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入語
因為“半新不舊”,所以希伯先生身上有著當時社會中的國民劣根性;因為心思細膩,所以“我”從陌生轎夫的眼睛里感受到了溫和;因為責任,他日復一日地勞作著。一個個平凡人物的身上,寫滿了一個個人生故事。
【美文賞讀一】
希伯先生
□李健吾
希伯先生是一位風趣的好好先生。一張并不虛腫的圓臉,沿邊布滿了荊棘似的短髭;鼻梁雖高,眼睛卻不算大;毛發濃密,然而皮膚白凈:處處給人一種矛盾的印象。小孩子初次站在他的旁邊,不免望而生畏;聽他三言兩語之后,便意會出這位大人是怎樣一個赤子,心情和他的年齡又是一個可愛的對比。他是一位半新不舊的文人,字寫得規規矩矩,圓圓潤潤,和他自己一樣平穩,和他自己一樣沒有棱角。中等身材,相當寬大,夏天他愛脫掉上身衣服,露出他厚實的胸脯。他的健康和強壯值得人人羨慕。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結實的身體,藏著一顆比雞膽還小的小膽。他雖說是一個文人,因為缺少名士的清骨,究竟還有撒野的地方,招人喜愛。方才我說他赤裸上身,未免有傷風化,實際當著親朋家小,他才敢這樣灑脫無禮。有一個毛病,不問前面是否遠客高誼,他依然奪口而出,順口而下,好比清流潺潺,忽來一聲鴉噪。這就是那句一般廝走的口頭禪:狗的。
我喜歡他。十歲的光景,父親托了兩位朋友把我遠迢迢從西安送到津浦沿線的一個小站。他是其中之一。另一位是著名的二愣子,一句話就瞪眼,兩句話就打架的李逵一流的人物。他們兩位永遠在沖突,我夾在中間像一道壩,或者不如說像一位判官,因為最后排難解紛的一定是我。我很乖巧。他們一路在轎車上爭吵,臨到歇店的時候,我總插進一句:
叔叔,回頭喝酒嗎?
他們在這一點上永遠是同意的。看著我矜矜在意打開我的小箱,一枚一枚數著我的銅元,預備下了轎車請客,他們彼此望了望,眼睛全閉小了。我母親給我小箱放了十塊錢的銅元,因為我的乖巧,變成他們的調解費。
我想他們不會真的打鬧起來的。希伯先生的性格先不允許。然而他之所以要抬杠的,大約只是尋開心,故意激逗而已。假如他曉得對方霸道的時候他會笑著臉,尋個機會,一轉身溜掉的。
這種怕事的性格決定了他退守的引止。他不肯接受我父親的介紹,孤零零到一個陌生的隊伍。他指望我父親有—天飛黃騰達,成就他的功名。同伴遠走高飛,有的發了財,有的做了官,有的為害于民,有的為利于國,有的流轉溝壑,死而不得其所,只有他,自從我父親遇了害,收了他僅有的野心,燒掉所有我父親寄給他的危險的書札,安分守己,默默然,只做了一個良善的順民。
品讀
“希伯先生是一位半新不舊的文人”,這決定了他性格的雙重性,一方面,他受傳統文化的熏陶,為人規規矩矩;另一方面,他也對現實表示不滿,對人生抱有希望,但他只是個把希望寄托于他人,而自己卻只不過是發兩句無謂的牢騷而已的人。希伯先生是當時社會上許多人的影子。
【美文賞讀二】
轎 夫
□羅 淑
記得是在一個暑期里,因為一時的高興,我答應了幾個住在遼遠的L縣的同學,一同到她們的家鄉去過夏。只給家里通了個信去,并不等候許可,就同著她們走了。
起初的兩天是坐木船。可是在船上沒有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瀟灑,平靜,因為我們搭著的是一只裝載菜油往下河去的貨船,篾篷終日被陽光炙得火燙,艙底的油蒸發著強烈的熏人的氣味,而且搭客太多,起居上也深感到不便當。于是在第二天的晚上,我們便商議改走山路,雖是多了一日的路程,免不了要受她們家人的埋怨,但是有我這一個外客,凡事只往我身上推,不就什么都干凈了嗎?等到早晨船靠了一個市鎮的時候,我們就上岸去,在這里雇了四乘涼轎。
沒有上轎以前,我們叮嚀轎夫說:“四乘轎子要接連一起走,不許隔得太遠,有趕不上的,走攏了不添酒錢。”
于是四乘轎子,八個轎夫,熱熱鬧鬧地拉了一長串,在滿是樹木的山道上蜿蜒地前進。
轎夫們全都很馴良,又因許了他們到家后多給小費,供給一餐飯食,所以他們就格外地殷勤。
我們一路上耽擱著,只要有好風景的地方,或者看見了一些不曾見過的花木,總把轎子停了下來,逗留好些時候才肯再走。要是停轎的地方有人家,他們就趁著我們向鄉里人買東西的時候,向人討碗涼水,幾口吞完之后,再打一個嗝,坐在突出地面的大樹根上,石頭上,抽著旱煙低聲地閑話著。從那不善掩飾的目光里,我猜想得到他們談話的主題是我們,可是我拿得定,那是不含著任何惡意的:我們沒有像穿黃衣服的兵大爺,時刻用槍柄在他們干柴似的骨架上敲打,也不像著長袍大褂的老爺們,慣于用口唾和腳頭對付他們。
“我看那兩個轎夫的模樣有些特別。”
一次下轎來買甘蔗,我的一個朋友對我這樣說。隨著她的視線,我望了一下立在一棵龐大的古松底下的抬我的那倆青年轎夫,他們正在對著一群找野食的雞拋石子。
“有什么特別呢?”我問。
“你仔細看看,我也說不出他們的特別地方,總之,我覺得他們的確有點異樣就是了。”
我又仔細再看,這一次仍然沒有發現他們所謂的特別的地方,只不過他們不像別的六個轎夫一樣打著赤膊,身上老是掛著一件給汗水灰塵糊緊了的襤褸的衣裳,除此,便是他們的眼睛比其余的要顯得溫和一點罷了。
品讀
“我”高興,是因為要去朋友家過夏;轎夫“殷勤”,是因為他們一天的生計有了著落。在各取所需的交集里,“我”體會到了下層勞動人民身上的質樸。
【美文賞讀三】
造車的人
□靳 以
在回家的途中,有一截路是傍了一條河的,河岸上有幾間簡陋的房舍,那里面就是住了那個造車的人和他的一家。
……
最初遇到他,是在夜間,遠遠只望見風箱吹著的爐火一下一下地閃亮,那是美麗的夜,星星像珠子一樣地灑滿了天,自己還以為那是終日浮在水上的漁人們在燒一把野火呢。走近了時,便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婦人正在把了風箱的拉手坐在那里,膝頭上爬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一個年歲仿佛的男人,從火中取出那車輪的鐵皮在鐵砧上擊過一番之后,急忙地釘到造好的木輪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扶著那木架,更年輕的一個女孩舉著一盞煤油燈。男人有一張瘦瘦的面頰,襯出更高的顴骨,有兩撇黑大的胡子。他迅速地把鐵釘用鋼錘釘好,和那個男孩子純熟地把這車輪放到盛了水的水槽中,立刻“嗤——”響了一聲,還冒了白的水汽。
他像是滿意了,用手摸著胡子,又把一個弧形的鐵皮丟到爐里去。那婦人又起始一下一下地拉著風箱。趁了這一點的閑暇,他放下錘子,仔細地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他的眉毛更緊地皺起來,上額的紋路像吹皺的池水。然后他蹲在一旁,把臉用手掌很用力地自上而下抹了一回,這像是能解去他身體上的和靈魂上的困頓。隨著他又站起了身把已經熾熱的鐵皮取出來,再釘到那車輪的上面……
但是他的工作并不是這樣單純,他要把堆在門前的木材(到現在他的門前總還堆存著造車的木料),用他自己的手和他的妻兒的手,造成一輛輛存有古風的、粗笨的大車。我看見過他和他的兒子用長鋸切斷那圓形的木材,我也看見過他怎樣把那木材在火上烘成彎彎的形狀,用斧子和刨子使它成為光滑的,于是那美麗的質紋很清晰地顯了出來。在這里面他像是能找出來無上的快慰,用眼睛注視著,用手來摸著,多少好的幻想在那上面生出來。他的心中有萬分的滿意,臉上淌下來的一滴汗,帶了一點點的泥污,落到他的面前,激碎了他的空想,他覺得疲憊了,搖搖頭,站起身來,覺得十分疲憊了。
裝了一袋煙,悠悠地抽著,怕只有這一刻才真的是他最舒適的時候呢。可是,工作,無論如何,為了一個原因,對他是頗重要的:他需要立刻拿起工具來,——那里有四個張大的嘴,等候他來喂呢!
品讀
分別寫一家人的勞作,意在表明“他”肩上扛著生活的重擔。打鐵過程中的“自上而下抹了一回”,注視光滑木材的快慰,都是艱辛生活中的一抹愉悅。盡管生活艱辛,但甜蜜的負擔卻依然是他要承擔的責任。因為他是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