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爾貝·加繆(1913~1960)法國作家。主要作品有劇本《誤會》《正義》,小說《局外人》《鼠疫》,論文集《西西弗的神話》等。1957年作品《局外人·鼠疫》獲諾貝爾文學獎。
獲獎理由:“由于他重要的著作,在這著作中他以明察而熱切的眼光照亮了我們這時代人類良心的種種問題。”
這是一個獨身、不尋常的女人。她同有頭腦的人物往來密切,她袒護他們……并且拒不見她家族中的某些成員,這些人在她的階層中是被人鄙視的。
姐姐留給她的一筆遺產使她感到麻煩。在生命結束時刻到手的這5000法郎成了一個包袱。必須安排這筆錢。如果,幾乎所有的人都能夠使用一筆數目很大的財產,那當錢的數目很小時,麻煩就開始了。這個女人始終忠實于自己。臨近死亡,她要埋藏她的老骨頭。她有了一個真正的好機會。在她所在的城市的墓地,有一塊地租期已滿,地產主建造了一個地下墓穴,建筑線條簡潔,黑色大理石筑成。一句話,真是一塊寶地。主人說她出4000法郎就可以把這塊地讓給她。于是她買下這處墓穴。那里有一種真實可靠的價值,以躲避紛亂的交易和政治事件。她讓人整修了墓穴內部,做好準備,接受她自己的身體。待一切就緒,她讓人把她的名字刻成金色大寫的字母。
這件事使她心滿意足,她完全沉浸在對她自己墳墓的愛之中。在工程開始時她來察看。后來每星期六下午她都要來看一次。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僅有的消遣。下午2點左右,她走很長的路來到位于城墻邊的墓地。她走進小墓穴,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然后跪下祈禱。就這樣,她置于自身面前,她把現在的她同她應該成為的樣子對照比較,重新找到了一直斷裂的鏈子的接環。她沒有費力就識別出申明隱秘的意圖。憑借一種特殊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明白,在世界的眼中,她已經死了。在萬圣節,她到的比平常晚一些,她發現墓門入口有人虔誠地堆放了紫羅蘭。一些富于同情心的陌生人很仔細地注意到這座墓前沒有鮮花,于是把他們的鮮花分一些到這座墓前并且悼念這位無人懷念的死者。
現在我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窗戶的另一邊的花園里,我只看到院墻,還有那些灑落著光線的樹葉。再高一點的地方還是樹葉。再往上看則是太陽了。但是,從外部所感到的這興高采烈的氣氛,這撒向世界的全部歡樂,我只辨認出在我的白色窗簾上晃動的樹影。還有五道陽光在房間里傾吐著一片干草的香味。一陣微風吹過,窗簾上的樹葉影子跳動起來。當六彩遮住太陽然后又離開時,從陰影中出現了一道由插著含羞草的花瓶射出的黃光。現在只需一道微光,我心中就會充滿模糊而又不安的歡樂。1月的一個下午,我就這樣面對世界的反面。但是,空氣中還有一股寒氣。到處可聽見陽光薄膜在指甲下發生爆裂,而它又給一切東西都蒙上永久的微笑。如果不加入樹葉與陽光的嬉戲中去,我會是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是這道陽光——我的香煙在其中慢慢燃盡——這溫馨和這在空氣中呼吸的謹慎的激情。如果我試圖到達什么地方,那就是這光線的最深處。如果我企圖理解并嘗一嘗這告訴我們世界秘密的美妙滋味,那我在宇宙深處找到的則是我自己。我自己,這就是說那種把我從偽裝下解脫出來的極度的激情。
剛才,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一些人和他們買下墓地的事。但,讓我在時間的幕布上剪下這一分鐘。另一些人在書頁間留下一朵花,在那里圍起街頭花園,愛曾從他們身邊掠過。我也散步,但這是一位神在安撫我。生命是短暫的,浪費時間是犯罪。別人說我充滿活力。但是當人迷途時,充滿活力也是浪費自己的時間。今天是個休止,我的心要去與它自身相遇。如果焦慮還在壓迫我,那是因為我感到了這不可觸摸的時刻像水銀珠一樣從我手指間滑過。那些要背離世界的人,隨他們去吧。我不抱怨,因為我看著我誕生。在那一時刻,我的整個王國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這太陽和這陰影,這來自空氣深處的炎熱與寒冷。我要自問是否有某種東西正在死亡,人們是否忍受痛苦,因為一切都寫在這扇窗戶上,在它上面,天空在與我的憐憫相遇時灑下它的完美無缺。我可以說,我下面還要說,重要的是簡樸和人道。不,重要的是真實。那一切——人道與簡樸都銘刻其中了。什么時候我比當我是世界的時候更加真實呢?我在產生欲望之前就滿足了。永恒就在那里,而我希求著它。我現在希望著,這已不再是幸福的了,而只是有意識。
一個人在靜觀,而另一個人在挖他的墳墓。怎么能把人們與他們的荒謬性分開呢?這是天空的微笑,陽光在膨脹,馬上就到夏天了嗎?這是必然熱愛的人們的眼睛和聲音。我憑借我所有的動作系于世界,憑借我的憐憫與感激系于世人。在世界的正面與反面之間,我并不要選擇,我不喜歡人選擇。人們并不要別人是清醒和譏諷的。他們說:“這就表示你們不善。”我看不出這其中的關系。誠然,如果我聽見對某人說他是不道德的。我解釋為他需要賦予自己某種道德。當他對另一人說他蔑視智慧,我理解為他不能承受他的懷疑。但因為我不喜歡別人作弊,偉大的勇氣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陽光,就像面對死亡那樣。還有,怎樣論說這把對生命的酷愛引向這種神秘和絕望的紐帶呢?如果我聽著潛伏在物的深處的諷刺,它卻慢慢地顯露出來。它閃動著小而亮的眼睛說:“像……一樣生活吧!”盡管進行了許多探索,這才是我全部的科學。
歸根結蒂,我不肯定我是對的。但是,如果我想到這個人們向我講述其經歷的女人,這就并不重要。她就將死去。在她還活著時,她的女兒就給她穿上壽衣。在四肢未僵硬時,事情似乎比較好辦。但這還是挺怪的,就像我們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們之間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