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在神跡中尋找人影

“談到在海上安然信步的希臘”（埃利蒂斯詩句），現在的小資游客大都注目于圣托里尼島、米克諾斯島那藍海白屋的愛琴海風情，它們隱隱成為希臘的代名詞。可是，希臘作為西方文明的源頭，其歷史人文的原點價值是不應被那種旅游度假熱點掩蓋的。

當我終能“將春天攜入夏日”（仍來自希臘詩人埃利蒂斯），在人生的盛夏之齡實現到希臘一游這個青春夢想，自己編排行程時，便特意加上了克里特島和伯羅奔尼撒半島，它們與首都雅典依次締造了希臘古文明的三個階段。誠然，圣托里尼和米克諾斯的風景，浪漫如童話，也很讓我心醉，但克里特、伯羅奔尼撒和雅典的史跡，壯麗如神話，才是尋夢之旅的根本所在。

雅典，這個古希臘文明的頂點，現代西方文明的原點，最完美地闡釋著古希臘的精神。而我在隨行隨看隨贊嘆中，也隨處遇上神跡中飽滿地呈現的人的影子。

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

雅典神圣的集中點，在于衛城這一制高點，就從這個小丘的山上山下說起。

衛城山上，是神的居所。帕特農神廟，簡潔清通而又雍容高貴，精雕細琢而又氣勢磅礴。雖只剩下殘柱敗頂，卻仍莊重雄渾，威懾天下，正如溫克爾曼關于希臘藝術的名言：“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它最令人驚嘆的，是通體沒有一根直線，所有柱子、地基和檐頂都不是筆直的，卻因此才使整座神廟四平八穩，正直公平。這是古希臘人的科學成就，以此修正視線錯覺，解決重量壓力；同時這也隱含了古希臘人的均衡理念，用曲線來保持巨大建筑物的穩定，營造出傳奇般的端嚴浩蕩。

然而還應注意的是，帕特農神廟并非東方宗教和王族建筑那種高高在上的強力美學。吳于廑《古代的希臘和羅馬》說，它有“一種屬于人世的、心悅神怡的和諧的美感。”漢密爾頓《希臘精神》更指出，這座神廟“是人性的家園，輕松、平靜、有序，既肯定自我也肯定世界。”“莊嚴，但有人性，這是希臘真正的特點。”

雄性氣概的帕特農神廟旁邊不遠，是精巧秀雅的伊瑞克提翁神廟，兩者在衛城上相對并列，威嚴與雅致互相襯托，同樣反映了古希臘剛柔相濟的平衡觀。

伊瑞克提翁神廟打破了傳統的對稱結構，是不規則構造，但不規則的各部分卻又協調無比，復雜的形體分外迷人，比起帕特農神廟更親切可喜。它的一組少女像石柱也是獨創，“這隊歌聲甜蜜的少女”，頭頂重壓卻悠閑優美，體現了古希臘人強調和諧、節制，善于平衡極端的觀念，這是一種健康的人性。

美好事物誕生的地方

尼基·德拉索-帕納伊歐圖的《雅典的今天與過去》這樣介紹衛城：“這是一個公平、民主、藝術和美好事物誕生的地方。”為什么會特別將“公平、民主”排在神廟等“藝術和美好事物”前面呢？書中沒有明說，我琢磨，應該是因為依傍在衛城周邊、山下的兩處重點。

其一是一塊可容納百人的巨石，上面誕生過人類第一個法庭。古希臘人不再將犯罪嫌疑人交給天神裁決，而是設立法庭，讓他公開受審，由陪審員定罪。決定權由神轉向人，且不是特定的人（法官），而是普通平民（此即陪審員），這是“公平”之肇始，后世西方的法制，便源起于此。

其二是阿哥拉市集。這是城邦公共政治生活的心臟，人們在此進行日常所需的商業活動，更進行交流消息、辯論演講、討論重大問題等公民活動。雅典的最高權力機關、民選產生的公民會議也在這里開會，公民們發表對政府提案的支持或反對意見，然后在衛城神廟的注視下，表決國家大事，形成最早的民主制度——“民主”這個詞就來自古希臘，他們在自由民的范圍內推行公民政治，進行民主議事，實行了公民會議、協議治國、投票選舉、官員任期制等制度，并確立了公民獨立、平等、思想言論自由等權利，開人類先河，為萬世垂范，給這個世界（至少是一部分）奠定了基礎。偉哉，希臘人！

“身心俱美”的古希臘人

我很贊同一種觀點：在古希臘，政治和其他公共活動，都是為了完善人性。我也曾歸納過：古希臘文明的精髓，一曰人性，二曰制度，而這兩者又是相輔相成的。制度，除了民主和法制，還有接近無為之治的城邦政體。人性，則在衛城之外的雅典市內眾多古跡古物中，也能尋到很多元素。

比如從大學街的雅典學院等，到不遠處的古今都舉行過奧運會的雅典競技場，這是常規游覽路程，卻恰好反映了古希臘人的“身心俱美”。心，他們好學不倦，追求知識，更“愛智慧”（此乃哲學的古希臘語本意），故產生了哲學，也產生了學園。

不過學校一詞，希臘文原意是“度過閑暇的地方”，注重悠閑生活的希臘人，在閑暇中思考生命、研討學問，與今天的大學教育相比，更以人為本。身，希臘人出于萬物一體的整體性觀念，不會把身與心分開，而是熱愛運動，重視體魄。雅典競技場當年還是幽雅的風景區，人們鍛煉之余，聚集在場邊林蔭下討論哲學等重大問題。吳于廑介紹：“希臘人的教育理想是在美的體格中培養美的靈魂。雅典公民群眾鍛煉身體的運動場和他們增益智慧的學院合而為一，不妨看作是這一教育理想的象征。”漢密爾頓則概括：“熱愛理性，熱愛生活，喜歡思考，喜歡運動，這是希臘與眾不同的特點。”

又如劇場。希臘古文明的三部曲，米諾斯猶如一篇散文（這也是出生于克里特島的卡贊扎基在《希臘奇人佐爾巴》中對故鄉的比喻），樸實，優美，自由散漫；邁錫尼恰似它衍生的荷馬史詩，壯闊，雄渾，豪邁鏗鏘；而雅典，則像其時風行的戲劇，形式越發精美輝煌，內容越發廣博深厚，對人的命運有至為透徹的洞悉，本身也成為希臘精神的一部分——戲劇產生于祭祀酒神的宗教儀式，但古希臘的宗教不像其他地方那樣占據重要地位，他們很快就完成了從蒙昧的宗教到開明的公民社會之轉變，觀劇成為一種重要的公共活動。

他們那藝術與科學的完美結晶，劇場，皆為露天建構，以劇場外的自然風物為觀劇背景，如衛城旁最早的酒神劇場。衛城入口處還有一座海羅德斯阿提卡斯劇場，位置突出，不過卻是后來羅馬人修建的，原本有頂蓋，這與希臘正宗出品的露天之別，顯出羅馬在格局上始終低一籌，或者說，社會的進化，使人性越來越局促，不能再如古希臘人那樣與天地自然相融會。再如博物館——這同樣起源于希臘——雅典國立考古博物館收藏的豐富文物，可分為神與人兩大類，然而，神性也是人性。眾多神像精致動人，就因為神是人的另一面。與理性并行不悖的希臘神話，最大特點是“神人同形同性”，不像東方的神高高在上，希臘人是依照自身形象去創造神（今天在希臘街頭，還可看到很多天神般養眼的猛男美女），神與凡人一樣有性情欲望，有成敗得失。這背景是希臘文化的中心思想：人本主義。他們的名言是：“人是萬物的尺度”，因而從神話到社會政治生活，都重視個人主義，與東方文明形成鮮明對比。

另一類文物是刻畫日常生活的藝術品。基托《希臘人》稱贊古希臘人“找到了最佳的生活方式”，并重點論述了他們追求獨立于神性之外的自由人性。這方面，有一幅描繪兩個人用繩子牽著貓和狗撩斗嬉戲的浮雕最令我感慨：想想看，古希臘人閑來喝喝紅酒（葡萄酒是他們的專利），做做運動健健身，聊聊時政與人生；遠則周游世界（他們喜歡旅行），近則曬曬日光浴（哲學家弟歐根尼的名言“我唯一需要的是，請你走開，別擋住我的陽光”，就是請來拜訪的亞歷山大大帝閃一邊去，不要擋著他曬太陽）；再不就養養寵物斗貓斗狗——現在所謂高端人士的優雅生活，也不過如此吧。然則我們比起古希臘，可曾有什么實質性進步呢？

不止生活如此，智力上，“人類的智力自古希臘時代以來并沒什么長進。”（羅念生《希臘漫話》）藝術上，古希臘藝術“有一種協和的力量，一種平靜、安寧的東西，一種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再次出現的東西。”人性上，“自從希臘時代之后，人類再也沒有獲得過這種（精神和理智之間的）平衡”。（漢密爾頓）故而雪萊在其詩劇《希臘》自序中說：“那些古希臘人是多么了不起，我們甚至不能想象他們是我們的同類。”

陳嘉映在《希臘精神》中譯本序言中說：“與希臘人相比，現代人一望可知和殘疾差不多。”“唯可慶幸者，是人類有過希臘。”

熟詣古希臘文化、畢生致力于將“希臘之馀光”引入中國的周作人，曾概括希臘人求的是“美的健全的充實的生活”，“現世主義”的希臘文明，“于人生最適用。”今天我們看希臘亦然，看的不僅是風景與歷史，不僅是要走進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神話，而是要走向人生。如果能沐浴這么一點希臘馀光，也許已是我們退而求其次的慶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