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時候虞紹的未婚妻剛剛去世,是車禍,雨天車輪打滑,撞上防護欄,車子翻下山,當場死亡。他聽說如果在出事地點等足七天,她就會回來找他。于是一個人在車禍現場等了七天七夜,最后體力不支昏倒在山下。
他是癡情種子,自此嗜酒,時時夢中喊未婚妻的名字,偶爾發呆,眼里盡是傷痛,容易出神,大把時間沉湎過去。
按理說這種時候,這個男人防線松懈、精神恍惚、情緒瀕臨崩潰,最是容易下手,運氣好的話還能乘虛而入。所以上面派了芊苡塵出馬,期望她有機會探得蛛絲馬跡。但虞紹失意歸失意,也沒像偶像劇里說的那樣,遇上個紅顏就企圖在對方身上汲取溫暖什么的。
芊苡塵是干凈、清爽的女子,朋友常開玩笑說用來醒酒剛剛好。虞紹是喝多了酒,但清醒得很,她刻意同他一樣坐吧臺,話題也是與眾不同:“下個月有一場獅子座的流星雨,聽說每一顆流星里都有一雙來自天堂的眼睛,借以偷看人世間放不下的親人。”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仿佛在和他說話,也仿佛在自言自語。
都以為這種開場白足夠吸引混沌中的虞紹,誰知人家只淡淡掃來一眼,因為嫌她礙眼,抱著酒杯換了個位置,叫芊苡塵久久錯愕。
虞紹又和一般的酒徒不一樣,很少有爛醉如泥的時候,也很有原則,白天為著工作盡量滴酒不沾。如果不是他未婚妻的事情盡人皆知,別人怕要以為他生來便是這副清冷模樣,惜字如金,淡漠,缺乏熱情。
芊苡塵面試入了虞紹的公司,供職郵發部門,非常低調的工作,每日分發信件,有許多時間暗中觀察虞紹和公司里的其他高層。
虞紹的辦公室在頂樓,她通常把信件送到高級秘書室,有機會在頂樓遛一圈。好幾次看到他端著咖啡杯站在窗前,寂寥得像隨時要碎掉。
她和虞紹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在一個月后,每個季度的例行巡視。一群人簇擁著他走進來,淺灰色西裝的他當真讓小小郵發部門蓬蓽生輝。
以往虞紹巡視公司很少到郵發部門,誰都沒料到老總心血來潮就來了,大家驚慌失措地收拾一地丟得亂七八糟還未分類的信件。他甚是謙和:“沒關系,等我走了慢慢處理。”
其實在芊苡塵眼中,郵發部門是好地方。很少有公司同事串門,出入各個樓層不會引人懷疑,內部和外部的信件都經她手,對調查十分有利。她基本放棄從虞紹身上找缺口,甚至芊苡塵擔心虞紹對她有印象,悄悄往后退了退,站到了別人身后。
但虞紹偏偏點她的名:“誰是芊苡塵?”
她只得站出來,心下惶然。
虞紹輕輕拍她肩膀:“郵發部幾乎沒有升遷機會,所以已經很少有員工像你這般敬業,好好兒干。”看樣子完全不記得在酒吧的一面之緣。
芊苡塵確實敬業,本來來往信件只需送往樓層接待處,但她總親自送到每個人手中,在同事之間口碑不錯。這種懷有不良目的的敬業受到表揚,芊苡塵難免汗顏:“總經理過獎了,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點點頭,轉身離開。
芊苡塵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知道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捷徑。眼看虞紹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走廊里,她喊道:“總經理!”
虞紹回過頭。
2、
一般來說,要在短時間內接近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便是與他有情感糾葛。芊苡塵深諳此道,于是對著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深吸一口氣說:“總經理,我喜歡你。”
像一枚炸彈,炸得四下靜悄悄。
但虞紹十分鎮定,臉上連一絲細紋都未發生變化。他淡淡道:“謝謝你。”
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遭受重創的虞紹,不管是回應他人的愛慕還是對他人動心,近期內都不會發生。盡管如此,芊苡塵還是有些怏怏,就算是為了工作,虞紹的反應還是讓她感到挫敗。
芊苡塵在午飯時間送信件上頂樓,整個辦公處只有接待處一名文員,她得以悄悄進虞紹的辦公室。別人都怕睹物思人,他卻在最顯眼的地方擺了未婚妻的照片,是個嬌小伶俐的女子,下巴尖尖的,襯得眼睛特別黑亮。
辦公桌上有虞紹家中的一串鑰匙和一架望遠鏡,芊苡塵觀察了保險箱的位置和上鎖的幾個抽屜,后知后覺聽到虞紹推門而入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
芊苡塵這個時候來不及做任何補救措施,幸好手中捏著一封淡藍色的信件,幾乎是下意識地舉手回答:“我……來派發信件……”
虞紹微微皺眉:“不是應該放在秘書室嗎?”
他做了一個小動作,不著痕跡地扣下未婚妻的照片,仿佛認為未婚妻的嬌顏不應被閑雜人等窺視。芊苡塵心中不舒服,訕訕地說:“我……想親自拿給總經理。”
因著有先前的表白做鋪墊,虞紹并未對芊苡塵起疑,雖然對員工的擅入心中不悅,但他從來都是喜怒哀樂不行于色,淡淡地說:“那放下吧。”
芊苡塵遲疑。這信壓根兒同虞紹沒有關系,是秘書室一位助理的,被她拿來做擋箭牌,這下沒有辦法收場。虞紹已經不耐煩,她反應也是極快,微紅著臉扭捏著說:“嗯,這信……我下次有勇氣的時候再送上來。”
也不等虞紹吩咐就飛快地躥了出去。虞紹愣了一下,漸漸有些明白。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條件優渥,是交際圈公認的翩翩公子,明著暗著多少女人示愛。可是他這一輩子,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他已失去愛的能力。
3、
芊苡塵受命調查虞氏集團之前曾評價虞紹:“真是可憐,才死了未婚妻就被商業犯罪調查科盯上。”
她從來也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只是覺得一個癡情的男人不會壞到哪里去,不免有些惻隱之心。聽說虞紹的公寓一直維持著未婚妻離去前的狀態,清理工每每做衛生十分小心翼翼,連拖鞋的位置擺放偏差都會受到訓斥。
進了虞紹家中才知謠傳一點兒也不錯,細心的她發現有些位置還被清理工做了記號。她解除警報系統,戴上白色手套,開始找有價值的東西。
“啪——”然而一個轉身的時候,芊苡塵的衣擺不小心掃落案臺上的相框,玻璃碎了一地。那是一張虞紹和未婚妻的合照,擺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想來對虞紹來說非常重要,不,應該說和未婚妻有關的事物都很重要。
她很快鎮定下來,用布把地上的東西統統包起來塞進背包中,一個玻璃碴子都沒留下。
她按虞紹在酒吧逗留的時間計算過,就算這個小插曲耽誤了一點兒時間,也不至于拖到虞紹返家。有問題的是虞紹,他提前回來了。芊苡塵躲在衛生間的浴簾后面,一只手搭在窗戶上,做好翻窗的準備。
她聽到虞紹在屋里徘徊的腳步聲。
對家中擺設極其看重、爛熟于心的男人,很快發現少了一個相框:“柒萱,是不是你回來了?你一向不喜歡我酗酒,我才要踏進酒吧便覺心臟絞痛,是不是你在提醒我?柒萱,你出來見我?柒萱!”
他一聲聲呼喚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未婚妻,芊苡塵不忍再聽,可是不能收起耳朵,只得抿緊嘴唇。真的是柒萱在暗中保護他嗎?相框跌碎的剎那,心臟絞痛的虞紹,難道是一種心靈感應嗎?
“那張合照一向是你最喜歡的,柒萱,是你把它帶走了嗎?你也在天堂想念我嗎?”
芊苡塵很高興虞紹對消失了的相框自行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這樣喊了一個鐘頭,聲音沙啞,到最后幾乎是哽咽著懇求。芊苡塵想,真殘忍,叫她受這般煎熬,見證一個呼風喚雨的男人的脆弱。
熬至半夜,整間公寓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芊苡塵偷偷將衛生間的門開了一條小縫,虞紹歪在客廳的沙發里,已經累得睡著。
側顏,橘黃色的燈光,微彎的唇線,還有眉間仿佛永遠不會消失的哀慟。芊苡塵呆呆地靜立,好一會兒躡手躡腳地踩在地毯上,打算走正門離開。她想她一定是骨子里的冒險精神作祟,越是危險越是迎頭而上。
要到很久之后芊苡塵才醒悟,她不過是不甘心,不甘心身為闖入者的她,被虞紹當做了另一個女人。
沙發上的男人忽然嚶嚀一聲,眼睛微微啟開一條線,含糊著說:“柒萱?”
從他身邊經過的芊苡塵嚇了一跳,下意識一記手刀切下去,虞紹便暈了過去。第二天在公司遠遠看到他,一邊走路一邊轉動脖子,想來以為自己落枕了。她偷偷地笑,一時心情愉悅。
開秘密會議的時候,一個同事和她開玩笑:“如果調查對象是年輕有為的商界精英,做我們這一行的便要有鋼鐵般的意志。你想啊,他的喜好他的魅力他的經歷我們統統爛熟于心,還要暗中觀察他,哈,可不是跟暗戀似的,稍微沒把持住就萬劫不復了。”
芊苡塵笑不出來,只覺得包里的那張照片十分燙手。照片上的虞紹,有著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模樣,眉梢眼角都被幸福浸染,笑容溫雅,還有淺淺的酒窩兒。
會議結束后,她走過一個垃圾桶,又折了回來,把那張不屬于她的照片揉成團丟了進去。
4、
其實不該是這樣的,芊苡塵和別人看到的并不一樣。別人眼中,虞紹是謙謙君子,是商界天才,待人永遠溫和有禮。一步步深入調查,她卻知道這個男人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手段殘忍,冷酷,毫不留情,眨眼之間叫人傾家蕩產。
他有幾項競標使用了不正當手段,甚至挪用了客戶資金,以各種方式騙取客戶和股民的信任。虞氏集團,沒有外界想象的那般牢不可破。
在他最愛的人眼中,他是仁慈善良的天使。在他最恨的人眼中,他是心狠手辣的惡魔。
在她眼中,他又是什么呢?
芊苡塵一時怔忪,伸手去接廊下的雨滴。
干凈的女孩子,清爽的雨天,站在公司門口的芊苡塵,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虞紹的黑色大房車停下來,他搖下車窗,終于決定將她的神思喊回來:“芊苡塵。”她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在他臉上打轉,有些迷茫和懵懂,仿佛沒有完全醒過來。
隔著淅淅瀝瀝的春雨,虞紹又叫了一聲:“芊苡塵。”
她這才清醒,眼睛恢復清明,撐傘走到車子跟前恭恭敬敬地說:“總經理,什么事?”
縱然撐著傘,她額前的幾縷頭發已是濕答答,有雨水沿著臉頰流下。虞紹有一絲猶豫,可是終究覺得請她上車不妥當,于是仍在小小窗口對話:“能把那本書借我嗎?”他指指她抱在胸前的牛皮書,書名顯眼,是一本關于流星雨和星座的解說書。
虞紹靜靜地等待她的回答,看樣子也不準備告訴她借書的用途。她把書遞過去:“總經理想看多久都可以。”她的心思九曲十八彎,已知道他想做什么,縱然他不記得她在酒吧的臉,可是她說的話仍然入了他的耳。
下個月有一場獅子座的流星雨,聽說每一顆流星里都有一雙來自天堂的眼睛,借以偷看人世間放不下的親人。
他的未婚妻柒萱,是獅子座的女子。
“謝謝。”他慢慢把車窗搖上去,一點點將芊苡塵的臉隔絕在外。快要搖到頂的時候,芊苡塵打了一個大大的震耳欲聾的噴嚏,甚至有一星兒唾沫濺到了他的面頰上。
虞紹微微扯了扯嘴角,又把車窗搖下來:“上車吧,也許我們順路。”
芊苡塵求之不得。
可是她在車上不敢多話,只眼珠子瞟來瞟去。虞紹低頭翻書,手指纖細修長,沒有交談的逼仄空間,寂靜得叫人心中打鼓。
她悄悄往旁邊挪動,借以躲開他身上若有似無的煙草味。
也許察覺到她的不自在,虞紹抬起頭問:“你是什么星座?”
“天蝎。”芊苡塵問他,“總經理呢?”
“我平常也不大注意這個,讓我看看我是什么星座。”他翻了幾頁,根據出生年月告訴她,“是巨蟹座。”
芊苡塵扭頭看著窗外,低聲說:“巨蟹座的男子是完美主義者,對愛有崇高定義,一生只愛一個人。太平公主的駙馬薛紹據說便是巨蟹座,他后來愛上太平公主,覺得對不起過世的糟糠之妻,覺得背叛了自己的原則和信念,最后輕生了。”
她說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連自己都有些感動。墨色的車窗映出她微微迷離的眼神,旁邊是虞紹深不見底的雙眸。他卻是揚唇輕笑:“傻瓜,駙馬薛紹是死在叛亂中的。”
芊苡塵瞪大眼睛,顯然是被嚇到的表情,然而虞紹未覺不妥,合上書道:“這星座說人,也有幾分道理。原來流星雨,是十二星座輪流下凡塵,這個說法倒是有趣。”
她喃喃附和:“是很有道理。”
雨天,車速不快,偶有洼中的污水濺起老高。經過一家百貨公司,車子停下來,虞紹撐黑傘下車:“你等一下,我買點東西。”
他的身影在雨簾中若隱若現。
司機大叔感喟:“一直保持著每天給柒萱小姐買一枝玫瑰的習慣,我們總經理真是癡情種子。”
芊苡塵把窗子搖下來,仿佛這樣可以將雨霧中的男子看得更清楚。有冰涼的雨絲飄進來,然后是“轟”的一聲,一個人從高空墜落,仿佛計算好了這輛車的位置,一下子砸在車前蓋上。
5、
一張鮮血模糊的臉貼著擋風玻璃上,嘴角的笑容猙獰可怕。他還沒有死透,手指在玻璃上寫“虞紹血債血償”。剛剛寫完,就被雨水沖去,他便再寫,直到氣絕。
芊苡塵顫巍巍去摸臉頰,看到指尖沾了血跡,甚至還有溫度。那人的血沿著玻璃流下,在車輪底下會聚,雨水混合著血水,這輛車仿若被滔滔不絕的鮮血包圍。
九層的百貨大樓,在芊苡塵眼中搖搖欲墜。
她想把窗戶搖上去,可是手上沒有一點兒力氣。她想尖叫,可是喉頭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虞紹跑過來:“芊苡塵,鎮定一點兒。”
已經有人報警,他把她拖出來,她嚇得臉色蒼白,嘴唇哆嗦。虞紹把傘交到她手中,顫抖的她試了幾次,無論如何拿不住傘。她明明很害怕,可是不住地回頭看那個跳樓自殺的男人,虞紹擋住她的眼睛:“芊苡塵,別看,沒事的。我先送你回家,你睡一覺就會忘了的。”
她的眼前都是鮮紅,不住地躲開虞紹給予安慰的手掌。要到一個人死在眼前,她才徹底認清他的面目,她才徹底正視他的惡行,她才知道自己優柔寡斷、有時將天平傾向他錯得多離譜。
虞紹招來出租車,她終于有了反應,狠狠地推開他:“他怎么會在這里自殺?怎么會掉在你的車上?還說要你血債血償,是你害死他的,你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睡一覺就統統不記得了嗎?你睡得安穩嗎?”
“你說什么?”虞紹瞳孔收縮。
“我說你沒有良心,是奸商,是魔鬼,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被一條人命刺激了的芊苡塵,在脫口而出的下一秒就有些后怕,作為一個普通員工,直指大BOSS隱藏著的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極有可能引起他的懷疑,讓之前的秘密調查功虧一簣。然而聽了她的話,虞紹仿佛陷入某種不可自拔的記憶中,眼角抽搐,像極了即將發怒的獅子。
“誰叫你這么說的?誰允許你這么說的?”他一步步逼近,額頭青筋暴起,狠狠地捏著她的肩胛,盯牢她,“不許你這么說,你沒有資格這么說。”
他的一字一句,仿佛要通過手上的力道嵌進芊苡塵的骨子里,疼得她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虞紹的怒火更盛,吼道:“不許哭,不許在我眼前流眼淚。”
也是一個雨天,柒萱偶然知道他為擴張公司做的那些不得見光的事情,甩了他一個耳光憤怒地指責他。她罵他良心被狗吃了,是害得別人家破人亡的魔鬼。她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他們已經在籌備婚禮,可是她不想嫁給他了,她說:“我不想孩子長大以后成為你這樣的人。”
她開車離開,他在后面追。那么大的雨,淋得他渾身濕透。可是他沒有追到她,她的車子翻下山崖,再聽不見他說話。
他的眼前閃過各種片段,交織著芊苡塵倔犟無畏的面孔。她使勁地想要從他的手下掙脫,大聲說:“不要用你染滿鮮血的手來碰我。”
虞紹手一松,她精疲力竭地癱在地上。地上的水是粉紅色的,刺鼻的血腥味一陣陣襲來。她四肢并用想要站起來,想要遠離這里,然而她站不起來,狼狽地在雨水里掙扎。
他看著她,良久嘆息一聲,彎腰將她抱起來,塞進出租車。她抱著膝蓋蜷在后座上,已經懶得看他一眼。他放了她一天假,但她第二天仍是來上班,面容憔悴,有黑眼圈和眼袋。
和昨天的歇斯底里不同,今日的她仿佛神智無比清晰,更加一絲不茍地工作。各大報紙已經將那名客戶自殺的事登上頭條,他從來不忌諱這些,大堂的報籃更是吸引了許多員工的腳步。
唯有她,淡淡掃一眼,不感興趣的模樣。
她還和他道歉:“對不起總經理,昨天我受了些刺激失態了。”
他也不好說什么,揮揮手:“沒事,以后那些話不要再說就是。”
6、
虞紹的態度,仿佛不甚在意雨天里她的出言不遜,也接受了她受刺激而失態的說法。但芊苡塵知道他已經將她列為可疑人物,難不成他執意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真是為了怕她走不出陰影?
她那天的歇斯底里,不是因為脆弱的心靈無法承受那樣血腥的場面,而是因為終于逼迫著自己相信:虞紹,確實是一個心狠手辣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的罪犯。
心理醫生是虞紹的朋友,用一條項鏈給她催眠,虞紹就坐在旁邊看著,她要是執意不肯反倒顯得可疑了。她生怕自己泄露調查科的秘密,但那心理醫生問的幾個問題皆是十分靠譜,仿佛真為了治療她。
到最后,他向虞紹夸贊芊苡塵:“芊小姐意志力非常堅強,她不愿意回答的時候意志力竟然可以抵擋住催眠效果。“
虞紹似笑非笑:“看來芊小姐是個人才。“
她一直覺得他的笑有些詭異,不懷好意似的。想來她還沒有打消他的疑慮,過了幾日甚至察覺有人跟蹤她。在郵發部的時候也是這樣,好像辦公室里裝了監視器的感覺。
這一日她開自己的儲物柜,發現里面的東西被人翻過,芊苡塵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果然到了下午,虞紹把她請上去,態度倒還客氣,只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他激動的心情。
“你怎么會有這封信?”他把素色的信箋攤開來。
小楷,娟秀干凈,是一個女子勸誡愛人回頭是岸的肺腑之言。芊苡塵道:“我在郵發部工作的第一天,整理舊日信件的時候發現它夾在里面。”
“你看過了?”
她點點頭解釋:“因為沒有收信人……我也沒想到是寫給總經理的……”
這一招芊苡塵使得極好,模仿柒萱的字跡和平日說話的口吻,加之語句之間確有真心,虞紹根本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偽。
她低下頭,絞著衣擺:“總經理如果要開除我……我是能夠理解的……”
他卻是捏著那封信,神情復雜,眼波更加的深不可測。芊苡塵不是不緊張的,這就跟打仗似的,稍不注意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忽然虞紹的神情緩和下來,輕輕問:“你,一早知道了我是那樣的人?”
“是。”她承認,“一直不能相信,總經理那樣癡情,對員工也是極好,該有的都有了,不該是那樣的……”
虞紹定定地看著她,眼神跟霧似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被他看得心里發毛,推開椅子站起來:“總經理,如果沒有什么事我先下去了。”
“芊苡塵。”他一下子扣住她的手腕,“既然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就不要再喜歡我了。”
他把柒萱的信整整齊齊地折起來,放進一個抽屜中。耳中聽到芊苡塵慢慢走出去的聲音。他這一生,曾經被很多女人喜歡,有的喜歡他的英俊外表,有的喜歡他的家財萬貫,有的喜歡他的風度翩翩。
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會喜歡他的冷酷和暴戾,他為了利益的不擇手段。就像柒萱,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對他失望到了極點,迫不及待地想要遠離他。
這個芊苡塵,是很奇怪的女子吧?一開始就知道他是披著儒雅外衣的惡魔,卻同他說:“總經理,我喜歡你。”
到這一刻,虞紹真心感激那日自己的回答:“謝謝你。”
是的,謝謝。
7、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的談話產生了一些影響,虞紹明顯地察覺芊苡塵有些不一樣了。他見過她發呆的樣子,好似靈魂出竅,怪叫人擔心的。有時候上空有什么東西掉下來,她都是條件反射地驚叫。
因著他的緣故,她一個女孩子見到了那樣血腥的場面,尚未走出陰影,又遭到他的拒絕,虞紹不是不愧疚的。其實他不必做得這樣絕,左右她不會干擾到他。她不會像一些奔放的女子貼上來自薦枕席,不會塞便當、巧克力之類的禮物到辦公室,也不會穿著暴露闖進來找他。
芊苡塵做得最多的是,沒有頂樓的信件也氣定神閑地跑上來,不著痕跡地在他辦公室外晃悠,不時余光瞟向他。
他看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到后來她仿佛消失了一樣。他還以為她辭職了,借故從郵發部走了一遭,看到她埋頭在一堆信件中,好像工作比他這個老板還忙。其實芊苡塵是真的忙,在虞紹的眼皮子底下動心思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覺得他那句話說得非常對——既然知道他是那樣的人,就不要去喜歡他。她可以做到,她芊苡塵是調查科意志力最堅強的調查員。她滿眼看到的都是別人對他的血淚控訴,哪里有心情風花雪月?
虞紹人脈廣,已經聽到一點兒風聲,各處機密文件收得更加嚴實。她旁敲側聽地和職員聊天,一點點挖掘可疑人物,叫調查科的同事著手去查。
虞紹是商場里打滾的人精,越是風聲鶴唳越是戰斗力十足,這倒成全了他戒酒的心愿,忙得沒有時間去酒吧。芊苡塵聞到他身上有濃重酒味是在山頂,看流星雨的日子,她早早兒在山頂等著,靠一壺咖啡支撐。
她還沒等到流星雨便打起瞌睡,坐在一只睡袋里,露出腦袋。虞紹一下車就看到她像只豎起來的蠶寶寶立在石頭上,瞧著背影沒認出來,繞到前面才認出是她。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忽聽得她叫道:“走開……不要……好多血……”
虞紹想她是夢魘了,將她推醒:“芊苡塵,你得從那個陰影中走出來。”
芊苡塵看到他,急急忙忙要站起來,忘了自己在睡袋中,差點兒跌倒,多虧虞紹一把將她扶住,她幾乎撲進他的懷里。她的頭發長,被風吹著掃在虞紹臉上,癢得不得了。然而,她還沒有站穩,他不能騰出手去撥頭發。
她站穩:“總經理怎么在這里?”
他道:“你那本書上說山頂是看流星雨的最佳位置。”
他這樣提起那本書,芊苡塵又想到那日百貨大樓的情景,臉色不禁變了變。虞紹也自覺失言,在她身邊坐下把話題扯開:“流星雨什么時候開始?”
以虞紹素日淡漠的性子,做到這個份上已經不容易。芊苡塵自然知道自己成功使他愧疚,垂下頭看表:“大約還有半個小時。”然而虞紹卻是看不到了,她拔石頭縫中的野草,拔到第四根的時候,虞紹的手機響了。
他才聽了一句便臉色大變。掛了電話,他命令芊苡塵:“跟我去公司。”
公司里早有幾名高層等著,面如縞素,全等著虞紹做主。他對芊苡塵沒有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可是現下人手緊張顧不得許多,他把幾份文件塞到她手中:“拿過去絞碎,一張都不要剩。”
要毀滅的證據實在太多,調查科的人早晨八點即會過來搬資料。一些來不及絞碎的資料統統丟到火盆里燒掉,一時之間公司里彌漫著一股絕望的氣味。調查科的人來過之后,整間公司人心惶惶,虞紹忙著處理爛攤子,也顧不得芊苡塵。
那些董事見芊苡塵是虞紹帶過來的人,以為值得信任,也吩咐她去做一些事。這倒出乎芊苡塵的意料,她本是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虞紹身上,她在他身上裝了竊聽器,在他伸手扶她的時候。
想來這些日子他會很忙,忙得沒有時間換衣服。
她在頂樓進進出出,雖然虞紹一直開大會安撫員工,表示虞氏集團根基深厚不會受到影響,但作為當事人的芊苡塵知道,他心中比任何人都不篤定。他時常凝視未婚妻的相片,企圖從中獲得支撐的力量。
8、
虞紹自己仿佛也有一種預兆。那一天晚上,芊苡塵上來送文件,虞紹把辦公室翻得亂七八糟,她敲敲門問:“總經理,你在找什么?”
對于她的出現他頗為意外,這個時候許多員工都提出離職,就算正常上班的也鮮有這個時間還留在公司的。他看了她一眼,忽然問:“芊苡塵,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劈頭蓋臉的,芊苡塵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說:“喜……喜歡。”
他輕輕一笑,仍是說:“謝謝。”
芊苡塵愣在門口,進退不得,就愣在那里看他翻箱倒柜,簡直要拆了整間辦公室。
他說:“我在找我和柒萱的一張合照,不知放到哪里了?家里沒有,車上沒有,公司也沒有,想來我快要老年癡呆,怎么也想不起來照片放在哪里了?”
她鼻子酸澀,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第二天早上,芊苡塵上班,走到公司樓下,忽然“砰”的一聲,面前有人墜落,五體投地看不到臉。他手上捏著柒萱的照片,有一半已經被鮮血沾污。芊苡塵的雙腿似生了根,沒有辦法移動分毫,她沒有勇氣看他的臉。
他原來是想帶著那張合照跳樓的嗎?芊苡塵慘白著臉,是她剝奪了他臨死前的愿望嗎?她不該動那張照片的,有眼淚從芊苡塵的臉頰滑落,和地上濃稠的鮮血融為一體。
虞紹留了信給她,夾在她的星座書中。
他說:“我差點兒成為像薛紹那樣的人。”
差一點點,然而時間不夠,來不及發芽。什么時候發現她是調查人員呢?在她的儲物柜找到那封信的時候,便明了了。信箋上的稱呼是紹,柒萱從來不會這樣叫他,她都是喊他虞紹,全名,他們都愛這樣稱呼對方。
還有信箋上的內容。這個女孩子,她以為柒萱如果知道真相會苦口婆心地勸誡他。錯了,柒萱不會,她的性子剛烈,只會與他一刀兩斷。
可是他愿意順水推舟去相信這個騙局。
也許,在柒萱走的那一天,他便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