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要去哪里？”永新看見赤足的家凱匆匆行在布滿沙塵的路上。

“回家，好久未見媽媽了，十分想念。你呢？也回家嗎？”

永新并未作答，猶豫很久，只問：“你是住在六單元七號的黃家凱嗎？”

“是啊。”家凱擰了擰頭發，討厭，頭發似乎永遠擰不干，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永新見家凱突然不動便也停下腳步，幫助家凱擰干身上的水，他疑惑，似乎擰不干。家凱也放棄，其實早習慣如此，只是今天要見媽媽。

“家凱，我………我是住在你家樓下的永新，可否與你同行，我也……其實，很想媽媽”。

家凱露出頑皮的笑臉：“好啊，一起回家啊。”

很開心與家凱同行，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苦無依的，直到在名單簿上看見家凱。原來他們住得那么近，卻從未見過一面。永新見過家凱的出入記錄，原來他是每星期都會回一次家看媽媽的，而自己，來到這里這么久，卻從未回去看看父母，這讓他有一絲慚愧，但他從潛意識里是害怕看見他們的，不知他們是否還想見到他，或是，每天見到？

兩個表情迥異的少年走在路上。永新學了十幾年的語文，第一次覺得形容家凱臉上開出了一朵花是如此貼切。不料家凱突然回過頭，貼近永新，永新立刻轉過頭，不去看他蒼白的臉，其實，他也不知自己此刻的臉色如何，會不會像電視中見到的那樣溢滿血管。

“永新，你來這兒多久？”家凱甩了甩頭上的水。

“兩月零九天”。永新掰指算道。

家凱湊近問：“還會疼嗎？”他指了指永新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說。

“不會了”。永新拉了拉領子。

“你來這兒不久，可否與我講講我爸媽的生活？我爸爸每天早上還是拿著兩顆石球在手中轉來轉去，我媽媽每天晚上有按時去廣場跳舞嗎？哦，我忘記媽媽現在沒法跳舞了。我的貓，它后來有再去王奶奶家偷魚嗎？”

永新無從答起，是他錯，好像未曾告訴過家凱他是三個月之前搬來的，因此還沒來得及弄清家凱的爸爸媽媽到底是誰。而這一刻，他卻神差鬼使地告訴面前這個小男孩“他們都生活得快快樂樂”。

家凱手舞足蹈，但只一瞬，神情便黯淡下來：“這是我一直以來盼望的事，我想要他們忘了我繼續快樂的生活下去，但是，我又害怕他們忘了我，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只是看著笑笑便走過去了。永新，我會不知如何是好，你，害怕嗎？”

“我，我……”永新支吾，又一次無法作答。

這是他無法逃避的問題，可是，他盡力逃避。家凱一定是個可愛的小男孩，要是，他是我該多么好。

“家凱來這里多久？”永新反對家凱很感興趣。

誰知家凱竟從口袋掏出一本小冊子，濕漉漉的，上面記著他來的日子：2009年1月14日，竟有兩年多了呢。家凱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驚呼：“啊，永新哥哥，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爸爸媽媽并未忘記我，就在去年，我10歲生日，他們給我捎來我最喜歡的芝士蛋糕。”

退后兩步，永新不敢看家凱的眼睛，那里面溢滿了寒意。他心一震，來這兒兩月零九天，他只收到那雙臭氣熏天的籃球鞋，才兩月零九天，他們就已經忘了他嗎？似乎他從來都是被遺忘的那個，就連在這里也是，他多么希望能夠像家凱那樣開朗，還是，僅僅只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而且永遠長不大？

永新和家凱站在那幢古舊的單元樓前，兩個少年都不知所措。

“永新，我只是偷偷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

永新沉默，知道家凱那一句幾乎要低到聽不見的話其實無心對他講。永新在想，他該如何是好。搓手，轉頭，踱步。終于對家凱說：“我可否先陪你去你家中看看。”

頗感意外，永新回家竟要先去家凱家。家凱只是愣一秒鐘，立刻溢出笑容，伸手去拉永新，永新抽搐一下，寒意頓生。

階梯已經被磨得毫無棱角，露出骨肉，他們每一步都被午后的陽光畫出一道揚滿塵埃的直線。家凱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記起了還未搬來的那一年在和麻豆一起順著階梯溜欄桿的場景，他伸出手來，轉角處的欄桿已經埋藏在薄薄的塵埃中，想起舊家的欄桿，已有許久沒有人再觸碰過它了嗎？家凱突然記起，原來他們都已長大了，這架年事已高的欄桿再也無法承托他們了。

路過二樓的永新突然落下淚來，熟悉的那扇門死死地鎖著，那是一段近在眼前卻無法企及的距離。家凱想要掏出紙巾，無奈掏出來卻是濕的。“永新哥哥，你家好像沒人，不要緊，下次我再陪你來”。

永新卻道：“我家向來是沒人的。也許，現在，他們也是毫不在乎我的。”

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嬰兒哭聲，透過長長的走廊。家凱連忙探頭，飛奔向三樓。他大聲對永新說：“是我家！”

永新上樓，見家凱真的未進門，只是默默的趴在窗臺上。走近，家凱竟是含淚微笑。

“永新哥哥，看我妹妹多么可愛，爸爸媽媽叫她家樂”。

永新透過窗戶，看見家凱的爸爸媽媽手忙腳亂的逗弄著搖籃里的嬰兒。永新的媽媽應該不會再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了——因為她已年過四旬。轉身，竟發現家凱蹲在樓梯口號啕大哭。永新上前，家凱只是含糊不清地說：“永新，我下次不能陪你來了，我可能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他們再也不需要我了，其實，其實，我是高興的。”

其實是羨慕家凱的，不似自己到死都無法釋懷。他留下仍失聲痛哭的家凱，走到自己家門口，他不知道到底要何時，他的家才可以像別人家一樣熱鬧，沒有人真正在乎他吧，直到他將電話線套上脖子的那一刻也是如此，永新輕輕摸了一下脖子上那道深深地勒痕，深呼吸，其實仍會痛。

關于永新的死，有很多種傳言，就連永新自己也知道。永新只覺得好笑，自己從未有過女友，又如何會為情自殺？有人說，永新其實不是他父母的親生兒子，他是被虐待致死，這其實是多么符合永新內心的想法，他是否是因為非父母親生而被忽略？

他曾做了一個多么可笑的測試，真的消失三天，竟未有人發現，依舊平靜，永新在那一刻曾懷疑自己掉入時間的深淵，這三天原來沒有過嗎？

現在，他害怕走進家門，他害怕那間屋子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如從前他消失的那三天一樣。如果是那樣，他走了一段多么多余的路。不要緊，他竟安慰自己，我已習慣。

可進門的那一刻，永新愣住了，他已經死去兩個月之久了，而他的媽媽此刻卻仍舊腫著雙眼，自己的遺像并未孤零零的擺放在桌上，而是緊緊地抱在媽媽的懷中，似乎抱著一個永遠不會違背的承諾。永新的媽媽一直在對著那張遺像喃喃自語，永新很想聽清她講了什么，但失敗了。

他無法再站下去，他無顏面對自己的媽媽，他曾那樣誤解她，以為她從未在乎過他，因此他選擇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而現在，他發現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永新退到家門口，他想開口再喊她一聲“媽媽”，可是，兩個世界的人怎么能聽到同一個聲音呢？他卻仍舊默念一聲：“媽媽。”轉過身去。然而他媽媽竟追到家門口大叫一聲“永新”。永新飛快跑到拐角，她聽見了，她聽見了。但是，我還有什么臉面再次見她呢？永新看著媽媽突然泛空的眼睛，許久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

永新和家凱走在路上。

家凱仍舊在哭泣，多么希望兩年前他沒有和好友一起去河邊玩耍，那樣就不會失足掉進水里，直到現在，他仍舊記得爸爸媽媽撲在他已經腫脹的尸體上痛哭的情景。他遠遠的看著他們，發誓要陪伴他們直到他們再也不需要他。

家凱抽了抽鼻涕。“永新哥哥，我不再回去了，現在，他們真的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永新點頭，依舊沉默，他發現自己是多么在乎媽媽那一丁點的感受。

兩個少年都不會再回家了，家凱是因為滿足，而永新，是因為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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