同尋常的留美經歷密切相關。
壯年留學
穆藕初出生在上海一個普通的棉商家庭,讀過幾年私塾后,在13歲時便由家人介紹入花行做起學徒。1895年,中國戰敗被迫簽署《馬關條約》,當時穆藕初20歲,聽聞消息后,“心中之痛苦”,“難以言語形容”。與那時的大多青年一般,他想到要救國圖強,必須發奮學習,“不學則無知識,無知識則不知彼我之短長,無從與他國競爭”。也就這時,穆藕初有了最初追求西學的決心,并在他的內心不斷地扎根生長。不久,他便開始利用業余時間到夜館學習英文,后來又當上龍門師范英文教員。
1907年,受張謇之邀,穆藕初赴北方調查組織鐵路警察事宜,見到北方內地農業破敗景象,他深感到振興實業的必要,尤其想致力于農業改良,遂決定將留學宿愿付諸行動,并選擇當時世界上實業最發達的美國為留學目的地。
20世紀初,美國工業生產已經穩居世界首位,農業率先實現現代機械化,交通運輸和文化教育事業等同樣進步迅速,世界科技中心也逐漸轉移到這片新大陸。當時,由于清末洋務官僚的大力倡導,人們已經普遍形成這樣印象:所謂“農政修明,以美國為最”;“西方各國,皆學有專長,美國尤以衷農致富”,又“美國賴以發達其天然之富者,工藝工程也,我國學生留學西洋者,以留學美國者最多,留學美國者,專門工程及實學者為最多”。因而,在當日國人眼中,美國儼然是學習實業最為理想的國家。
于是,1909年,在妻子、朋友、親戚的資助下,34歲的穆藕初終于登上了赴美的輪船。初到美國,穆藕初便馬上真切地感受到了西方的技術文明。在金門旅館,他登上“電機一動,驀然騰空”的電梯,看到按鈕一撳即自行啟閉的窗簾等靈巧機械,不由為“西人研究精深”所折服。
之前的國內考察,讓穆藕初認識到,農業是中國的立國之本,中國貧困的根源在于農村,“必須首先改良農作,躋國家于富庶地位,然后可以圖強”,因而赴美后,先后入惠爾拔沙大學、威斯康星大學、伊立諾伊大學、芝加哥埃茂專門學校、得克薩斯農工專修學校就讀,穆藕初選擇修讀的專業多與農業相關。
開始,他有些想當然地認為“農學范圍狹窄,研究二、三年即可回國”,但當真正接觸起現代的農學知識時,才發現即便“苦讀十年尚難畢事”。這時,穆藕初也意識到單純地掌握農業現代化理論,恐難有作為,因為國內根本不具備實現農業現代化的環境及條件,于是他決定在農學知識的學習中集中鉆研農產品加工業,并選擇棉紡業和肥皂制造業為專攻對象。
在留學前,穆藕初已經積累了長久的社會和職業經驗,因而和一般留學生單純的求知不同,他的留學目標極為明確,而且很有規劃。從怎樣種棉花,怎樣種好棉花,怎樣把棉花紡成紗、織成布,到怎樣辦工廠,他都有目的地整套地學習。而且在鉆研農學專門知識的同時,穆藕初對西方管理學說也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穆藕初在美國留學期間,一場深刻影響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管理運動”正在美國蓬勃發展。這場運動緣起于美國的企業體制改革,19世紀中后期,南北戰爭的結束及西部鐵路建設為勞動力提供了廣闊的市場,而當時的企業管理機構卻非常落后,由于工廠工作時間長、效率低,工資也低,工人缺乏訓練,雇主不懂得如何刺激工人提高生產率,從而導致嚴重的勞資矛盾。19世紀下半葉,《美國鐵路雜志》的編輯亨利·普爾及美國機械工程師學會會員亨利·唐納等提出“科學管理”“行為科學”“系統管理”理論,他們建議將管理學知識從工程學獨立出來發展為一門學科。此后,在一些有遠見卓識的工業家和工程師們的推動下,一些新的企業財務制度和組織方式應運而生。
20世紀初,幾乎與穆藕初來到美國同時,管理運動迎來高潮。1910年,福特發明流水線的批量生產方式;斯隆創立廣泛適應的事業部制;尤其是泰勒的科學管理理論走向成熟并普遍推廣,使管理理論研究走上了科學軌道,成為管理學產生的標志。
這場管理運動讓穆藕初受益匪淺。1913年暑假期間,為考察美國農場的管理體制,穆藕初來到位于得克薩斯南部的塔夫脫農場,該農場以科學知識管理農事而聞名全美。穆藕初利用三周時間,大量接觸了該農場的管理人員及普通工人,詳細考察了農場的日常管理及運作情況,后寫成《游美國塔虎脫(即塔夫脫)農場記》。在這篇文章里,穆藕初從計劃、組織、人事、領導、控制等各個方面對近代管理學知識作了分析總結。
那時,為了掌握管理學知識的精髓,穆藕初還專門拜訪了有“管理學之父”稱號的泰羅及其高足弗蘭克·吉爾布雷斯,向其請教工廠管理方法,他們曾“反復討論”,令穆藕初“獲益甚多”。
穆藕初是直接求教過泰羅的唯一一位中國人,從此,對科學管理學說篤信不疑。1914年春,在穆藕初回國前不久,他致信泰羅,希望能將《學理管理法》(又譯作《科學管理原理》)一書翻譯成中文。泰羅接到信后,甚為欣喜,表示同意,遂又將其他著作數種及日文《學理的事業管理法》一書,贈送給穆藕初。大約一年以后,由穆藕初翻譯而成的中譯本,便開始在中華書局發行的《中華實業界》上以連載的形式發表。
就這樣,1914年夏天,當39歲的穆藕初回到中國時,他不僅帶回了美國的農學碩士學位,而且還帶回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管理學知識。
“新派商人”
以穆藕初留洋碩士的背景,豐富的西學知識,在民國初年實屬鳳毛麟角,如躋身政界,自是輕而易舉。但躊躇滿志的穆藕初表示,此次歸國不入政界,而要以所學專長投身實業,他也號召所有留學歸來的人士“要以所學見諸實用為主,勿有虛榮心”。
穆藕初在美國專門研究過棉紡與肥皂制造,歸國后便由這兩項事業開始。他初以為辦肥皂廠成本較低,但經過一番調查后發現制造肥皂的重要原料已被洋堿公司操縱,且進口肥皂充斥市場,于是轉變方針,決定從紡織業中闖出一條路來。那時,一戰爆發,英法德意等歐洲國家專注于戰爭,無暇東顧,也為中國民族工商業的發展提供了一個黃金時期。
穆藕初籌辦實業的第一個動作,是與哥哥穆湘瑤創辦了德大紗廠。當時,他自己只有1萬兩銀子的投資,在一些朋友的資助下,才籌措到20萬兩。這個規模在當時并不算大,但穆藕初的紗廠一開始就與別人不同:一是改良棉花,從原料抓起。在紗廠建成之前,他便創立了“穆氏植棉實驗場”,研究棉質。3年以后,他與聶云臺等四人又發起“中華植棉改良社”,在江蘇、河南、河北、湖北等地買下一千五百多畝田地,開辟棉花實驗場,大力推廣種植由美國引進的優良棉種。二是引入科學管理法。一開始,穆藕初就為德大紗廠制定了《工人約則》《廠間約則》《罰例》等一整套廠規細則。在此之前,中國的企業沒有科學的報表,穆藕初就利用夜晚的時間規劃各車間報表的樣式,建立嚴格的報表統計制度。管理上,他以工程師、技術員制代替傳統的工頭制。財務上,引入了先進的復式記賬法。生產上,采用當時最先進的機器。穆藕初方方面面的革新之舉,不僅在工商界引起轟動,而且使得德大紗廠迅速脫穎而出,建廠僅一年,德大紗廠的“寶塔”牌棉紗便在北京商品陳列所舉辦的產品質量比賽中名列第一,被譽為“上海各紗廠之冠”。
德大的迅速成功,使得穆藕初在上海實業界一舉成名,開始有投資者紛紛邀他另組紗廠。1918年6月,就在德大紗廠一墻之外,一家投資120萬兩的厚生紗廠正式開工。厚生紗廠尚在籌建期間,穆藕初又想在鄭州辦廠,消息一經報道,上海要求投資合作的人數之多,出乎他的意料,辦事處電話鈴聲竟終日響個不停。1919年7月,他又參與發起上海恒大紗廠。當時便有人稱他“卓然為紡紗工業專家”,如同蘇秦佩六國相印。
從1914年開始,在短短五六年的時間內,穆藕初就已創辦了三家紗廠,一家紗布交易所,一家銀行,還參與多家紗廠,速度不可謂不快,他自稱:“年少氣盛,報服務社會之大愿,立建設事業之宏圖,快到直入,所向無前。”這些成績,充分展示出他在實業方面的非凡才能,于是,時人將他與張謇、聶云臺、榮宗敬并列為“四大棉紗大王”。
四人之中,張謇是狀元出身,而且身份特殊,在創建、經營紗廠時多有政府扶植,享有“二十年中,百里之內,不準別家設立紗廠”的壟斷專利。聶云臺是曾國藩的外孫,人脈通達,同樣能獲得諸多援助,和張謇一樣帶有官商色彩。榮敬宗兄弟是舊式商人出身,經濟上已有一定的積累,雄厚的資金往往令許多事情輕而易舉。而穆藕初作為一名留學歸來的洋碩士,無財力,無資源,可以說是白手起家,他的成功,更顯得別具一格。穆藕初的巨大成功,所憑恃的無非是專業知識、先進技術與一套科學的企業經營管理理念。穆藕初的出現也標志著近代商人的精神內涵隨之面目一新。
當時,穆藕初還像一名布道者一樣,將這些從西方帶來的先進理念毫不保留地告訴同行,因而,前往他的紗廠參觀的絡繹不絕,有的還派出專門人進行長時間的實習。據當時《申報》報道,“國人欲辦新廠者,皆自參觀厚生廠為入手,且派員入廠實習,無形中成為在華美國紡織機器之成績展覽會及實習工廠。”
其實,穆藕初歸國后的成就,又何嘗不是那一段不尋常的留美經歷所鑄就而成。因而,為了讓更多人可以復制這樣的成功,穆藕初也就順理成章地想到了資助青年學生留美一事。
1920年初,穆藕初被北洋政府任命為總統府名譽實業顧問。在京期間,他專程拜會蔡元培,與之暢談教育振興事業,決定資助學生中“道德能力與學問并佳,日后堪為各界領袖者”赴美留學。
實業凋零
然而,就在穆藕初將羅家倫等幾名青年送到美國后不久,當他滿懷希望地憧憬著一個如美國般的,以現代企業、專門學術、資本主義、富庶中產等為主要特征的社會理想的時候,一場危機卻提前而至,開始沖擊著無比孱弱的中國實業。
一戰結束后,歐洲各國的紡織業迅速恢復,并開始對外擴張,中國、日本、印度等亞洲國家的棉紡織業由于失去歐洲市場而出現蕭條。日本為轉嫁危機,則利用在中國攫取的經濟特權大肆建廠,掀起了1921年至1922年間日本在華設廠的高潮。據統計,1918年日本在華紗廠紗錠數量僅29萬枚,1921年便增至86.7萬枚,增加了199%,到1923年,又驟增至96.2萬枚。在此大背景下,中國棉紡織業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外部的壓力外,內政的紛亂也造成了中國棉紡業的全面滑坡。穆藕初在鄭州所辦的豫豐紗廠率先受到時局的牽累。鄭州位于隴海、京廣鐵路的交匯點,雖交通便利,但卻不幸又是軍事要地,“槍尖下之橫禍”不斷。
1920年,“直皖戰爭”爆發,軍隊過境時要慰勞費,臨走又要開拔費,豫豐紗廠受盡滋擾。
1922年,又有直奉戰爭,倒向奉系的河南趙倜進攻鄭州,大炮就架在豫豐紗廠附近,雖工廠幸而未毀,但上海、漢口、天津各地銀行錢莊因此大有戒心,只收不放,對于豫豐紗廠的信用放款,紛紛要求如期歸還,以致豫豐金融周轉,發生極大困難。
1923年,豫豐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到1924年1月,上海各銀行停止放款。舊歷年關將至,債權人紛至沓來,穆藕初唯一的選擇就是把自己的個人資產變現救急,他將勸工銀行的10萬元股票折價售出5萬(另5萬無人購買),楊樹浦路的住宅也向勸工銀行抵押貸2萬兩銀子。在《五十自述》中,穆藕初寫到那時的困境,接連用了三個詞——四面楚歌、焦頭爛額、一籌莫展。“有時忿火中燒,頗有按捺不住之苦”。
發展現代實業必須有金融之調劑。穆藕初說:“金融與百業發生之關系,無異乎血脈與人體。血脈旺,則人體健;金融流通無洷,而后百業始有發揮之余地。”
當時中國棉紡織業普遍缺乏資金,政府的苛捐雜稅、銀行錢莊的高額利息,使其不堪重負。因而,穆藕初等援引國際慣例,發起組織中國棉業銀公司,試圖解決棉業發展中的資金問題。無奈北洋政府不予支持,計劃落空,加上軍閥混戰,加深了金融危機。受此影響,德大、厚生兩廠也深陷困境。
厚生公司出現虧損后,引起股東各種不滿,穆藕初漸漸萌生退意,至1923年5月終于辭職。1924年9月,德大紗廠宣告破產,將全部資產拍賣抵債,不久之后為榮氏兄弟申新紡織公司收購。1931年,厚生也被賣給榮家。
1924年以后,穆藕初也漸漸淡出了實業界,后來開始在政府經濟部門擔任職務,面對當日中國的實業環境,穆藕初呼吁:“是以在商言商之舊習,已不復適用于今日,吾商民對于政治必須進而盡其應盡之責任,急起來聯合商界重要分子,用各種手段逼迫政府改良政治,則商業庶有恢復之望。否則商業逾衰,生計逾艱,非至全國淪亡不止。”
抵制美貨
1905年5月,上海、廣州等二十多個城市爆發抵制美貨運動。商人是這場運動的發起者和主要參加者。尤其是上海商務總會,在全國的抵制美貨浪潮中起到了領導性的作用。運動的直接原因是,商人階層意圖借美國排華法案到期之際,要求美國改定新約,給國人以平等待遇。這場運動主要催化于世紀初的全民族覺醒,背后亦有商人為自身爭取外貿平等權利的考量,其高潮直到1906年才結束。抵制美貨運動并沒有達到既定目的,但影響不可小視。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時間最早、規模最大的一次民眾運動。中國商民在這場運動中體現出的不屈不撓卻理性節制的精神,開啟了近代文明抵制的先例。運動失敗后,許多商人看到了清政府的無能,開始離開和平改革的立憲陣營,走上了激進的革命道路。
(整理:韓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