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的風鈴

我坐在快餐店的櫥窗前，喝著熱乎乎的豆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上午的陽光像一層毛絨撫摸著我的臉。店里的其他顧客大都在九點之前將食物風卷殘云般囫圇入腹，隨即作鳥獸散。他們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過著單調的猶如一條射線的生活，我樂衷于把他們和安妮寶貝早期小說里那些游離在城市邊緣的男女主角對號入座。空洞的眼神，對生活隨處可見的倦怠，讓我不再相信這座發展滯后的小縣城能從這些充當中流砥柱的建設者手中改頭換面，煥然一新。

我是這里為數不多的暴發戶的孩子，俗稱“富二代”，過著霍爾頓式的混賬生活。不同的是，學校的大門隨時都為我敞開，學校的紀律對我更是形同虛設。理所當然的被退學于我而言，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我固執地認為這是東西方文化的差距。同時也心如明鏡：我的特權與被消費的金錢是等值交換，各取所需才會相安無事。

吃完早餐，我庸散地望向窗外。街道上的車輛排列整齊，川流不息，像一群沙丁魚。紅燈亮起的時候，我毫無驚奇的又看到了那個在滿目款式各異的服裝中間唱歌的男孩。他是對面品牌服裝店的售貨員，個子不高，粗略估計在1米65左右，燙著俗氣的頭發。他依舊緊握那部酷似板磚的諾基亞3250充當麥克風，保持著賣命唱歌的姿勢，雙腿彎曲，身體微微前傾，口型有節奏的變化有常。車輛再次把他湮沒后，我決定去里面買件衣服，順便聽聽他唱歌。

準備離開的時候，卻意外發現現金不多了，于是步行去不遠處的銀行取錢（步行是我最喜歡的交通方式，它總讓我有種莫名的歸屬感）。走在路上，我又想起那個男孩，他也許想做一個歌手，被鎂光燈照耀在人山人海的廣場開演唱會，而不是一生呆在服裝店里碌碌無為，可那些絢爛的東西與他的職業、身世、處境以及這座破落的小縣城格格不入，恍若隔世。

而這座小城市，又承載著不知道多少生活在這里的——平凡的人——遙不可及的夢想。所以說，現實是個猥瑣的壞人，它總能在不經意間輕而易舉地將你那些過分美好卻還未來得及實現的幻想擊個粉碎，毫不留情。

銀行外門庭若市，很好地詮釋了“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這句俗語深刻的蘊意。我拿到號碼后，便坐在休息區刷微博打發無聊時光。周圍的人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讓你摸不透誰此刻懷揣百額現金又或者口袋里只有一張干癟癟的存折。工作人員的聲音透過玻璃窗從擴音器傳出來，變得空洞而沙啞，在整潔的大廳里消弭于無形。

吵鬧聲突兀地穿過被推開玻璃門巨大的縫隙蜂擁進我的耳朵里。映入眼簾的是一對拉扯著的中年夫婦。衣著簡樸，分別停留在女人鬢角和男人頭頂的幾根白發如異軍突起，鞋子上的泥土更是顯而易見。所有人的眼光都不遺余力的投過去，像在看一場馬戲團的表演。我低下頭，視線重新聚集到碩大的手機屏幕上。女人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咆哮著，略顯沙啞的聲音不斷地蜂擁進我的耳朵：“你都快50的人了，就別瞎折騰了行嗎？……女兒要上學，兒子要結婚，我要吃飯，買什么鋼琴……你他x傻啊，談鋼琴…..家里哪里不需要錢？你還想成為鋼琴家，看你這德行……”我不由自主地帶上耳機，點開音樂播放，熟悉的旋律瞬間填滿耳腔。可是當我聽到筷子兄弟悲情地唱出：“當初的愿望都實現了嗎，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嗎”，還是不免心頭一震，仿佛突然看到了那個一臉剛毅的男人內心無法觸及的絕望。

摘下耳機，我依舊盯著手機屏幕，沉默不語，直到前臺喊我手中的號碼才抬起頭。這時，女人早已氣得揚長而去，而男人站在大廳，看著人滿為患的休息區略顯焦灼。我從容不迫地走到他面前，把手上印有號碼的紙片給了他。我想對他說一些鼓勵的話，可我只是轉身離開。走出大廳后仿佛聽見他喊謝謝。轉過頭，他一臉不好意思地在前臺取錢。

看看手機，現在不過上午10點，于是去學校上課，并再次叮囑自己，下午放學的時候記得幫媽媽買水果。

坐在我后面的差不多是班上最沉默的女生。不諳世事，衣著樸素干凈，成績優異。就像一株生長在水里的馬蹄蓮。她引起我注意的最主要原因是：今天居然連續幾節課都心不在焉，回答問題時更是磕磕絆絆，還時不時發呆。這與平時一絲不茍的她簡直判若兩人，讓人不免疑竇叢生。

下午第二節自習課時，有細若游絲的抽泣聲飄來。我假裝望向草木蔥蘢的窗外，用余光偷偷注視著她。她俯在桌子上用筆快速地在一個沒有封皮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也就是在我聽到最為清晰的那聲抽泣后，她像一朵枯萎的花完全俯在桌子上，本子被她的手臂碰掉了，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周圍的同學毫不在意，頭都沒抬一下。我彎下腰幫她去撿。她倏然起身，像一只受了驚慌的小貓，反倒把我嚇了一跳。她快速從我手中奪過本子，似乎上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我不知所措地說：“我看見了。”她紅腫的雙眼馬上淚如泉涌。我又說，我只是看見本子掉了。

一節課后，她神情恢復如初，又成了一株純凈的馬蹄蓮。在遞給我的紙條上，她寫下一大串對不起。我們的友誼由此駛向了單行道。然后在來來回回的紙條中，她告訴我，她希望能在明年高考的時候考入四川音樂學院。她特別喜歡魏晨和李宇春。我問她是想做個萬人追捧的明星還是藝術家，她出乎意料地說，只是想彈好鋼琴。我勸她現在趕緊去省城學專業課，她說“怕耽誤學習”。我看了看她的鞋子，干凈得沒有一絲灰塵，卻是破舊不堪。想到她寫在本子上的那幾句話，我不免有些失落。其實，我確實看見本子上的那幾行字。

回家的路上，那些今天見到的一張張失落的神情在腦海里交織成一張厚厚的蛛網，并由此陰魂不散，秋天的風也變得凜冽而沒有人情味。都說夢想就像一面晶瑩剔透八面玲瓏的玻璃。然而正是如此美麗的事物，卻是最經不起時間的磕磕碰碰——歲月一抬頭便支離破碎。其實，所有的人都會經過時間的洗禮，經過現實生活的千錘百煉后愈戰愈勇，成為無數個不屈不撓的“小強”，把掛在天上的夢想輕而易舉地摘下來，裝進口袋里。

可是我呢，整天關心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在瑣碎無聊中消磨著時光，即使對生活的倦怠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依舊不知悔改。我的夢想是什么又在哪里？一陣龐大的失落摻雜著自責再次向我涌來。

“小伙子，買點水果吧。”這句話簡直就像一棵救命稻草，把我從陰暗冰冷的是非之地拉回了現實世界。媽媽的叮囑順利地壓制住了那些煩躁。

賣水果的阿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說一口方言氣息濃重的普通話。她問我還上學嗎，我說剛升高三，明年就高考。她煞有介事的叮囑我說：“好好學吧，知識改變命運啊。”我突然覺得“富二代”的身份是一種莫大的悲哀，隨之脫口而出：“我的父母也是農民。”然后我們興致勃勃地聊了起來。

我看著她那張因長期處于室外而黝黑的臉，卻有這好看的輪廓。我半開玩笑地說：“阿姨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吧。”她笑得合不攏嘴：“哪有？”眼角的魚尾紋若隱若現。我一邊挑著參差不齊的水果，一邊聽她滿面春光地講著年輕時有多少人追求她，條件也都不錯，“但是孩子他爸會唱歌，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當著很多人給我唱了一首當時特別紅的《渴望》，然后我就愛上他了。”

“心中渴望真誠的生活，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詢南來北往的客，恩怨忘卻，留下真情從頭說，相伴人間，萬家燈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過去未來共斟酌。”

她的歌聲宛轉悠揚猶如天籟，在云蒸霞蔚的黃昏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可是周圍幾個同樣賣東西的阿姨卻不為所動，仿佛早聽膩了。我毫無吹捧地說：阿姨，你應該去參加那個“中國達人秀”的。她說，她就想有朝一日能像“菜花甜媽”那樣，在人民大會堂高歌一曲，多榮耀啊！那她一生就滿足了。我想告訴她，那和在舞臺上沒什么區別，都是商業演出。但是，她的夢想依舊純粹。她又向我抱怨：我兒子比你大不了多少，初中畢業就不讀書了，現在給人家賣衣服，歌也唱得很好，就是感動不了現在這些小姑娘了。“唉，時代不同了。”

算賬的時候，她執意不肯要我的錢。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夸她好看，還是因為她終于有一個人可以傾訴衷腸了。我提著水果一邊走，一邊為她和我說了這么多話找種種恰如其分的理由。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轉過頭有看了一眼她。她沖我燦爛地一笑，那笑容像晚風中招搖的花朵，極為耀眼。我腦海中立即清晰地浮現出她在銀行氣急敗壞滿口臟話的那張臉，還有那個坐在我后面的女孩子在本子上寫下的：爸爸說今天去給我買鋼琴，還說要幫我實現夢想，可是媽媽一定不會同意的。

一個小孩拿著風鈴朝我跑來，聲音清脆悅耳。我心想，這不正是什么搖曳在風中嗎。我攔住他，問他可不可以借給我風鈴玩一下。他把風鈴緊緊攥在手里，一點也不懼怕地對我喊道：

不行，你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