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棱石窟:遺落在荒草中的佛影

2010年夏日的一個清晨，鄧惠雙老人推開木門，挪著小腳，走上了屋后的青石板路。山上幾天前下了場雨，有點涼意，路邊的指甲花開出一叢叢粉紅色的花朵，再往前有幾個大石包，上面的菩薩，鄧惠雙是再熟悉不過了。

黃金村八組坐落在四川省丹棱縣城以西一個小丘陵上，小地名叫鄭山，村里有幾塊碩大的石包，上面雕刻著一龕龕不知年代的佛像。鄧惠雙還記得，六十年前她從鄰村嫁到這里，那些菩薩的眼睛、鼻子還清清楚楚，不知何時起就模糊了，她也從當年的嬌羞的新娘變成了一個年過耄耋的婆婆。

溝通黃金村與外界的是條寬不足兩米的水泥路，前幾年才修通。此前村里的交通常年是條土埂路，大多數時候，黃金村并沒什么來客，佛像也是鮮為人知。1985年，四川省社科院一位叫胡文和的學者徒步二十多公里來到這里，他發現村里的石刻大多開鑿于唐代，距今已有千年之久。

在一龕釋迦說法圖中，胡文和找到一則斑駁的題記，隱約還能分辨出“釋迦佛一龕并八部”“眾人等奉為圣文神武皇帝陛下”“天寶十三載歲次甲午三月十日”字樣。天寶是唐玄宗李隆基年號，天寶十三載（754年），當地人開龕造像，祈求大唐王朝國運昌盛。怎奈好景不長，一年后，這位“圣文神武皇帝”就在安史之亂中倉皇入蜀了。

釋迦說法圖是迄今能在鄭山找到的最早有題記的造像，暗示著盛唐年間丹棱就已有石窟造像了。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入蜀，中原大批官吏、商賈、貴族、石匠、畫師隨之南遷，唐朝王室、官吏歷來有開龕祈福的傳統，遠離故土、金戈鐵馬的生活令他們飽受顛簸流離之苦，于是募來工匠，在蜀地巖壁上鑿出一龕龕精妙的石窟，希望這些佛像能保佑他們早日回到故土。受此影響，石窟在蜀中愈加興盛。丹棱也不例外，盛唐之后，石窟造像已如雨后春筍一般了，諸如石筍溝、大石包、古佛洞、中觀溝、仙人頂、五塊石等石窟中屢屢能看到“大中”“咸通”“元和”“會昌”等中晚唐年號了。

與觀音為鄰的人家

丹棱縣境內沒有成片的巖壁，按理說沒有開鑿石窟的條件，可能是佛祖被當地人的熱忱所感動，境內散落著無數大石包，成為開鑿石窟的絕妙選擇。鄭山石窟就分布在幾個大石包上，現存68龕，七百余尊，造像以觀音、地藏、西方凈土變、一佛二弟子二菩薩、千佛、三世佛為主，尤以觀音數目最多。佛像頭顱早已蕩然無存，殘存一尊尊軀體。“文革”中，幾十個紅衛兵一夜之間就鑿去了數百尊佛像的頭顱；第二天，鄭山人起床一看，地上滿是破碎的菩薩腦袋。

雙觀音窟是鄭山當之無愧的精品，龕中有兩尊高約一百六十厘米的觀音，恰如一個女子身高。廣元皇澤寺大佛窟中的觀音還有著粗壯的身軀與碩大的瓔珞，而到了鄭山，觀音體態修長，腰部極為纖細，恰如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繁復的瓔珞恰如其分地與身體融為一體，全無雕鑿痕跡。都說唐代以豐腴為美，其實中晚唐蜀地觀音造像已經不乏苗條的作品了，似乎不能一概而論。

十多年前，雙觀音窟下部巖層整體垮塌，十余龕造像漸漸為泥土掩蓋。后來，村里有戶人家用石板在石窟下搭了座房子，堂屋、臥室、廚房，正好三間，與觀音做起了鄰居。

鄭山石窟一般不大，長0.5-0.8米，高0.5-1米左右，最小的三世佛龕僅一個成年人巴掌大小，深不足0.02米，造像也是寥寥幾筆，極為簡陋。有意思的是，我發現小龕的位置，幾乎無一例外位于大石包的最下方或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顯然，這些小龕是唐時普通百姓捐資開鑿的，拮據的生活使得他們拿不出太多余錢，于是幾家人湊錢，在巖壁角落開鑿出一龕龕簡陋的佛像。

當地人告訴我，鄭山古稱千佛寺，對面的山頭叫劉嘴，古稱萬佛寺，造像比鄭山還多。

充滿田園氣息的佛國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鄭山，沿著一條青石板路下到溝底，路慢慢變得艱難起來。古道幾十年前就荒廢了，如今只有當地人才會偶爾走過。這條古道，一頭連著成都，一頭連著雅安，過去從成都府南河順岷江而下至眉山，爾后轉陸路，經眉州古城、東館、廣濟入丹棱縣城，再經白塔、唐廟子、龍鵠溪翻龍鵠山，經官廳埂、騾子坡、白巖場至雅安。古道在雅安分路，一條是南方絲綢之路，另一條則是茶馬古道。

漢代開通的南方絲綢之路，一直是中國溝通西南，乃至外域的越南、緬甸、印度的重要通道，秦始皇開五尺道，漢武帝攻西南夷，無不為了保證古道的暢通。到了唐代，古道車水馬龍、商賈云集，南來北往的商賈不僅帶來了八方貨物，也虔誠地在古道旁留下了一尊尊佛像。昔日南方絲綢之路上的重鎮，諸如邛崍、大邑、蒲江、夾江、蘆山、洪雅、樂山都保存著為數眾多的石窟。就丹棱而言，境內丹棱河、安溪河流域分布著鄭山、劉嘴、穿洞子、佛堂子、佛耳巖、龍鵠山、冷箐溝等石窟群，造像數目有1.2萬尊之多。民國年間，南方絲綢之路衰落，古道日漸廢棄，昔日通衢大道旁的佛像一下子門庭冷落，在深山中一藏就是大半個世紀。

眼前的劉嘴，也從當年車水馬龍的驛站，變成一個充滿田園氣息的佛國：山上滿是柑橘樹，空氣中飄蕩著柑橘的果香，幾塊大石包掩映其中，84龕、兩千三百余尊佛像就捉迷藏般的隱藏在這片果林中。柑橘、李子垂在石窟前，南瓜藤爬到了佛像身上。養蜂人在石窟里放了一個個蜂箱，不知道“嗡嗡”的蜜蜂是否會擾亂佛國的安寧。

與鄭山一樣，劉嘴造像大多頭部不存，風化剝落尤為嚴重。第6龕釋迦牟尼佛是規模最大的一龕，如真人大小，佛祖雙目炯炯有神，神態肅穆，工匠僅用寥寥數根曲線便勾勒出身形，使一尊氣度不凡的大佛躍然石壁之上，是劉嘴石刻為數不多的精品。

幾年前，釋迦牟尼佛所在石包下部整體垮塌，造成一旁的釋迦說法、一佛二弟子二菩薩等幾龕石窟齊刷刷地斷裂，佛像腿部以下幾乎全部消失，沒入泥土，只有巖壁上曼妙的身姿與流暢的衣飾，以及力士粗壯的肌肉，令后人去追憶他們曾經栩栩如生的時光。

我爬上石包，在釋迦說法龕找到一則殘缺的唐人題記：“……圣文神武皇帝……太歲癸已造，天寶十二載六月廿二日題”。比鄭山的釋迦說法龕只早了一年，兩座石窟的題材、布局、規模極為相似，極可能是同一工匠的手筆。而鄭山常見的千佛、西方凈土變、觀音、一佛二弟子二菩薩、釋迦說法圖，在劉嘴都能找到，可見兩處造像頗有相似之處。

許多石窟空空蕩蕩，工匠只初鑿出龕形，卻未有一尊造像。同樣的情況也在鄭山反復出現，雙觀音窟旁的巖壁就已磨平，本是鄭山規模最大的一龕。一種說法認為，鄭山、劉嘴大石包巖層有裂縫，不宜開鑿佛像，無奈之下，工匠只得放棄；也有學者認為，捐資開鑿石窟的是當地商賈、農民，一次偶然的變故便足以令他們無力維持生活，捐資只有中斷。無論如何，唐人的造像計劃，似乎遠比我們今天所見的更為恢弘。

民間化的進程

繞過大石包，山上豁然開朗，一片生姜地里散布著幾個小石包，雜草、青苔在上面肆意瘋長，原本褚紅色的石包已然變成翠色。小石包體積都不大，大點的兩三米見方，中部鑿有一排造像；最小的石包還不足一米見方，只能容納一龕造像。我突發奇想，這些佛像是不是唐時的農民請石匠開鑿的？這樣他和他的子孫，就能永遠在佛祖的注目下勞作了。

村民龔國全正在地里侍弄著他的生姜，他家也是劉嘴唯一的人家。我問起地里的石刻，他搖搖頭：“自打我出生，這些石包就在這里了，我父親是赤腳醫生，是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他都沒說起過這些菩薩的年代。”

我曾不止一次去過著名的敦煌、龍門、云岡石窟，也考察過四川境內的廣元、巴中、邛崍、大足等石窟，卻遠不如眼前這一龕龕樸素的石窟讓我觸動。中國早期石窟，往往不乏皇家血統，規模龐大，密如蜂巢，高高在上，接受著人間膜拜，人們必須仰起頭才能瞻仰；而眼前的劉嘴石窟，你得俯身低頭，撥開叢草才能找到。它們不大，長、高不足0.2米；它們也不美，榮華逝去，連身形都辨別不清；它們默默無名，甚至沒有編號。不過，它們卻代表著一部民間的、草根的石窟史——脫離了中原的皇家血統，中國石窟藝術并未衰落，而是以其巨大的影響力與生命力向南流傳，走下巖壁，走進了村口、農田，乃至融入百姓生活。佛從中原走到丹棱，已徹底完成了民間化的進程。

縱然走向了民間，丹棱石窟卻依舊不乏精品，張場鎮雞公山上的唐代經幢，便是其中的鬼斧神工之作。經幢，也稱為寶幢、花幢，全稱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幢。大約7世紀左右，經幢隨著密宗從印度千里迢迢東傳進入中國。《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宣稱，將經咒刻于高幢之上，如果經幢的影子映在人的身上，或者幢上的塵土落在身上，一切罪垢與孽障便會自然消除，得到無上福報；而在逝者的墳墓旁建造經幢，則又能讓逝者擺脫地獄之苦，前往西方凈土。以致于唐人經常捐資在野外建造經幢，超度孤魂野鬼。

2011年夏天，時隔一年后，我重訪丹棱，尋訪這處鮮為人知的唐代經幢。黃昏，我們終于找到了經幢，此時，柔和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樹林，潑灑在巖壁上，樹林隨風擺動，婆娑的樹影也在巖壁上輕輕搖曳。經幢呈六棱錐形，其中一面與巖壁相連，并未完全剝離，幢高3.9米，分為十四層，歷經千年的流光，飛檐、樓閣、華蓋依舊完好無缺，在陽光下通體金黃。

自經幢傳入中國以來，歷經唐、五代、宋、遼、金、元、明代，延續數千年經久不衰，在近幾十年的考古發掘中已屢見不鮮。中國迄今出土的經幢，大多為單體結構，換言之，工匠先雕鑿出一些石頭構件，構件之間留有榫卯，爾后進行組裝。摩崖經幢在北方并無發現，只在四川安岳臥佛溝、大足北山有過發現，有時單列一龕，高約一米，結構頗為簡單，偶爾也與藥師經變共處一龕。如此說來，丹棱雞公山唐代經幢，或許是中國迄今發現的最大的摩崖經幢。

我走近經幢，一行行楷體小字自上而下，布滿幢身，可以辨認的有“章元”“章研”“章漢”“章葉”“王元合”“王究”“王干”等等，可見經幢是當地章姓與王姓聯合捐資開鑿的，年代在“會昌五年六月十九日”。

熟悉中國歷史的讀者，或許都對“會昌”這個年號不陌生，會昌是唐武宗李炎年號，這位皇帝在位僅僅六年，卻一手制造了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滅佛運動，史稱“會昌法難”。會昌法難中，大量佛像、經幢被毀，中國佛教造像也陷入沉寂。有意思的是，正是在全國一片滅佛聲中，丹棱雞公山的經幢完工了。就在離經幢大約一公里的一個大石包上，還有一龕“觀無量壽佛經變”，完工于“會昌五年五月丙卯”，比經幢只早了一個月，捐資經幢的“王元合”“王究”“王干”同樣出現在了這龕題記中。唐武宗連寺廟、佛像都要搗毀，怎么能容忍有人公然違背他的旨意，繼續開鑿經幢與佛像呢？

答案或許就隱藏在當時曾在長安求法的和尚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圓仁說，黃河以北的鎮、幽、魏、路四路節度使歷來敬重佛法，對武宗滅佛之舉并不贊同，以致于朝廷派使者責問，有個節度使居然答道：“天子自來毀拆、焚燒，即可然矣。”由此看來，“會昌法難”可能并未殃及全國。再者，中晚唐年間，蜀地已取代中原，成為中國佛教石窟造像的中心，各郡縣石窟造像如雨后春筍一般，想一下子禁止恐怕也非易事。

中國出土的經幢雖多，卻從未看到哪座經幢開鑿于會昌年間，難怪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宗教研究所所長吉原浩人認為：雞公山經幢填補了會昌年間中國石窟造像的空白，堪稱佛教史上的“奇跡”。

《佛頂尊勝陀羅尼經》說，幢上的塵土落在身上，一切罪垢便會消除，我拭去經幢上經年的塵土，塵土飛揚，在這個黃昏飄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