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全融于物 文采皆備于我

張大文：1991年被評為全國模范教師并被授予國家級“人民教師”獎章。1992年被評為上海市特級教師。現為復旦大學附中特級教師，華東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兼職教授。已發表文學作品1000萬字左右。

讀《登泰山記》最令人遐想的是七千多個石階。

我從小就仰慕泰山上偉岸而端莊的石階。因此，那一天深夜，當我步出泰安車站，親切地感到走著上坡路時，仿佛突然變成一個在巨人面前繞膝而行的小孩，一片童心，毫無雜念。從這時起，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四時，上山下山，回到岱宗坊，眼不閉一閉，心不野一野，是成年以后最純潔的一天。我不禁莞爾而思：這應該是出哲理的心境。而記游詩文，不是必先悟出哲理而后工嗎？

果然，當我全身心地投入泰山的懷抱，與泰山上的石階相依為命的時候，似乎是走在姚鼐走過的石階上，既感到無比親切，仿佛同《登泰山記》這篇文章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又覺得受命于姚鼐的囑托，要去認真地完成一個任務。

這，也許就是靈感罷！說穿了，卻是對哲理的頓悟以及眾多文采競相去為它服務。

人生在世，需要思索。我們面對著急劇變化的世界，肩負著認識和改造世界的重任。只有思索，才有進步，才有成功。

思索吧，青年朋友！我這篇粗陋的文章，只是給您打開一扇思索的窗戶。而我的窗戶，是姚鼐給我打開的。

那天到泰山，正好半夜十二時。我早就打定主意，連夜上泰山，把泰山所有的石階都數下來。姚鼐在《登泰山記》中說石階“七千有余”，那是約數，我卻要精確到個位。這樣，就非全心全意不可，而且一定要腳到口到，不能望一眼，估計一下就算數。

也許由于態度虔誠罷，一出火車站，拐個彎，就是泰山腳下了，如同寫文章一開始就觸及主題一樣，我福至心靈，步無虛發，仿佛每一步都寫得進未來的散文里。

生活實踐要比冥思苦想巧妙得多。我起初跟著幾個學生走，慢慢上坡了，便準備數石階。不料，這里是泰山西路，也就是一條直通中天門的公路，無石階可數；后來才知道，從岱宗坊上去的泰山東路才有石階。但是，走西路倒有走西路的好處：月光下，公路反映出淡淡的白色，明月照我影，伴我上山去；如果從東路上山，石階旁的密密層層的樹葉早已把月光擋住，空留一條黑咕隆咚的山道，走起來腳都不聽使喚，還有心思數石階？而且，從數石階本身來說，如果從東路一直數上去，數到玉皇頂就數光了，下山不必再數，顯得十分平直呆板；現在從西路上山，想數而數不到；埋下伏筆，到中天門不期而遇，喜出望外，數到岱頂卻還不知其總數到底如何，于是仍大有文章可做，而且可以做得曲折有致。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

且說我走上公路不久，前面幾個學生已攀上盤山公路循環兩圈之間的山坡小道層層而上，我卻下決心與公路相始終，因為我深信：公路盡頭處，必有我將鄭重其事地跨上去的第一個石階。而如果我三心二意，走小道，抄近路，萬一踏上一個什么地方的石級，你數不數？你明天白天回來還記得它在哪里？這樣，總數還準不準？你怎么能心安理得？所以，還是走冤枉路好。

再說，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后怕（比如踏上一條蛇怎么辦）但在當時，我卻沉浸在數石階這個壯舉前，天地萬物在要我作準備的神秘感與使命感之中。

走不多久，繞過幾個彎，風從山頭呼嘯而來，黑龍潭的瀑布，黑得發亮，直面掛下。我孤身一人經受了這進山時嚴峻的洗禮，心定神安步穩情切。正走著，半空中傳來頭遍雞叫聲，抬眼望，山那邊電燈一盞。它似乎隔著濃濃的夜幕，召喚著對泰山石階頂禮膜拜的遠方游子。我心頭一熱，覺得整座山在同我呼應，山不我欺，時不我待，不覺加快腳步。但電燈就在眼前，人就在崖壁之下時，腳下卻斷了路。

我有片刻的慌亂，但深信上得去。這是對我誠心的又一次考驗罷。因此當我上得山來，看到茶攤那盞電燈，并在燈影晃動中看到石階如同在舞臺一角隱隱而上的時候，我對自己的誠心誠意更有信心了！我急步邁上石階，開始了一樁除了我，別人想不到干的、神圣的事業。

從這時起。我是全心全意走石階，數石階了。口中念念有“數”，心里毫無雜念。在這樣的時候，是無法構思散文的。然而，記下數字，立地不動，或者坐下休息時，一些生動的細節卻使我回味無窮。

一是那盞茶攤上的電燈。它是一盞普普通通的電燈，但是，我上山，我數石階，仿佛都得到過它的批準，它的指引；我下山，回到中天門，是第二天中午，但是吸引我的不是別的，恰恰是那盞電燈，它不發光，顯得十分多余，周圍的人誰也不注意它，然而它在我心中占著重要的地位，以至我下山到了岱宗坊，還在尋找著它，因為對于我，它具有指路的意義，它在我的散文中，應該一有機會就站出來前呼后應。

二是石階本身。說實在的，上泰山為什么要數石階，完全是靈機一動。本文開頭所說的使全部石階數精確到個位，這意思并非只作科學的考證。也許是要用來寄托目不斜視、心向往之的恭敬朝拜之情罷。總之，這是一種試圖證實姚鼐的說法的做法。但是，想不到到后來，我對石階的認識卻來了一次飛躍，進入了一種獨特的理性認識。我在泰山頂巔玉皇頂的玉皇廟的最高一級石階上，凝視它；我在泰山腳下岱宗坊的最后一級石階上，凝視它。我坐在石階上休息，每每撫摩著它；我仰望俯視這累累石階，每每思考著它。終于，我領悟到：級級向上，互相依靠；一樣平凡，同樣崇高。我多么想使自己也變成一條石階啊！這種自我教育竟使我熱淚盈眶。

三是石價的數字。應該說，泰山上的石階，并不因為我去數了它才有意義，也不因為我數出了一個確數而有意義，人們從各個角度去理解它的時候，也絕不是非數不可。然而，我又確實是全心全意地數遍了泰山石階，仿佛非如此便不足以表達我對泰山的崇敬與神往、探索與追求。不論是從中天門數到南天門，又從南天門數到玉皇頂，還是下山回到中天門，又從中天門數到岱宗坊，我連往經石峪去的岔道上的石階也一一踏遍，一一數上。所以，這數字的意義，在于代表了我的赤誠之心和純真之情。這樣，數石階這個枯燥而單調的動作便有可能在文章中貫串始終，甚至成為神來之筆。

至于石階數目的其他意義，我是在向其他游客報告數字時逐漸領略到的。有的人把數字作為自己登山成績的統計，促使自己爭取更大的勝利；有的人把數字作為自己決心征服的目標，目標在前，決心更大。而這一點，又反過來促進了我自己。最明顯的是，我走下泰山，數完石階，加得總數，在草地上邁開腳步的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數起來了。這個細節啟發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是也有一座座泰山嗎？讓我在經過一座座泰山時，也拿出今天這樣全心全意的勁頭來吧！——這樣一想，一篇散文的構思已告完成，我便信心十足地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