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揚
畫家。1935年生于河北趙縣,1960年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藝術委員會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特約研究員、河北美協學術委員會主任、河北畫院專職畫家。業余寫作。曾在《當代》《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少量散文、小說作品。
一只母雞飛上窗臺,進了“亞細亞”。
亞細亞是一只空置在窗臺上的煤油桶。這桶本出自外國一家石油公司,它由白鐵皮制成,一尺多高,四五十公分見方,一面凹陷著“亞細亞”三個漢字的端正楷書。
這桶在村內并不少見,那是賣煤油的小販,賣完油遺棄下的。它被遺棄民間變得銹跡斑駁。我少年時,有個叫老拔的賣油小販,每天黃昏來我們村賣油。我們村子叫笨花村,它位于冀中平原。賣油的老拔一手提桶,一手攥幾只作為量具用的“提”,蹲在當街的黃土墻根(兒),粗聲粗氣地喊著“打洋油……吔”。我們那里管煤油叫洋油,如同管火柴叫洋火,管蠟燭叫洋蠟。賣油人喊出打洋油的顧客,或一提或半提的把油提入顧客的油燈里。如此或一提或半提的往外提,油桶便有個被提空的時候。桶空了就會流散入村人家中作為它用。村人把桶的一頭打掉,或盛米盛面,或填入黃泥作自來風爐子。我家把它橫置在窗臺上,里面鋪上潔凈、柔軟的麥秸,就是雞下蛋的窩。
那時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燈點,更不是所有人家都點得起煤油燈。我家點煤油燈在村中算是奢侈了。煤油燈戴著玻璃罩子比植物油燈亮許多,晚上點起來能驅散不小一片黑暗。父親在燈下教我們念書,念《弟子規》,念《實用國文》。我父親是位醫生,且喜弄文字。油桶上那三個字就是他告訴我們的。他說亞細亞是地球上一個洲。還說地球共有五個洲,除了亞細亞還有歐羅巴什么的。中國就位于亞細亞。我娘在一旁問我父親,咱笨花村也在亞細亞洲吧。我父親幽默,說:“看你說得多對吧。笨花村不出中國,就出不了亞細亞。”我娘得到鼓勵,就圍繞亞細亞問這問那。她問我父親為什么有人單把這三個字擺置在油桶上。我父親說:“這都是買賣人的機靈之處,顯得買賣做的大,山呼海嘯,呼風喚雨似的。”還說:“城里有個雜貨鋪叫‘大有齋’,其實店里就半缸醬油,半缸醋,幾簸箕花椒大料,偏偏虛張聲勢叫‘大有’。你看大有齋的生意就比旁邊‘德源齋’的生意強。其實,兩家的貨物一模一樣。德源齋比大有齋還多幾捆子粉條呢。”
我娘認識了亞細亞三個字,有雞飛上窗臺,鉆進油桶,她就在院里喊:“老白進亞細亞啦!”老白是一只長腿高冠雍容的母雞。說也奇怪,只有這種長腿高冠、雍容、豐腴的母雞才進亞細亞。那些矮腳、短脖的母雞,都自愧似的隨便找個地方去生產。于是,產于亞細亞的雞蛋,相當然就格外高貴,也格外被家人看重。
家里養雞攢雞蛋,不為吃,只為以物易物,比如雞蛋能換蔥。
雞蛋換蔥的小販也是黃昏進村,他推一輛小平車,車上擺著水筲粗細的兩捆蔥,車把上掛個盛雞蛋的大荊籃,他停住車一面打捋著車上的蔥脖、蔥葉,一面拉著長聲喊:“雞蛋換……吾蔥。”細分析這本是一個有著古文明氣質的吆喝,“吾”不就是“我”嗎?也就是說快來以你的雞蛋換我的蔥吧。來換蔥的大多是家里頂事的女人,她們把手里的雞蛋托給賣蔥人,賣蔥人掂掂分量,將雞蛋放入荊筐,就去給女人抽蔥。一個雞蛋能換三、五根大小不等的蔥。女人接過蔥卻不馬上離開,她們還在打蔥的主意,有人趁賣蔥人不備,揪下一兩根蔥葉,算作白饒。賣蔥人一陣推擋,說:“別揪了,這買蔥的不容易,賣蔥的也不容易。”女人總有機會揪下兩根蔥葉的,她們嚼著蔥葉,心滿意足地往家走,滿街飄著鮮氣的蔥味。
我娘來換蔥,天已經黑下來,她手里托著亞細亞雞蛋。在黑暗中亞細亞雞蛋顯得格外鮮亮。她小心翼翼地把雞蛋交給賣蔥人,賣蔥人只漫不經心地掂掂分量,放下雞蛋去抽蔥。我娘卻也站著不走。她不是打那一根半根蔥葉的主意,她是覺得吃了大虧的。她手里并非一般的雞蛋,那可是亞細亞呀。賣蔥人應該經點心把它看重點才是,多給一根半根整蔥也不況外。可賣蔥人并沒有注意這雞蛋的成色。旁觀者也不站出來打個圓場(兒)。我娘抹不開和賣蔥人爭執,末了,她總是帶著幾分遺憾自言自語走回家中,走著說著:“看這人,生是不認這亞細亞。”
我父親聽到了我娘的自言自語,站在院里說:“你那亞細亞只適用于咱家,不適用于社會。”
可遺憾歸遺憾,改天我娘去換蔥,手里還是托著亞細亞雞蛋,這像是一種“顯示”。她想,賣蔥人和鄉親對它總會有所認識的。在黃昏中能顯示出自己成色的雞蛋,不就是我家的亞細亞嗎?
就這樣,我家積攢著亞細亞,珍惜著亞細亞,亞細亞也滋潤著我家。可家人動用亞細亞卻是百年不遇:來“戚”(qiè)了;女人坐月子了;誰生病了……我就時常盼望自己生病,我卻很壯實。只有一次我吃過亞細亞雞蛋——我長痄腮,我娘給我煮了一碗掛面,還窩了兩個亞細亞。我細心“含化”著它們,覺得病魔正一點點從我身上消失,眼前的世界正明麗可愛。我好了。準是亞細亞雞蛋化了我的痄腮。
我長大了,要離開那個有亞細亞雞蛋的家,離開那個雞蛋換蔥的黃昏,去作一個“革命者”。臨行前我娘為我煮了四個亞細亞雞蛋,她知道我要在路上走兩天,一天吃兩個吧。她把它們煮熟,放在一個用羊肚手巾縫制的口袋里,我則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提在手中,生怕和其它物品為伍而擠碎。我先是走了一天的平原之路,天黑走到一個叫竇姬的小火車站。我的目的地是剛解放不久的省城保定。那時京漢鐵路剛通車,夜里我被安置在一輛拉貨用的悶罐車上。車廂就像一間大黑屋子(當時我認為這就是坐火車了),黑屋子搖搖晃晃地走起來,我扶住我的亞細亞開始打盹,一天來我還沒有舍得吃它,我想把它們留到天明,留到省城,在剛解放的省城吃我的亞細亞。哪知天亮我下車后,手里卻不見了我的手巾包,它被我丟在了車上,我奔跑著去尋找,火車早已開出了車站。在省城,我變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少年。我失魂落魄的像個醉鬼一樣在街上尋找我的單位;在單位我失魂落魄地報了到;在單位我回答領導的問話時,我說得語無倫次,領導以奇怪的眼光審視著我這位“神智不健全”的少年。這種失魂落魄伴隨了我許久。還經常后悔在路上為什么不吃掉我的亞細亞。
幾年后我已是一名文藝工作者,我娘要來省城看我。我猜她會給我帶來亞細亞雞蛋的。然而我娘來了,她卻沒有給我帶來。她把幾個碩大的雪花梨,幾把花生粘,幾串鈴鐺棗攤放在我宿舍的桌上,開始給我敘述幾年來家鄉發生的事。她說,你走時村里正鬧互助組,現在互助組轉成了初級社;后街還開了一個供銷社;眼下,干部們正下鄉教速成識字,教ㄅ、ㄆ、ㄇ、ㄈ(黑板就掛在老拔賣煤油時的土墻上)。然而雞不去亞細亞下蛋了。我問她這是為什么?她說:“凈敲鼓。雞們受了驚嚇。有人入社了,敲鼓。供銷社進了球鞋,敲鼓。教速成識字的進村了,敲鼓。天天敲。你準記得咱笨花村的鼓有多大。”
我當然記得我們村的鼓面有多大,大的像個碾盤。敲起來,窗戶紙被震得發顫。
我娘說著,感嘆著,攤起兩只空手,臉上顯出無盡的疑惑,對我似有歉意。
我娘在省城一住幾天,她常常靜坐一旁嘴里不時自言自語著:“生是不去了。”她說的還是雞不進亞細亞的事。她自言自語著,顯得很落寞。我看著落寞的母親,一下覺得她老了許多。我和她在保定的碎石馬路上走著,看省城保定的風景,她總是落后于我好遠,先前母親走路本是又快又急的。我等著母親走上來冷不丁問她:“那個亞細亞桶呢?”母親說:“漚了、爛了,沒人住的房子還會爛呢。”
是啊,沒人住的房子也會爛。
轉眼已過了幾十年,現在我正坐在被稱作大都市家中的書房,或讀書或寫字。晚上,窗外高樓林立的窗戶亮起來,像滿天星斗。霓虹燈表演起來,龍飛鳳舞的。我在明亮的臺燈下,喝著最時髦的“金駿眉”紅茶作自己的事。思緒間斷時,就會想起我家的亞細亞雞蛋和它的命運。這時,心情總有幾分凄楚,敲鼓敲得雞不上窩了。鼓聲還擊敗了那個雞蛋換蔥的黃昏。可轉念又想難道你能去責怪那些催人振奮的鼓聲嗎?歲月要更新,社會要進步;個體農民要進集體;人人都要識字;穿過幾千年手縫布鞋的人要穿大工業造就出的機制球鞋,不敲鼓祝賀,那叫什么世道。只可惜人類銘記的往往不是那些只為得催人振奮的鼓聲和人在鼓聲中那些興高采烈地過火表演。你銘記的或許就是一只銹跡斑駁的煤油桶:你看見一只母雞臥了進去,它臥在潔凈的麥秸上,羞澀地、心滿意足地漲紅著臉。少時,雞的一個驚喜,也是它給予人類的一個驚喜誕生了,然后再由一雙母性的手接過這驚喜,四處去張揚、訴說……你還記住了什么?不就是那個總有幾分小爭執但總體和諧的雞蛋換蔥的黃昏嗎?那時滿街都飄散著鮮氣地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