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業之成,必以人才為始基,而人才的培養靠學校,興學才是建設的根本。——榮德生
從無錫市區去往黿頭渚景區,必須經過寶界橋。
375米長的寶界橋,溝通湖濱路,橫跨五里湖,一橋飛架,便將名動天下的黿頭渚、蠡園、梅園聯結在了一起:橋東浩淼蠡湖,橋西參差人家;橋南峰翠巒秀,橋北花紅柳綠。
在1934年寶界橋建成之前,黿頭渚被寶界山、充山兩大屏障遮擋,一水之隔,游人難至。出資造橋者,是號稱“中國面粉大王”的民族工商業領袖榮德生。
1934年3月1日,榮德生六十壽辰。他一直想在五里湖、太湖南北兩岸間建造一座橋梁,以貫通太湖各個風景區,為便利游人,也有助于日后濱湖地區的開發利用。于是,親友們就打算集資以他的名義修一座紀念橋,榮德生答謝稱“主人如吃酒先吃一杯,我先造一座為陪”,然后捐出了親友饋贈的壽禮六萬大洋,用來建橋。
爾后,花甲之年的榮德生,連日親赴現場踏勘、選址,甚至參與測流、探土、樁基試驗。2月17日,位于無錫西南五里湖最窄處的寶界橋破土動工,雇傭了106名工人實行三班倒作業。
這年,歷來雨豐水足的太湖,竟然久旱無雨,水位低到橋下,湖底都見了天,建橋速度因此大大加快。一些老人因此認為“蒼天都為此建橋善舉感動了”。
僅用了173天,到當年8月11日,耗資10萬大洋的寶界橋就合龍通車了。這時,浙江的錢塘江大橋尚在建設中,寶界橋就是“江南第一長橋”。大橋的60個橋孔,則象征著榮德生的六十壽辰。
自此,無錫百姓得以“舍舟渡而暢運,棄繞徑以直達”,游湖朝發夕歸。而無錫太湖勝景,也因此早早盛名遠播。
無錫是典型的江南水鄉:京杭大運河貫穿河道縱橫、湖濱港汊的市區,交通甚為不便。到民國之世,政局動蕩、武人對峙,地方建設少人過問,古來修筑的橋梁多有倒塌毀壞,交通狀況更是雪上加霜,更遑論得天獨厚的太湖風光、錫惠山水等旅游資源開發。
因此,無錫人一直視修橋為公益事業的重中之重、是最積公德的大事,正如榮德生所說的“在無錫,修橋比鋪路更重要,沒有橋,出門寸步難行”。
也因此,終其一生,榮德生或集資或獨資,在家鄉無錫乃至周邊宜興、常州、丹陽等城市造了近百座橋梁,寶界橋只是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一座。
造橋大業
榮德生的造橋大業,都是通過“千橋會”完成的。這是一個致力于地方橋梁建設的松散公益組織,發起人除了榮德生,還有同為錫商領袖人物的陸培之、薛南溟、祝蘭舫等加盟,計劃為無錫及其鄰近地區造橋一百座。
據江南大學教授陳文源介紹,“千橋會”原則上是和地方各承擔一半造橋費用。但實際上,在有些特別貧窮的地方,造橋仍是全由“千橋會”出資;有時則是“千橋會”出錢出料,村民出工;還有一種情況是村民的橋梁修建一半后,便再無錢續修,“千橋會”就出錢繼續修完——所以當時無錫人就有了一句俏皮話“造橋榮老板報銷”。
造橋計劃的具體實施,則是由賈茂青和朱梅春主持的“百橋公司”來完成,他們是榮氏多年倚重的建筑管理與技術人才。
千橋會完成的第一座橋梁,是無錫南長街東南面古運河上的大公橋。當時,古運河之西有薛福成家族的永泰絲廠,但絲廠與橋東的居民區沒有橋梁直通,工人們每天上班都只能從東面的跨塘橋、南面的清名橋繞行,每每因為繞路而耽誤上班時間,導致工資被扣。
更為嚴重的是,某日有工人從古運河渡口擺渡去對岸,“擺渡人心急,擺渡船悠悠”,一時不慎,這名工人竟不幸落水溺亡。
于是工人們紛紛議論,能否在工廠前的運河上造座橋?一呼百應,紛紛捐錢,千橋會也發動集資,不到一年,一座鋼筋水泥的大公橋就建成了。
又如山北雙河尖與盛岸里間的興隆橋,原本是建于清乾隆年間的竹欄桿三節木頭橋,僅步行能過,而且時時搖晃,很是危險,俗名“三節橋”。也是在榮德生六十壽辰上,榮家茂新面粉廠員工徐正華、盛泉榮與賈茂青、朱梅春等人,一起懇求榮德生重造“三節橋”。
榮德生一口答應,從上海用輪船運來進口螺紋方鋼、優質水泥,當年年底就修成了一座新橋,命名為興隆橋。如今橋兩旁先后造起盛岸市場、鳳翔高架橋和蓉湖一號,是人口聚集、百業昌隆的興盛之地。
千橋會一直運作到1937年,因抗戰爆發才被迫中止。此后無錫故老一直傳頌“榮德生造橋88座”。其中榮德生自己最看重的,還是寶界橋。他曾對同鄉的國學大師錢穆說:“他年我無錫鄉人猶知有一榮德生,惟賴此橋。我之所以報鄉里者,亦惟有此橋。”
寶界橋之外,榮德生所造的其他橋梁今在何處?其建造過程及規劃的原始資料又在何處?江南大學陳文源教授說,“造橋88座”的說法,最早見于《無錫市志》。后來在榮氏史料《梅園豁然洞讀書處文存》中,陳教授又找到了一篇《千橋會造橋記》,其中列舉了88座橋名。
然而半個多世紀后,當年的造橋故事,卻還是大多湮沒了,即便是主持造橋的朱梅春,其子朱振庭老人,也沒有對父親當年的奔忙留下更多的記憶,或是哪怕一張泛黃的照片。
從2002年起,17歲進榮家“申新三廠”、從練習生做起一直干到退休的胡壽松,帶領一班人馬開始全面尋訪這批老橋。
一年后,胡壽松意外地實地勘查出,“千橋會”所造的橋梁,除了已載入《千橋會造橋記》的88座之外,還有4座橋不見于文獻記載,總共是92座,其中40座仍在使用,另有6座至今未能確定位置。這92座橋中,無錫本地有66座,都是跨越古運河或梁溪河的大橋,如馮巷村平安橋、高涇村卜卦橋、張家村張家橋、五河村南徐橋、民豐村高長岸橋、龍塘岸村懷陵橋……另外武進有22座、宜興2座,丹陽2座。
散財治鄉
榮氏之熱心公益,或緣于無錫士紳們一直以來崇奉的范蠡“仁商”精神。他們素來不排斥經商,而且還有一種“良賈何負鴻儒”的認同,認為“仕商異術而同志”,于是在晚清民初的實業報國熱潮中,紛紛轉身成為商人,同時多有“貨殖以起家,散財以治鄉”的熱切愿景。
雖然已是商人家庭第二代,但榮德生與舊時士紳子弟一樣,八歲入私塾,九歲開始讀“《大學》《中庸》”等古籍,稍長些又時常聽父親榮熙泰強調“一家有余顧一族,一族有余顧一村”。1896年,榮熙泰病逝,彌留之際再次強調“如有能力,即盡力社會。……推而進一縣一府,皆所應為。”(《樂農自訂行年紀事》)
無錫有分送鄉人除夕米的傳統,榮德生自幼對此印象深刻。1897年,尚未發跡的榮德生受眾人之托參與送米,他“沿路聽苦者送之,是為代勞慈善之舉,下年習以為常”。(《樂農自訂行年紀事》)
實業有成后的榮德生,越發推崇儒家互助仁愛思想。他認為宋代范仲淹首創的義田是“盛舉”,因為“族人貧富不濟,且有鰥寡孤獨之無依者,有義田租息以給養之,庶幾人無所失”。(《榮德生文集》)。1906年,榮德生創辦榮氏公益小學,這是其踐行公益的肇始。
另一令其終身熱切公益的動力,則是民國初年席卷全國的“實業報國”熱潮。從晚清狀元張謇下海開始,許多士紳認為“共和底定”之后,最重要之事就是創辦民族實業、振興國貨以圖自強,實業有成后,再將大批資金投入地方公益事業。
1912年,榮德生作為無錫商會代表赴北京參加第一屆全國工商會議,眼界大開,認為“加強自治、興辦公益”是地方實業家的責任,回到無錫后便以“樂觀子”為筆名寫了《無錫之將來》一文,作為無錫實行地方自治的綱領。
這是無錫近代最早的城市規劃:修馬路、建電廠、建商場、辟民居、建展覽館、開發旅游區……對無錫未來的方方面面都提出了自己的設想,最終要建成一個“世外桃源大無錫”。
文中還有一些美妙的超前設想,如在無錫城內建造大型商場,在龍山、錫山一帶山上修建居民住宅區,在太湖之濱建別墅群,在這些居民區附近建公園等娛樂設施,修建高塔供人登高望遠看太湖美景等等。
他還希望無錫引進大的電氣廠,讓無錫走入電氣時代。他認為,若有大發電廠集中供電,不僅居民能用上電,企業生產成本也會降低。
改良社會
糅合了儒家“民胞物與”傳統和近代改良社會理念的榮德生,從此便以實業家身份,終生致力于大規模公益事業。
參加全國工商會議的同一年,他和兄長榮宗敬本著“為天下布芳馨、種梅花萬樹,與眾人同游”的宏愿,在太湖東山、滸山一帶購買了150畝山地,興建了這片對公眾免費開放的梅園。在后來的無錫城史中,這被視為近現代錫商群體共同熱心公益、造福桑梓的序幕。
梅園免費開放后,小商小販穿越其間,榮德生沒有將他們擋在外面,反而為梅園能給他們帶來生計而高興。
1914年,由榮德生發起,眾多錫商共同出資,建造了自梅園至西門迎龍橋間寬9米、全長近9000米的開源路。這是無錫西郊第一條大馬路,它還聯接錫宜公路,是貫通6省2市的要道。隨后,榮德生又領頭捐資辟建了無錫火車站至惠山的通惠路,并陸續修筑城鄉各支路。到上世紀20年代末,無錫商人們的捐資筑路里程,已近50公里,近代無錫的路網骨架,至此成型。
1920年代,榮家產業大發展,成為商界巨擘。榮德生的視野,隨之更加寬闊,提出了以無錫為中心的太湖實業港設想:利用太湖的水利交通優勢,將無錫、湖州、蘇州等城市聯系在一起,依托上海港口和市場,大力發展紡織等輕工業,形成橫跨江浙的大工業帶。
因在公益事業上超乎常人的大手筆,榮氏成了無錫城里實業致富,又公益心熾的社會賢達的“領頭羊”和“代言人”,其他士紳商人也紛紛仿效,“著了魔似的”投身公益事業。
如千橋會的那些成果中,盡管榮德生起了關鍵作用,但其中顯然也有本地其他鄉賢縉紳們不可替代的貢獻,大渲口的興隆橋,就是由在外大渲人組成的“渲社”集資造的,其他如蠡橋、鴻橋則是建造過程中資金不夠,再請榮德生出資。
無錫縣總商會會長錢孫卿、江南大學著名教授錢基博的孿生兄弟,也是以榮德生為楷模,在40年代末用六十壽辰禮金捐建了二泉橋。此橋于1947年完成設計,次年動工,1949年5、6月間通車,將黿頭渚與太湖中風光秀美、卻人跡罕至的孤島中犢山聯成了一體。鄉人為感謝二錢,便將之稱為“二錢橋”,后來就諧音成了“二泉橋”。
中堅力量
商人榮德生們的群體發力,于無錫這座城市的貢獻,遠不止是造橋,他們還關注教育、賑災、城市規劃……乃至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
榮德生直到72歲,仍在眺望家鄉的未來。1946年6月14日出版的無錫當地報紙《人報》,刊登了一篇《榮德生談建設大無錫》報道,文中榮德生對記者談到:“就無錫之地形言,東鄰蘇州,西毗常州,逐步發展之結果,蘇常錫可能達成一片。故就建設大無錫之遠景言之,極度發展之大無錫,將為雄踞京滬線、并合蘇常、人口數百萬之大都市。”
與此豪言成為鮮明對比的是,已經躋身中國最富有者行列的榮德生,在生活上卻并無奢求,他終生只穿布鞋、布襪、布衫。在一張他去上海所屬工廠視察時拍的照片上,還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長袍比其他人的都短一截。
榮德生還格外關注教育,從1906年的榮氏公益小學開始,榮氏先后創辦了競化女子學堂、公益工商中學、江南大學……終其一生,僅在無錫一地,榮氏就興辦了九所小學、一所中等職業學校、一所普通中學、一所四年制本科大學和一個藏書近二十萬卷的圖書館,對無錫近現代教育事業貢獻極大。
1916年,榮德生出資建造的“大公”圖書館開館,收藏各類圖書二十余萬卷。當時的上海商務印書館編審、著名藏書家孫毓修評價說,“我國鄉村之有圖書館,且有書目,則以大公為始矣。”
在榮德生的帶動下,無錫商人捐資辦學蔚然成風:祝大椿辦大椿小學、周舜卿辦廷弼中學、浦文汀辦雅言小學……到1920年代,無錫的新式學堂,已從清末的120所陡增至380所,并形成了初等、中等、職業教育并舉的格局。
錢穆曾這樣描述當時錫商們的辦學熱情:“晚清以下,群呼教育救國,無錫一縣最先起。”“凡屬無錫人,在上海設廠,經營獲利,必在其家鄉設立一私立學校,以助地方教育之發展。”
正是在這種重商、重文,商文互補的和諧氛圍中,無錫的教育水準,也有了飛速的提升。僅無錫鴻聲鎮,就走出了四位中科院院士:錢偉長、錢臨照、錢令希、錢俊瑞,還有后來離開了大陸的國學大師錢穆。
榮德生等人熱心公益的傳統,甚至延續至當代。1994年,當老寶界橋逐漸不能滿足交通需要時,已成香港商界達人的榮德生之孫、榮毅仁之子榮智健又捐資3000萬港幣,在老橋旁邊又續建一座新寶界橋,兩座設計風格、外觀造型幾乎完全一致的寶界橋,在湖中倒映,交融,或許這正是百年無錫平和而悠長的商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