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杰
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世界漢語教學學會、中國語言學會會員。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脫維亞大學講學、任教。同年于波羅的海語言中心講學。1999年應邀赴德國漢諾威參加世界漢語教學研討。2008年參加第九屆國際漢語教學研討會。2009年論文入選美國布萊恩大學語言學會議。2010年應哥倫比亞大學邀請赴美交流學術。
長期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及語言學研究。出版語言學專著《現代漢語量詞研究(增編版)》等三部;出版教材、詞典多部。發表及入選國內外頂級學術會議論文三十余篇。
1972年開始發表小說。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論文和文學作品均有獲獎。出版散文集《藍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們》。
入選《世界優秀專家人才名典》《中國語言學人名大辭典》《中國專家人名詞典》等。
1998年獲評天津市級優秀教師。2006年榮獲全國十佳知識女性。
三月天了,祖國早已是枝杈吐綠,春意盎然。我們南大的小樹林一定早就換上嫩綠的上裝,優優雅雅地相聚。荷花塘的“小荷”也一定會露出“尖尖角”探頭探腦比著高矮。
遠離祖國,才知道家的味道那么酣甜,那么令人迷戀。
祖國總是生機勃勃,這里,拉脫維亞里加城卻還在冰天雪地之中。此時,我在拉脫維亞大學講學。
一
一天下課,那是剛到里加不久。在城郊電車的終點站下車,天色已晚。鉛灰色的天倦了,要睡,躺在白蒙蒙的大地上,分不出天和地的界線。放眼,到處是茫茫的積雪,大地像蓋上厚厚的棉被。遠處的屋群在厚厚積雪下,只現出彎曲起伏的曲線。一切靜悄悄,只有小木屋的窗閃著跳躍的燈光。那光告訴我,人們還沒有睡。
穿過一片小樹林,再走過一片空地就是拉大公寓——我的新家。 四處寂無一人。走在林間鋪滿冰雪的小路上,只有我腳下單調“咯吱、咯吱”的響聲伴我回家。我必須格外小心。你摔倒,就會一頭扎到路邊的積雪中,只露出一個屁股,那樣子一定像個鴕鳥,那時我就借此大笑一通,自己開開心。
今天仍然如此,如履薄冰。我的半高靴子灌滿了積雪,但我不停地快步走著,因為我忽然覺得后面有人跟著我。我不相信有鬼,我不害怕。不過,一個人時,我就連吼帶叫地唱上幾句。跑調也唱,壯膽助威嗎。而此刻,天呀!我后面好像追來好幾個人呀!我猛然向后轉,站定。來的是三個醉漢,看不清他們的臉,只聞到一股酒氣。他們嘴里嘰里咕嚕,一律倒著拳頭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脖子。是kiss嗎?天呀,是流氓吧!我大聲說:
“呀捏資拿油由(俄語音:我不知道)!”那時我會的俄語很少。
來人說:“節捏給!節捏給!”
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趕緊轉身快步地向前走。來人又把手伸開,手心朝下地比畫像砍自己的脖子。媽呀!還要砍我的頭嗎?人也許到了危機的時候就忘了害怕。我想起,鄰居說我是來這兒的第一個中國人。那他們肯定也猜不透我,說不定還怕我呢。于是我又忽然站定,面向他們大聲說:
“已急!已急!(俄語音:走開!)”
三個醉漢竟一律重心向上,飄飄悠悠地走開了。我發現他們都很年輕。我還特別看到一個年輕人,有一頭好看的金色卷發。昏黃的燈光下,眼睛里寫滿了無奈。
二
第二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學生,學生竟笑成了一個團兒。他們你爭我搶地給我講了個笑話:
相傳,沙皇時期,一個小鎮,一座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忽然歪倒了。人們驚呼:
“上帝啊,您有什么不滿意的呀?”
“上帝饒恕我們吧,我們有罪……”
“趕快把十字架安正啊。”
“快呀!快呀!”
人們驚恐地呼喊著,焦急地議論著,仰頭看著,可誰也拿不出好辦法。教堂頂太高了。許多人都開始哀嘆:這樣,上帝會懲罰我們的。上帝會降災難給我們……正在大家束手無策的時候,人群里站出了一個小伙子。只見他高高的個子,金頭發,藍眼睛,英俊又健壯。他沒有說什么,迅速地脫下靴子,然后手腳并用地攀爬上了通向教堂頂的泄水管道。有好幾次差點摔下來,人們“啊!呀!”驚呼著,都為他捏了一把汗。好一會兒,小伙子終于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他肩扛背頂,用力地把十字架扶起來,又招呼人們扔上繩子,拴好。十字架穩穩地又立在了屋頂。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歡呼起來。當小伙子爬下來,人們一下把小伙子抬過頭。一次次拋起來,又接住他,表達大家的感激之情。
說也巧,這事被來這兒的沙皇看了個正著,龍顏大悅。沙皇叫他的隨從拿來一大杯伏特卡賞給了小伙子。小伙子喜出望外,高興萬分,一口氣就都喝了。喝了似乎還覺得不夠。小伙子深深地向沙皇鞠了一躬,希望沙皇再賞賜他一杯酒。沙皇高興,叫大臣去拿酒,但是隨從帶來的酒已經全倒給小伙子了。附近又沒酒店。沙皇看看眼前的小伙子,著實可愛,想了想,從腰間掏出自己的玉璽,叫過來小伙子:
“勇士,來來來!伸出你的脖子。”
小伙子不知沙皇要干什么,砍頭嗎?嚇得魂飛天外,一步都挪不動。沙皇哈哈大笑起來。
“勇士,別怕。你不是想喝酒嗎?這回夠你喝一輩子的。”
說著叫人拉過青年,就把他的玉璽戴到小伙子的脖子上。接著又向大家宣布 :以后這個小伙子無論到哪里喝酒,只要看見他脖子上這個章印,誰也不許要錢。
“烏拉——”一片歡呼。
好啦,現在的人們沒記住爬教堂屋頂的危險,只記住了喝酒,指脖子。不想給錢。
用拇指指脖子,原來是要酒錢啊!我大夢初醒。學生還告訴我,用手掌比在脖子上,那是說他吃不飽,要面包錢。
他們真的吃不飽嗎?
三
蘇聯解體,許多地方的損失不亞于一場戰爭。在拉脫維亞,許多俄族人的工廠關閉,機關撤走。確實,我到這兒,就是在首都里加城中心,也可以看見搬空的樓房。黑洞洞的窗子像饑餓的人張開的大嘴,總叫你感到凄涼。
我的學生說,許多俄族人的生活才叫真正的凄涼。拉脫維亞新公民法規定,取得拉脫維亞國籍必須會講拉語,還要通過考試(蘇聯時期都講俄語)。掌握一種語言,談何容易。沒國籍,沒工作,自然生活也極為困頓。聽了這些,我心里難過。真后悔,何以對那幾個醉漢那樣不客氣。
后來,又過了多久,我沒算過,我只記得天熱了,冰化了;天又涼了,又開始下雪。
一天下班,我從南邊回家(回家有兩條路)。路上,遠看像有個倒著的口袋,鼓鼓囊囊;走進看,一個粗壯大漢正倒在路上的冰雪里。他的衣服都摞到身子的上半截,露出了鼓鼓的大肚子,人還在酣睡。
我不愿顫動的心又顫動了。說實在的,在里加,經常看見喝得濫醉的人,邁著貓步。有的摔得鼻青臉腫,魂不知去了哪里,但仍像立不住的桿子,掛著酒瓶子在街上晃。也沒有人管他們。廣播上也報道,哪兒哪兒,有人竟凍死在雪地里。如果不是親見,真不相信。看著真叫人難過。
而且這位,竟倒在當道上!我還是頭次看到。如果來輛小汽車,那真是太危險了。他要再這樣過夜,那真會凍死。我想拉起他來,可是一想學生囑咐過我,我又遲疑了。一旦被他們黏上,會有說不盡的麻煩。我的頭扭過去了,眼睛又非得看他;我的腳走過去了,心又把我拉回來。可是他太沉了,拉不動。奇怪,人怎么這么有分量?真不好意思說,像那個最肥的動物。我只好站在那兒等人來。好一會兒了。國內的人們一定想象不到,在這里出門,看見一個人,那也不容易。到哪兒,都是冷冷清清。
忽然,來了一個,似曾相識,年輕啊。真喜出望外,我不客氣地叫他幫忙。叫小伙子把醉漢摞起的衣服拉好,蓋上他的肚子。又叫他幫我把那醉漢拉到路邊。說實在的,我真怕他凍死。可是沒想到,那年輕人卻不動。哈,你們自己的同胞!我火了。接著便不客氣地大罵(其實是很文明的說)。他們這些男公民,多么沒出息。不是打老婆,就是酗酒。沒了錢,就找人家要;有了,又是“有米一鍋,有柴一灶”。(那是我從中國商人那知道的,他們的工資不是按月發,而是按周發,甚至按天發。否則發了,就都花了。相比,中國人會過多了)。
那時,我的俄語大有進步了。我大概是當老師當慣了。只要見到誰不爭氣,何止是“秋風掃落葉”,簡直就是急風暴雨。其實我更多的是“潤物細無聲”。可在這冰天雪地里,哪里灑得了“春雨”?
一陣冰雹之后,年輕人紅了臉。白種人臉紅,真是更紅。他不開口,只是撓著腦袋,指指我們身后。我回身看,又來了兩個。拉著一個雪地拖車。金色的卷發!哈,見過面。正是追過我,要酒錢的那三個醉漢。冤家,路真不寬。
這回,三個人不是一律重心向上,而是一律滿臉羞澀。
很快我知道了,他們沒有工作。但他們自己辦了個什么自救的組織。這不,做好事來了。正要拉走他們的同伴兒呢。
我們也算是老相識。說起追我的事,大家都笑了。那天還真是有點麻稈打狼——兩頭兒猜不透,兩頭兒害怕。不過我們這次見面時,可不是兩頭兒害怕,而是兩頭兒不好意思。原來,我們還算是鄰居,都在一個住區,而且人家本來是來拉人,我卻不分青紅皂白。
那天,他們一再向我表示,他們不再“貪瓶了”(不是貪杯。那里的人喝酒,一喝就是拿瓶子喝)后來,慢慢我們成了朋友。知道了他們在艱難和苦悶中,也知道了他們有很多夢。
四
仲夏,漫漫的暑假,漫漫的白夜。11點多,太陽和月亮都高高掛在天上,遙遙相對。只是太陽仿佛也喝多了酒,喝紅了臉。醉意朦朧。一臉黯淡。而月亮卻清亮清亮。
遠處天際呈現著一片清光。整個蒼穹顯得那樣深邃。我難以忘懷這一日,
是我在國內從沒有見過的這樣的景象,而且我也從沒有聽過這樣多的,這樣優美的音樂。
在草地上,我的這些一喝酒就重心向上的朋友們,那時都穩穩地坐在折椅上,演奏音樂。他們有薩克司、單簧管、圓號、銅笛、小提琴、中提琴、大貝斯、定音鼓、電鋼琴……一個幾乎完整的管弦樂隊。演奏家們,雖在草地上,但個個一本正經,一臉神圣。我實在驚訝。這是那些醉漢嗎?這和那天,他們渾身像斷了線一樣,提拉耷拉的醉態,簡直是天壤之別。他們說,因為有一個中國教授聽他們的演奏,他們特別有面子。在歐洲,無論我到哪個國家,只要他們一知道我是教授,那真是肅然起敬。
其實在我的住區,我總忘了我是教授,只記住了我是中國人。我是他們最積極的音樂粉絲,而且我的學生、蘿卜頭朋友們、巴布什卡(老奶奶)朋友們,連同我們的小狗女士、先生們,也都到場為他們加油、助興。說了,你們都不會相信。之所以我對這些小狗們冠以“女士、先生”。真是奇怪極了,這些在夜里都不肯閉嘴的家伙們,一聽音樂,竟鴉雀無聲。有的坐著,一動不動,兩眼凝聚在演奏的樂器上,靜靜地享受那天籟之聲。
看來,誰也不會拒絕美好。
在那里,我聽了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命運》《第三交響曲》 、小約翰·施特勞斯《藍色多瑙河》 、也聽過俄羅斯的《三套車》《正當梨花開遍的時候》《伏爾加河纖夫曲》……
至今,每當我在鋼琴前,彈起這其中的曲子時,就一定會想起我的這些特殊的朋友們,想起他們給我的美好。
前蘇聯人民的音樂文化素養永遠叫我欽佩。
那個夏天,他們常在我的住區演奏。我是每次必到。演奏者們也為此特別得意。我借此機會和他們聊了很多。他們并不只是俄羅斯族人,還有車臣人、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
他們中間有的曾是飛行學校學生,修船廠工人、列巴亞(前蘇聯軍港)無線電技師……
蘇聯解體。俄羅斯的機關都撤走了,他們一下沒了工作。也沒護照,因為他們還沒通過拉語考試。他們“吱吱歪歪”地叫苦:
“還得學一門外語。難死啦。”我立即批評他們:
“那是你們自己祖國的語言!”
多么特殊的事!他們從小只學俄語……
我同情他們。他們叫我老師。不知是那一聲聲的“老師”,還是他們真誠又無奈的目光,叫我真恨不得給他們每人找份工作。
“你們才多大?時間的富翁”。
我還用拉語說:“拉布店、巴德也死(拉語音:謝謝、再見)”。他們都笑了。
我想起我年輕時,總背誦的毛主席語錄:想起那些話在我生命中注入的生命的力,想起那些話在我心中點燃起的激情:
“從現在起,五十年內外到一百年內外,是世界上社會制度徹底變化的偉大時代,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是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不能比擬的……處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必須準備進行同過去時代的斗爭形式,有著許多不同特點的偉大的斗爭。”
“有志氣有抱負的中國青年,為完成我們偉大的歷史使命,下決心艱苦奮斗一輩子!”
“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那些語錄是在語錄的時代印在我心上的。至今激勵我。我至今覺得偉大的人,雖不都是偉大,但一定有偉大之處。人是需要精神的。
我不能翻譯準確,我說給了他們大意。他們高興:
“第一次聽說,我們是太陽!”
是,我不能全記住他們的名字,我叫他們“太陽”。
金發年輕人說:
“我們應該是拉脫維亞的太陽。
解體,我們失去依靠,也失去一條繩索。得到的是貧困,但也得到了自主。‘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工作也會有的。”
他說起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中瓦西里說的話。他的話一下打開了我蘇聯電影的記憶。我太熟悉了。那也曾是我們在那變革年月,常念起的名句。
金發年輕人說,那是他父親總說給他的。
是呀,一個時代可以成為過去,然而總有光亮留下來。
五
開學了,鈴聲編織我的生活。一見學生,心也就難得有縫隙了。
一直也沒見到這些“太陽們”。真擔心他們又沉入哪片迷蒙的云霧中。
后來,我要回國了。
一天,那是我要回國的前一個夜晚,我的鄰居們都來看我。前樓的安德烈(他是我愛人學拳劍的學生),給我們安排了一個叫我們特別驚喜的告別會。他給我們先是放了鄰居向我們告別的錄像帶。我們激動不已。他又叫我打開窗子,說,有一些失業者們等著給我特殊禮物。他說了好幾個人的名字,我都對不上號。時間總是模糊著記憶。可他說起有一個躺在地上的醉漢,還有幾個演奏音樂的青年,我的眼前真是如同升起了好幾個太陽。過去快有半年了。
在我樓前雪地上,那是隆冬啊!他們不讓我出去,只叫我打開窗子。
拉開窗,一陣冷風進來,可是卻覺得一股暖流在我周身奔流。那個倒地的醉漢伸開兩臂叫我看,沖我大聲喊,他有工作了,“作保安——”
伙伴們也喊起來,說“口袋”只要在門口一站,誰都別想進去。
……
心在歡樂中鼎沸。我叫他們進來,他們不。他們說,我也是他們的老師,是他們最真心的朋友。鄰居告訴我,這是他們拉脫維亞人最真情的表示。
那天,他們一遍又一遍演奏深情的《第四交響曲》為我和我愛人送行。那是俄羅斯偉大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寫給他友人的。
最后,他們還演奏了門德爾松改編的莎士比亞的《仲夏之夢》。
是,我看到了他們的夢——藍色的夢……
人要有夢,美好總是從夢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