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從不下雪

繞著墻根走路，碰見一個旗袍裹身的女人。她頷首，四十五度側面偏頭，唇色紅烈。她不說話，也不咬著嘴唇。所以看不出她是挑逗或者隱藏。有故事的牽引都不通向美好。但也許這世界上存在這種奇怪：堂而皇之的誘惑反而并不是欺騙，遮遮掩掩，唯唯諾諾，反倒是惹人惡心的伎倆。喜馬拉雅的海拔在升高，人的智力也不再認生。終于，結果很好，欺騙成了高智商的游戲。單純逐漸變成失望的前奏，變成原配妻子漸漸被失寵。

而這個女人，沿著城墻盡頭，投遞過來的亡魂一樣無所欲求的眼光，像是兩支離鞘的箭，在大雪習習的寒風里，將我淬滅。

那是個想象的前奏，與生活無關。大抵遠離敘事的東西，就很難惹起人的共鳴。就難以激發讀者的欲望。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走的地方越多，越不知道怎樣形容月亮的表征。見過的人越多，越不懂健談和沉默哪個才是缺點。聞過的海潮味多了，就知道海鳥的叫聲永遠比浪聲高，又永遠消磨在漫無邊際的曖昧落日里。太陽有很多種顏色，黑的，紅的，橙色，斑駁。而我最喜歡的，是渾濁和曖昧，海邊的落日尤其會有這樣的顏色。前面的輪船也被染成羅馬的古舊雕塑，印象派油畫，梵高血肉模糊的耳朵，或者桃花謝落的中國園林。

落日正在海邊曖昧的時間，緣理我應該在海邊聞著海潮味兒，順便回憶加繆和杜拉斯筆下的海岸線，有多么大的差別。但事實不如此，我照例在面西的圖書館，尋找最適合光合作用的書架。手指跟著眼睛作挑選，如有中意，就獨占己有。過道一兩個人來往，不顯得擁擠，也有人的往過溫存。這樣的寬綽就剛剛好。一個轉身能擦到衣角，那也沒有關系，時間和步子一起掉頭，站著不動的人會回一下頭，轉過書架的人會點一下頭以示抱歉。這樣的感覺，不遠不近，不真不假，就剛剛好。

我繞到地理架卻看見攝影與美術雜志。年編雜志合集，翻到《世界美術》2006。如果按照村上的造句，我會說，“2006年，英特爾公司啟用了Inter標志，科比·布萊恩特在對決中拿到了生涯第二的81分，劉翔在洛桑破了110米欄世界記錄，那一年臺灣高鐵通車，大陸誕生了百度百科。11月，薩達姆被判處了絞刑。他這種方式總是很好地交叉進大的小的一切事情，讓世界看起來無足痛癢，卻又連接巧妙，像是上帝精心締造的一個巧合。我很喜歡他的方式，他是我欣賞的作家沒錯。而如果此時此刻，不，當時當刻，真讓我以時間刻度說一句話，我想我不能一下子歸結到那么多。我想，大致我會說2006年，全世界閏1秒。”

閏一秒。全世界。改變了計時。

多么可怕，多么刺激，同時對全世界而言又多么無關痛癢。

這真是個不錯的命題。

于是我安安靜靜坐下來看書。后柏林墻時代，圣典，風之梳，等等之類。其中中國篇有一個人，憑我的記憶之隨性和當時瑣事壓身的急切，自然是叫不出作品和藝術家的名字。只記得他所有的畫，是在人體的一個局部上，表現孔的連接和朦朧聯想。這個人在利用人的窺探欲做藝術，下流吧，卑鄙吧，但是文學里面，一樣是刺激感官的東西，招人喜歡。不能太低俗的說成生理反應，但是我必須承認，頭一遭看《紅樓夢》的時候，也許涉世太淺（也不是說現在就深），總是跳頁碼看寶黛釵的三角戀橋段。有時候對王熙鳳的嘴皮子功夫留神幾眼，再就是一個筆沒拿穩的女孩子，對于曹雪芹詞句拿捏的精準，是完全招架不住，純粹探到語句的神妙里面去了。這還導致了一個現象，便是當時一度寫應試作文，喜用長句長段的對偶。標題也一定要類似“齡官畫薔”“焚稿斷癡情”云云。顯得有文采，有底蘊，有深僻的用詞。事實證明應試老師是吃這一套的，我因而屢被談話，短短千字作文屢屢被糊墻。想來多么純粹的歲月，老師竟然因為幾筆不成派的行草，因為幾個疏破段落，就鑒定了學生的才華，如獲至寶。再想來，我們稚嫩的成就感又是多么單薄而廉價。被談話，被糊墻，被朗讀，就可以裝作一副趾高氣揚，增添不食人間煙火的底氣。提到年輕，總是和流行過的街歌沾點邊，曾經最掏心，所以最開心，曾經。

還有年月，還有地盤，讓你趾高氣揚不食人間煙火，還似在人間？

悲哉，夢幻歲月已過，再有的，只是堅強獨自撐著。堅持是自己給自己的咒語，卻是無論天才與否，都必須學會的咒語。得之你幸，失之，也不是不幸，能將你推至庸碌和無為的單純的快樂中間。你將變成一個快樂的洋洋自滿的傻子。

我曾經想過做這樣的傻子，并義無反顧地扔開所有糾結繁瑣的人間大問題。空虛的好奇是精神疲乏的源頭，誰何嘗不想享樂一生，然后噘著幸福的嘴唇笑著死去。但如果全世界都是一樣的死容，也許造物主反而會大發雷霆，或者自我懷疑自己的創造跳出了掌控。其樂融融不是一個游戲制造者的初衷，而一個掌控者，最大的心愿是災難，是蠶食和械斗，是人類的自相攻擊和全盤毀滅。

怕看文的人本為走馬觀花，字數過多就弄巧成拙。暫時不寫過多，抒個情結個尾就算數。

《03.45 No Sleep》夜里打字總會掛著曲子，這回是人見人愛的瑞典樂隊，The cardigans。如果現是冬季，我有一頂紅色的圣誕帽，手里有系著綠色紅色綢帶的金色鈴鐺。我會非常希望站在大雪飄飛，又張燈結彩的夜無眠的香港大街，大聲唱起Eason的那首人見人愛的《圣誕結》。”Merry merry Christmas，Merry merry Christmas，Merry merry Christmas……“一直循環，一直循環，一直循環。沒有下面一句。

然后鐘聲就敲響了。冬天沒有皺紋只有狂歡。而我的愿望像一架駛往無憂的鹿車，不會斷裂也不會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