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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代

2012-04-29 00:00:00周聞道
美文 2012年17期

周聞道 本名周仲明。文學碩士,作家,經濟專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涯社區·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在場》雜志主編。發表作品480余萬字,出版文學專著13部,330余萬字;財經評論專著3部,100余萬字。先后獲得全國及省市級多項文學獎,多篇作品入選多種年選、選本、大學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陜西、浙江等省市中學選為高考聯賽試題。

都是農民工兒子,俗稱的“農二代”,都是這個城市的暫住人口,都面臨共同的命運和尷尬,都有共同的迷茫和苦惱。

這個別扭的名字,從小就與他們如影隨形,只是在不同年齡階段,有些微的區別,比如從流動兒童、借讀生,到暫住人口。當他們與自己父母一樣,被稱為暫住人口的時候,他們前行的足跡,就與父母并軌。

與父母不同的人生起點和成長背景,植下他們痛苦的根。

他發現,在周圍的打工者中,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成功的幾乎是鳳毛麟角。無法左右命運,就把希望寄托于幸運。……那亮沒有照耀前程,注注希望,如泡沫般幻滅。

相約美麗死亡

葭芷網吧,或者是葭芷巷,悠悠長長,深不見底。一條洪波洶涌的大河,黑暗的漩渦,把自己卷了進去。耳畔響起呼呼的冷風,徹骨刺心,為這一路的深陷送行。陰森,恐怖,怪異,詭秘。偶有一些光亮,星星點點,忽閃忽現,噗一出現,立即又消失了,消失于無邊的黑暗中。定睛,欲要再次捕捉那光,卻捕捉到一具骷髏,齜牙咧嘴,猙獰可怖,懸浮于自己面前,不知是在獰笑還是召喚。

啊……呀……

一聲令人發怵的驚呼。

這一呼,胖子就醒了。依然是夜,依然靜謐,卻不再那么陰森,恐怖,怪異。簡約的燈火,欲要驅逐黑夜,卻顯得力不從心。四野是混沌的,燈與夜的糾纏中,四周顯得更詭秘。沒有行人,沒有喧嘩,只有不時經過的汽車,碾壓路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來,似乎在嘲笑著從鬼門關里脫逃的胖子。頭暈腦脹,四肢無力。胖子幾次欲要起身站立,都未能如愿。只好再次躺下,躺在這公園一角的草坪上。鼻孔和臉上黏乎乎的,有絲絲腥味。思緒逐漸清晰,三位朋友相約自殺,吞下了滅鼠靈。啊,還有阿星、阿文呢?胖子急了,一激靈,更清醒了。他一下從草坪站起,先是身子,繼而整個人,顫顫巍巍。然后尋找,在四周。很快發現了目標,一個,又是一個,像兩塊怪石,相距幾米,躺在胖子的左邊和右邊。便喊,阿星,阿文,阿文,阿星。沒人回應。又趕緊過去,踉踉蹌蹌,邊喊邊撥弄,仍是石頭一般,無聲無息,身體微微發涼。胖子頓然預感到了什么,哇地哭了。使勁地繼續搖,繼續喊。阿星,阿文,你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啊。不能丟下我,嗚嗚。然后趕緊掏出電話,慌慌張張撥打120……

相約自殺,胖子活了轉來,阿星、阿文卻走了。

胖子與阿星、阿文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在網吧。他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不因別的,就因為共同的身世:都是農民工兒子,俗稱的“農二代”,都是這個城市的暫住人口,都面臨共同的命運和尷尬,都有共同的迷茫和苦惱。不同的是,他們的老家,一個在四川,一個在河南,一個在廣西。所謂老家,其實就是父母的家。出生于四川的胖子,只在老家生活了3年,就隨打工的父母到了浙江;而阿星、阿文,則是在浙江出生的。老家只是個傳說,遙遠而又朦朧,并不在現實生活里。他們不僅不熟悉,甚至不會老家的方言俗語,地道的浙語和普通話,不比這里的任何本地人差。不同的只是身份。與他們的父母一樣,他們仍是這個城市的流動人口,或叫暫住人口,世襲的,不因在這里生活的長短,也沒有隨這個城市的發展而改變。這個別扭的名字,從小就與他們如影隨形,只是在不同年齡階段,有些微的區別,比如從流動兒童、借讀生,到暫住人口。當他們與自己父母一樣,被稱為暫住人口的時候,他們前行的足跡,就與父母并軌。

與父母不同的人生起點和成長背景,植下他們痛苦的根。

他們的父母,或父母的父母,都是地道的鄉下人,老家的一切,就是他們拔不盡的根。包括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田,那里的豬牛,還有那里的方言。能夠義無反顧走出,走出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千年故土,背井離鄉,來到浙江打工,是他們父輩此生最偉大的壯舉。可是,父輩的壯舉,帶給他們的除了希望、追求和對城市文明的走近,還有對老家和鄉土的背離。鄉村的一切,都不再屬于他們。老家的印象虛無縹緲,飄忽在童年的記憶里。他們的根,除了父母,就是這個城市。包括這個城市的街道、樓房、醫院、學校、超市、公園、影劇院、電玩城,還有霓虹和夜總會。可是,當他們已習慣于這個城市的生活,以為自己已無可置疑地融入這個城市,成為這個城市一員的時候,現實卻一次又一次地擊碎了他們的夢境。從讀書到就業,從社交到戀愛,從就醫到社保,流動與暫住,不僅成了他們擺脫不掉的陰影,而且像一把高懸于命運頭上的達摩斯克神劍,讓他們對未來捉摸不定,充滿未知與恐懼。這種未知與恐懼不斷積聚,堆積成大山,不斷向他們壓來,他們終于承受不起了。脆弱的靈魂,似一架超負荷的橋梁,突然斷裂,坍塌于這個美麗夏夜。

相約美麗死亡,是胖子首先提出來的。

他們已在網吧泡了整整一天,幾乎沒吃沒喝,都有些疲憊。臨近傍晚,阿文建議出去走走,比如,過了前面的大十字,就是廣場,每天晚上,都有許多人在那里跳舞,老年人居多,也有年輕人。在2008年以前,這里治安不好,公園晚上是不對外地人開放的,只準本地人在那里跳舞。2008年后,由于警方改善了管理方式,治安好轉,才開始允許外地人進入。

看見人們應著優美的旋律,翩然起舞的時候,他們曾心生羨慕。廣場沒有大門,他們也可以加入,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那個興趣,融入不進去。廣場旁邊就是公園,免費開放的。那里有溫馨的草坪,曲折的幽徑,還有茂密的修竹樹林。他們常常繞過舞者,三人或獨自到公園里散步,漫無邊際地閑聊,或者互相鼓勵。可是,今天阿文的建議,卻沒有得到大家支持。胖子冷冷地說,俺心里憋得慌——活著真他媽的沒意思,干脆我們一起自殺,尋求美麗死亡。怕阿星和阿文不懂,胖子又解釋說,咱仨哥們一場,是一種緣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阿星和阿文立即贊成。事情就這樣定了,在頃刻之間。

當然,胖子的美麗死亡,不是一位基督徒說的,是由上帝的一個花園,走向另一個花園;也不是那個叫Benjamin Wilkins執導和Carly Oates、Ryan Shogren、和Quantae Love主演的小成本喪尸片,更沒有妙齡女主角瑞吉娜的精彩表演。相同的只是意義:人是怎樣由上帝的圣物與寵兒,一步步淪陷為行尸走肉的;社會的偏見與歧視,內心的絕望與孤獨,怎樣摧毀著這些年輕人的靈魂與自信。胖子只是“農二代”的生命殉道者,并不知道這些。胖子的奇思妙想,來自于一個電子游戲。美麗死亡的幽靈,在他腦子里已徘徊了許久。這個死亡之約,能立即得到阿星、阿文的積極響應,是他沒有想到的。原本以為會挨罵,罵他是懦夫,沒有直面苦難的勇氣。如果那樣,他也許會一笑了之,權當玩笑,過了也就過了。過去,在他遇到挫折,心里郁悶的時候,阿文和阿星,都曾給他鼓勵。當然,他也鼓勵過他倆。他們常這樣互相取暖,彼此都認為互相最懂得,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賴,甚至超過自己的父母親戚。

已沒有退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當然,胖子沒有后悔,沒有想到要找退路。他甚至有些感動,為阿文和阿星的鐵。美麗死亡的約定,讓他們異常興奮,似乎頓然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與解脫,進而擁有了一種難得的愉悅與輕松。往日走火入魔的網吧,突然變得索然寡味。他們立即起身離開,有說有笑,宛若要去參加一場快樂派對。聽見他們談論美麗死亡的網吧老板,完全以為幾個年輕人在開玩笑,送他們出門時,滿臉堆笑,口中念叨,三位慢走,慢走啊。是的,慢走,還這么年輕。葭芷巷里,艱澀而豐富的夜生活剛剛才開始。燈光幽暗,光怪陸離,各色人等熙來攘往。輕輕的海風,從遠處吹來,帶來微微的涼意。

就這么走了嗎?胖子順手一摸,摸到了幾張零鈔,趕緊掏出來一看,一張50的,兩張10元的,還有5張1元的。一陣驚喜。阿星、阿文也趕緊摸,又湊了54元。既然決定死,這些錢留下有什么用呢?于是,他們到前面的龍興燒烤,要了4瓶啤酒,1瓶二鍋頭,十幾只串串香,一份炒海螺,為自己壯行。酒過三巡,胖子想起《這杯酒》。也是一個農民工組合唱的。他借助酒興就唱,阿文、阿星不會,就拍手應和。渾厚而潮濕的歌聲,在街邊飄蕩,被汽車跑過的風帶走,風到哪里,憂傷就飄到哪里:“但愿這杯酒能讓你忘掉那憂傷,酒醒后我們要重新開始希望”。想到自己是只有憂傷,沒有希望,一唱一和中,他們號啕大哭,弄得店小二不知所措。旁邊也有人低聲說,瘋子。他們全不理會,仍繼續唱:“哭過了笑過了走過了傷過了,還有多少放不下的責任擔當。”

唱得熱血沸騰之后,他們就開始實施偉大約定。

按照胖子的提議,他們先到了廣場附近的前程大廈,打算從那幢落成不久的26層高樓跳下。胖子說,咱們沒活得個人樣,死也得死個轟轟烈烈。為了防止臨場畏縮,他們還從巷子里的小販處買了一條麻繩,準備到時把彼此的腿綁在一起。可是,進得樓房,爬上2樓,發現通往頂樓的通道鎖死了。只好改變主意,吃藥。正好剛才結賬下來,還剩16元。他們又返回葭芷巷,在一個地攤上買了滅鼠靈。來到廣場附近的一個廁所內,他們打開自來水龍頭,相視一笑,數一、二、三,吞下了藥。然后,匆匆來到公園,選擇了一方僻靜草坪,靜靜地躺下,等待死神降臨……

QQ是唯一的精神家園

阿文、阿星,你們快回來啊,別留下我一個人。你們走了,誰聽我說話,誰與我打臺球,誰陪我到公園散心?

120還沒有趕到,胖子仍在哭喊,在呼號。

與胖子的呼號一樣急促的,是這個城市的腳步。一切都沒有停止,喧囂依然如故。不遠處的廣場上,燈火通明,仍飄動著不少輕盈的舞姿,也有不少圍觀者。韓紅優美的《天路》之聲,應著舞步,在空中飄蕩。交通島四周,仍然車水馬龍。

葭芷巷是全市出了名的貧民窟。這里的小攤小販,八成是外地人,有辦了暫住證的,也有的沒辦;有暫住一代,也有二代、三代。他們都混雜在一起,以各種手段謀生。門店一家挨著一家,肉攤、肉店、藥店、茶館、土產鋪,賣光碟,攤位上擺滿了貼著色情封面的光盤。每當夜幕降臨,許多打扮入時,身穿低廉“名牌”服裝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涌向這里。他們走進洗發店、網吧、游戲廳、臺球廳,或一元唱卡拉OK,白天過著艱辛而寄予許多希望的日子,夜晚享受簡單而現代的生活。這是他們日常的生活方式,睡覺、上班或上學、玩,24小時,幾乎就是由這固定的三點一線構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有改變,也難以改變。可變的是三點的長度比例:最容易,也是常常不知不覺被壓縮的,是第一點。他們常常通宵達旦,或者在網吧、咖啡屋、臺球桌里打個盹,就熬過去了。上班和讀書,是一些年輕人最厭煩的,他們最愉快的時光,在閑逛和玩中。可是,在感官的相對論中,時間在這個點上的停留卻最短。

葭芷網吧,坐落在葭芷巷中段。一個小十字路口,像耶穌受難時的刑具,見證著這里的前世今生。悠長的葭芷巷,從網吧門前穿過,很容易讓人想起凈界山,一邊連接著天堂,一邊連接著煉獄和地獄。只是它不在但丁的《神曲》里,而是在眼前。往東走幾百米,就是郊外,一直延續到海邊,那里是海產品批發市場。往西走幾百米,有一個大十字路口,由開闊壯美的交通島連接。島中間有一柱高聳的華燈,居高臨下,白天張揚著威嚴,夜晚灑下光亮。島與燈,似乎是一種暗示,希望給這里的暫住者帶來拯救與光明。顯然力不從心。光亮與陰暗,都以這里為界,各自堅守著領地。跨過路口,就是這個城市的主城區。所謂的城市夢想,包括城市的繁榮富足、奢侈豪邁、現代文明,都在這個路口西面,而不是東面。交通島有如漢河楚界,劃定出一道難以逾越的線,城是城,鄉是鄉,工是工,農是農,常住是常住,暫住是暫住。鄉下的農民從天南海北而來,即便進了城,長期在城里務工、經商或閑著,職業早已改變,在他們的身份識別前面,也要加上個“農”字。不僅自己,他們的兒子,甚至兒子的兒子,就像黑人的膚色,很難脫掉那層農皮,精神的和現實的。

認識是一種偶然,也是必然。這個叫葭芷的網吧,是胖子和阿星、阿文認識的地方,也是他們相約死亡的終點。

阿文與阿星認識更早,在QQ空間。

對于阿星、阿文,不,對于整個80后、90后,這些被稱為互聯網原住民的新生代公民,包括暫住二代三代,QQ就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一個QQ號,既是重要的身份認證,也是一把社交鑰匙,擁有了它,就獲得了跨入這個虛擬王國的護照。他們在QQ上戀愛、寫心情、發郵件、談工作、交朋友,也養寵物、玩游戲、經營開心農場,偷竊與守護、窺探與被窺、掐與挨掐。一個馬甲,就是一副面具,真實的自我可躲在背后。在這里,也只有在這里,不管是權貴顯富,還是平民乞丐;是金領白領,還是青領藍領;是擁有常住綠卡的都市貴族,還是懷揣暫住證,朝不保夕的農民工,公民身份的認同,都獲得平等。你可以盡情宣泄,傾訴你平時不敢說的東西,也可以刪除不爽的心情,可以毫無顧忌地表白,也可以洗耳傾聽。因此,盡管現代溝通工具層出不窮,QQ卻從未退出江湖。根據官方公布的數據,中國內地地區2010年底的注冊網民,已達到3.32億人,其中農村1.25億人,超過3成。

應該是2010年秋。

胖子一直記得,阿文曾說過,那天降了溫,天色陰沉,下著細雨,他還吟詠了白居易的“秋雨梧桐落葉時”。

阿文在葭芷網吧打游戲。先是《恐龍快打》《三國戰紀》《天安門神童》,后又換成2.5D視覺的《惡魔城》《月球漫步》《功夫小子》。QQ掛在那里,認證簽名為“禿頭歌女”。有朋友找就聊聊,沒朋友找就打。打和聊,都任由性情。就這樣打打聊聊,聊聊打打,沒完沒了,昏天黑地,十多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凌晨時分,突然QQ嘰嘰地響個不停。一看,是位簽名為“還俗和尚”的陌生網友,請求認證。看那分急切狀,阿文會心一笑,肯定又是個網上泡妞仔,沖著他這個簽名。阿文用這個簽名,除了有難言之隱,也有玩世不恭的成分。曾經滄海,他對所謂愛情,已看得很透,選擇這么個簽名,就想調侃下那些花花公子。在此之前,就有好幾個男仔沖著他的簽名來,沒聊上幾句,就滿是魅惑下流語言,竭盡勾引之能,阿文非常厭惡,立即加了黑。

可是,這次卻有點意外。剛認證,對方就發出對話。

還俗和尚:請問是姐姐還是妹妹?

禿頭歌女:對不起,俺既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你趁早找別人聊吧,不要浪費表情。

還俗和尚:那就是哥哥或弟弟了?

禿頭歌女:呵呵,還有興趣聊嗎?

還俗和尚:有,有呀,俺憋得慌,就想找個朋友吐吐。不管年齡大小,俺都管你叫哥吧——智者為兄嘛。哥,你說我該怎么辦,回老家鄉下呆不下去,在外面打工又沒意思,煩死了。我回鄉下老家待了一個月,今天又回到這里,心很亂。可以說,無論面對我爸爸媽媽,還是這個城市,我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可憎。一片迷惘,不知道路在哪里。我甚至連死的想法都有。

禿頭歌女:啊,你也是外來的?兄弟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咱們打工仔,到哪里都一樣。

同為天下淪落人,惺惺相惜。

對方的話,立即引起了阿文的注視。他趕緊關閉了游戲窗口,專心與對方聊。從深入的交談中,阿文了解到,對方叫阿星,命運幾乎與自己一樣:都是從小隨外出打工的父母到處流浪,不僅淡忘了故鄉,而且經常搬家,不知道家在哪里;都沒有滿意的工作,整天無所事事;都弄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對未來一片迷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都疾惡如仇,與這個冷漠的社會格格不入,充滿敵視。不同的是,阿星是河南駐馬店人,阿文老家在廣西柳州;阿星初中畢業,就輟了學,阿文則讀了職高,也算是大專生了;阿星今年19歲,剛踏上社會不久,阿文已26歲,已工作4年多。不知是共同的處境和命運,最容易引起共鳴,還是阿星開口一個哥,閉口一個哥,讓本來沒有兄弟姐妹的阿文,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溫暖,沒聊多久,他們儼然已是老朋友。除了彼此基本情況、理想和苦惱、戀愛和朋友、性格和為人準則,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當前的處境和工作。

還俗和尚:哥現在做什么,開不開心啊,能掙多少錢?

禿頭歌女:兄弟,不好說,不好說啊,哥羞于啟齒。

誤把他鄉當故鄉

阿星認為阿文太謙虛,具有大哥風范,在感動加認同下,就自個兒向阿文倒起了苦水——

阿星的爸爸媽媽,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出來打工了。阿星是在溫州出生的,從小的記憶中,就不斷地搬家,搬家。先在溫州,后又到寧波、紹興、臺州;每個地方,又都搬過好幾次。每搬一次家,阿星都要適應好長一段時間。環境是陌生的,沒有熟人和朋友,同學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你。開始幾年,阿星爸爸沒有工作,全家僅靠阿星媽媽賣魚丸維持生活,有的同學還因此沖著他喊“魚丸仔”。沒工作的爸爸,經常在外面打牌喝酒混日子,輸了錢或喝醉了,回家都會沒事找事,弄得全家不安寧。因此,一家雖生活在一起,但親情比較淡漠,父母與阿星很少溝通。身在城市,但城市的現代文明,卻離這個家很遠很遠,這個城市的一切,都不屬于他們。于鄉村,他們是背叛的逆子,老家是一個生疏的名字;于城市,他們又是闖入的異類,就像游戲里的外星人。后來,阿星爸爸上班了,也是一會兒東,一個會兒西,一會兒白班,一會兒夜班,有時還白班夜班輪流轉,轉得暈頭轉向。下班一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入睡了,雷也打不醒。當爸爸媽媽的,連自己都顧不上,哪顧得了他們的兒子。讀書時,阿星開始的學習還行,小學三年級,還被選為過班上的學習委員。后來在不斷的搬家中,慢慢掉了下來,一落千丈。學習成績不好,就挨老師批評,同學就更瞧不起。便開始逃學,逃去打游戲、臺球,作業扔到一邊。老師找到他爸爸媽媽,阿星就挨打。阿星對學習就越來越厭倦,反感,甚至懼怕。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別人是痛苦,阿星卻是高興,解放了啊。

這種高興只是暫時的。十分現實而尖銳的問題,立即擺在了阿星面前:不讀書了,該怎么辦?

當然是找工作,這幾乎是唯一的選擇。阿星開始雄心勃勃,給爸爸媽媽保證說,用不著二老操心,俺一定會自己努力,找到好工作的。說實話,自從小學時,被同學沖著喊“魚丸仔”,阿星在心里,就瞧不起爸爸媽媽的工作。無論是整天跟著臭魚轉,還是跟著機器轉,那么苦,那么累,那么臟,每天干十多個小時,能掙幾個錢。見阿星有這個雄心,爸爸媽媽很高興,給了他幾百元車馬費,讓他試試。阿星很快發現,自己太自信,太天真了。政府開辦的人才市場和勞務市場,都很熱鬧,用人單位和崗位眼花繚亂。可真正走近,要找一個滿意的,比登天還難。他先找了幾個需要人才的,人家一聽說他只有初中文化,輕蔑地盯兩眼,無語了。那些需要勞務的,不是服裝廠,就是打火機廠、紐扣廠、機電,或者建筑工地之類。這與他父母干的,有什么兩樣,他一想起來就心煩。

這時,阿星從網上搜到一則誘人的消息:“不干活也能掙錢”。 天下竟有這種好事,這不正是自己向往的職業嗎。一陣激動,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背著父母立即趕了去。

老大姓賈,見阿星那么遠趕來,二話沒說,就接納了他。這讓阿星很感動,在心里嘀咕,總算找到組織了。已聚集了上百人,大都二、三十歲,統一聽眾老大調遣。到了兩天,并沒有安排上班,阿星有些納悶,就問一位年齡狀態與自己相仿的工友。工友狡黠一笑:“呵呵,你急什么,到時候就明白了。”又過了兩天,老大突然通知上車,說是到一家建筑企業上班。就在雨花臺區,工地腳手架工,工資比市場價低不少。阿星有些急了:“不是說不干活也要掙大錢嗎,怎么是這樣?”一位工友趕緊扯了扯他的衣袖,瞪了他一眼。阿星還是似懂非懂,卻默不作聲了。干了幾天活,阿星有些受不了,猜想自己是不是受了騙,老大卻突然通知開會,號召大家第二天集體休工,向用人單位提出漲工資、在職工宿舍裝空調、晚餐提供啤酒等要求。一支經常流動的隊伍,這樣的要求怎么可能得到滿足?老大便號召大家“維權”:不僅集體停工,而且阻撓別人施工,還派出代表,以“弱勢群體”身份,到區政府反映,向市勞動社保局投訴。在政府和“弱勢群體”強大的壓力下,用人單位不得不屈服,同意走人,條件是給每人繳付3個月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補償1萬元 “誤工費”。這就是上班一周得到的好處。此時,阿星才真正領會到什么叫“不干活也能掙錢”。他暗暗佩服老大,絕招,絕招啊。可是,阿星正下決心跟隨老大時,老大卻栽了。不,是他們這個團伙栽了。警方以涉嫌敲詐勒索,對他們中的62人刑事拘留、13人勞動教養、4人受到治安處罰,8人被警方教育后釋放。

阿星因為剛入道,成為被教育釋放中的一員,悻悻回到臺州。他又陷入了迷惘,心情很郁悶。

迷惘郁悶中的阿星,又去了網吧和臺球桌,一泡就是幾天。不干活掙的錢被警方沒收,父親給的車馬費用完,阿星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一家理發店做洗頭工。開始感覺還不錯。看見一個個俊男美女時髦摩登的發型,聞著可人的馨香,他似乎突然找到了生活的目標,并暗自發誓,一定要好好學,學好技術,積攢點錢,自己開個理發店。哥們要洗頭理發的,就到店里來,統統免費。他還通過QQ,邀請了幾位好友來洗頭。但很快吃不消了。理發店實行基本工資加計件制,3個洗頭工,每天至少要洗500個頭,平均每個人要洗近170個頭,才能保住底薪。阿星說,經常是“站立站到身麻木,洗頭洗到手開口”。特別是他的雙手,裂開的大口子不斷冒血,猙獰可怖,一沾水,就痛得鉆心。那時,阿星把QQ的簽名,也改成了“血口噴頭”。

說到這里,阿星給阿文發來一個抖動框。一個QQ秀,兩行清淚流。阿文給阿星回發了個擁抱,緊緊的,大哥般的。厚重的臂膀,擁抱著小弟弟,浸潤著安慰溫暖。阿星立即給阿文一個回抱,又一雙緊緊握住的手,然后繼續傾訴。

阿星實在受不了,干了兩個月,就辭職了。

再一次思量前程。他發現,在周圍的打工者中,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成功的幾乎是鳳毛麟角。無法左右命運,就把希望寄托于幸運。他每天買2元彩票,斗室里的一塊小黑板,記下每天的投注號碼,滿黑板上堆積的紅紅綠綠,成為他簡陋昏暗屋子里最明亮的角落。可那亮沒有照耀前程,注注希望,如泡沫般幻滅。他又去泡網吧和臺球,沒日沒夜。被爸爸發現了,狠狠挨了一頓罵。爸爸媽媽怕阿星出事,提出把他送回河南老家。阿星一下懵了:“老家,什么老家?我不是從小就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嗎,吃的是臺州飯,講的是臺州話,交往的是臺州朋友,熟悉的是臺州環境。多少年來,我都把自己當臺州人了,把這個城市當自己的家。”

是啊,對阿星而言,家就在這里;所謂老家,只是個遙遠的村子。那里住著奶奶,說著一些聽不懂的河南話。還有一些破敗的山,和污黑的河水。何況,回家是奢侈的。回一趟家,耽誤工時不說,往返路費、回家人情費,兩三個月工資就沒有了。因此,父母寧愿不回家,把路費省下來。在農民工中,多年沒有回鄉的比比皆是。阿星雖曾回去過,在過年的時候,跟隨在父母身后。可那感覺是遠行,走人戶。此刻,他猛然清醒:關于家,原來是個誤會呀!

“好,回去就回去吧!”阿星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他并不是真想回去,而是想逃離。逃離這個不知何物,沒有根和方向的城市。至于要去的地方究竟怎樣,是不是適宜他,他并不知道,也容不得他過多地去考慮。唯一清楚的是,這一次真正要回去了,回到那個陌生的鄉下老家。

還俗和尚:哥,你說怪不怪,雖說咱對這里沒有多少感情,也沒有什么牽掛,甚至更多的是屈辱與辛酸。可真要離開的時候,俺心里又挺難受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難過。那天,我在QQ空間里記下了當時的心情,哥看看,就知道了。

下面,是阿星轉給阿文的QQ日記。

還俗和尚:到車站了,天下著細雨,天空和心情一樣潮濕。我站在馬路邊,最后一次環視這個城市,這里的樓房、街道、車流人流,想起常去的葭芷巷,心里酸酸的。看到街上每一個人,都覺得像親人。打電話給朋友告別,說好不哭的,一開口,眼淚還是刷地掉了下來。19年了,我在這座城市種下太多的感情,不管人或物或事,都已牢牢印在心里。現在,我要回家了,回到連自己都不清楚的家。人生為什么總是這樣,一生下來就不安穩,不停地更換安身之地,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這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停地結識新人,淡忘舊友。即便我不是太樂意,卻也不得不如此。到現在,連家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嗚呼!

是的,不知道家在哪里。就像尤奈斯庫《禿頭歌女》中主人翁的命運。荒誕的社會,猶如荒誕派戲劇,總是制造出許多荒誕的生存方式。沒有情節,沒有性格,不知道來自和下落,常常言不由衷,廢話連篇。我不知道,一個人沒有家,喪失精神原鄉,究竟是什么滋味?再偉大的人,精神原鄉,都是他們割舍不斷的根,有了這個根,就會像安泰基于地母,心是踏實的。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還有達·芬奇、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等,掀起了歐洲文藝復興,他們的精神原鄉,在古希臘和羅馬文化的經典。憤世嫉俗的馬奈,曾是盧浮宮里最虔誠的臨摹者;英國泰特現代美術館的渦輪大廳,是裝置藝術家的圣地。大師們仙逝了,博物館成了經典審美的原鄉。藝術家和藝術粉絲們,都能在這里找到故鄉,忘了自己。我相信,即便普通人,喪失精神家園,靈魂也是飄的。人越是年長,越愛回憶過去;越是遠離故土,越容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母語是紓解鄉愁的薩克斯。流亡在外的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說:“家是俄語,不再是俄羅斯。”方言是一種地域密碼,昭示著一個人的來自與身份。一位漂流海外半輩子的老科學家說,一聽見人說漢語,就有一種家的親切。可以說,聽得懂方言才是真正進入,說得好方言才是此在。可是,講得一口地道的浙江話的阿星,卻總是更換著自己的歸屬感,而幾乎聽不懂河南話的他,此刻卻不得不回家。在浙江和河南,他都是外地人。

沒有精神之根的家,是回不去的。

回到河南老家的阿星,僅生活了兩個月,就被奶奶催了回來。這是個奇怪的悖論,去是回,離開也是回。母語中的“家”,無法詮釋。奶奶焦急地給阿星爸爸媽媽反復打電話,幾乎是懇求了:“快讓孩子回去吧,他整天魂不守舍,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給你們交代啊。”

就這樣,阿星又回來了。可是,今后該咋辦呢?

我的職業叫羞于啟齒

是啊,今后該咋辦呢?

阿星問阿文,阿文卻早已在問自己。不僅是阿星的苦悶與無奈,再一次深深撥動了阿文的心弦,其實,阿文自己心里也同樣有一部難念的經。不然,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怎么會玩物喪志,整天無所事事,泡在網吧里。

阿文已隨父母出來23年,從幼兒園、小學一直到職高畢業,都是班上的乖孩子,好學生。人長得陽光帥氣,處事早熟穩慎,加上1.89m的個子,杜丘式的國字臉,出了名的“靚仔”,還是學校的足球明星。讀書時,就有不少女孩暗暗給他發彩信,寄照片,遞紙條,他都能保持理性。老師說,若不是受頻繁搬家的影響,阿文肯定會考上重點大學的。特別是讀高三時,父母擔心不能參加異地高考,把他送回了廣西老家。與年邁的外婆住在一起,學習生活環境很不適應,也沒人管束,學習就荒蕪了。

這時,阿文通過QQ,發來了幾張照片,有學習的,有郊游的,有踢足球的,都是他過去的生活剪影。還有一張是與一個女孩的合影,在海邊,引起阿星的注意。背景是幽藍的海水,與天相接,形成一張碩大的嘴,一張一合。一艘郵輪,銜在嘴里,似舌尖,欲輕輕伸出,親吻海邊的這對少男少女。那女孩子美麗、清純而天真,有點像韓國美女演員金素妍。阿星問,哥,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啊?阿文郁郁而答,曾經是,可后來死了。不是人,而是愛情。她是我職高同學,陜西延安人,也是隨父母出來的。在我發現她被他們公司老板潛規則之后,心就死了。雖然我知道,她也是迫不得已——她爸爸原來在一個建筑工地打工,手腳架垮踏,摔斷了腰椎;母親長期在化工廠打工,又患上了嚴重職業病。一家人的生存,都靠她一個人。要怪,只能怪我。我愛她,卻無力幫助她、拯救她,還算是一個男人嗎?哎,不說了,不說這事了,說起來傷心。

了解這些后,阿星對阿文更加另眼相看了。

顯然,阿文的先天條件,要比阿星強,包括文化程度、形象氣質、社會經驗等。只是阿星不明白,阿文條件這么好,為什么還沒結婚,也沒有理想工作呢?自從認識后,他們幾乎天天都在聊,彼此都覺得,這個世上,對方是唯一可以放開傾訴的摯友。但對阿文的隱私,阿星不便多提。他更不明白,阿文曾坦言的“羞于啟齒”是什么意思呢,難道哪位農民工,或流動人口,暫住人口,包括像他們這樣的二代、三代,遭受的白眼冷面比別人少;難道這城市里的重活、臟活、危險活、吃力不掙錢的活,哪一樣不是農民工在干;難道還擔心咱阿星干的活,比哥你高貴多少;難道哪位農民工,沒有幾場辛酸淚;或者說,難道阿文哥對咱阿星還有什么不放心?難道……

不知是出于好奇心,還是想開導開導阿文,阿星像一個撒嬌的小弟弟,不停地向阿文詢問。熒屏沉默了,剛才響個不停的嘰嘰聲,似夏夜的蟋蟀,逃遁得無影無蹤……

終于,電腦上清晰的嘰嘰聲又一次響起,緊湊而密集。好奇,緊張,神秘,阿星期待阿文解開一個謎。

禿頭歌女:阿星,咱當你是親兄弟,就告訴你,千萬別見笑啊。我的工作,是做“鴨”。就是陪那些無聊的、孤獨的富女人玩樂睡覺的,與女的做妓女是一回事……

熒屏上再一次出現沉默。

阿星很吃驚——關于“鴨”,他過去只隱隱約約聽說過,內心有一種本能的反感,惡心,瞧不起。他認為,一個大男人,去做鴨子,不僅僅是好逸惡勞,踐踏自尊的可恥行為,甚至比女人做妓女還不可容忍。可突然間,“鴨”卻來到自己身旁,離自己這么近,僅相隔一道屏,而且,還是自己相見恨晚,最可尊敬、最信賴的大哥。這讓他怎堪承受?他恍恍惚惚,神思游離,直至阿文發來一個抖動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他才如夢方醒。

還俗和尚:哥,我在,我在認真聽啊。當“鴨”又怎么樣,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也是憑自己的本事吃飯呀。要是叫俺去當,還沒有那個本事哩。

這些話不知是怎么脫口而出的。回頭再看,阿星也有些吃驚。他心里非常清楚,回復只是倉促的應付,是言不由衷的,甚至在撒謊。可是此刻,又該怎么說呢?沒想到,竟是自己,首先對剛剛山盟海誓的鐵哥們說起謊來。欣慰的是,阿文好像相信了,又發來一個結實的擁抱,似乎有些感動。

禿頭歌女:弟弟,你是唯一理解我的朋友。這讓我更加相信,你是我最值得信賴的好兄弟。不過,哥還是要提醒,即使你有這個條件,也千萬不要去干這個。見不得人是一回事,對身體和靈魂的傷害,是一輩子也難以療治的啊!

接著,阿文向阿星傾訴了自己墮落的經過。

時光回到2008年。阿文從職業技術學院畢業,也是豪情萬丈,要找一份“理想工作”,起碼應當是白領。他還在心里給自己設置了個理想的“三8”標準:每月休息不少于8天,每天工作不超過8小時,月工資不低于8000元。學的是文秘專業,他先想去考公務員。臨考前才發現,百里擇一的競爭,許多對手都是本科生、碩士生,懷揣名牌大學文憑,一個個躍躍欲試,志在必得。他連考場也沒有勇氣進去。又去應聘企業文員,先是大企業,后是中小企業。除了上門自薦,他還以暫住的這個城市為中心,向附近擴展;又從網上搜索各類人才招聘信息,發出一封封求職信。在自我推銷時,他尤其沒忘突出自己優勢。近年來,沿海許多企業逐漸出現工荒,從管理到職工,都出現人心浮動。他相信,不少企業還是需要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才的。

果然,很快有了回應,不止一家。阿文兩眼一亮,激動萬分。心想,天生我才必有用,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啊。可打開郵件一看,他火熱的心不斷降溫。

先是一家家用電器廠,需要一批市場營銷員。阿文知道,這是現在沿海很普遍的職業。一些企業產品滯銷了,就打營銷戰,招募一大批圓滑嘴甜臉皮厚的人,到處上門纏住不放。哪個不知道,這是個聽起來光鮮,干起來傷心的工作。如果產品沒優勢,整天低三下四,到處求人,四處碰壁,工資還不夠車馬費。有優勢的產品,比如茅臺、五糧液、抗癌特效藥,還需要招那么多營銷員嗎?另一家是服裝廠,要招幾個兼職試裝工,看重的是阿文的身架。招聘條件明確,除試裝外,還要承擔一些零雜活,比如門衛、搬運、夜間巡邏等。還有一家化工廠,生產PE管件的。企業老板喜歡足球,可以發揮阿文特長,參加廠里足球隊。但那只是業余的,且主要是利用節假日或周末,與地方或兄弟廠開展一些交流賽,平時則與其他職工沒有兩樣,必須上生產線。這也難怪,哪個企業可能叫職工放下生產,去搞足球?

阿文越看越失望。

他又主動上門,甚至找朋友,托關系,先后找了十幾家企業應聘。可是,不是別人用不上,就是離他設置的條件太遠,有的甚至沒問明來意,就去去去。特別是到一家外貿公司,那人事部長的一句話,讓阿文傷透了自尊心。

墮落是一步一步的

那家公司正準備招聘一名報關員。人事部長是一位中年婦女,雍容華貴,和藹熱情。見阿文上門應聘,就不停地上下打量,還趕緊讓座斟水,甚至顯得有點殷勤。首先是面試,由中年婦女和報關部長進行。主要是問一些外貿常識,比如FOB價、FOBST價、COF價、CNF價、C F價,還有L/C結算、TT結算等。阿文一問三不知。女部長的臉色,由熱烈轉向僵硬,再轉向遺憾,最后甩下一句:“可惜啊,靚不能當飯吃。”

阿文很郁悶,也很頹喪。那天回家,他把自己的QQ簽名改成了“禿頭歌女”,并且留下這樣的心情日記:“陽光是黑的,不能把我的心照亮;遍地通衢,找不到一條屬于我的小徑;理想不是你想,偌大一個世界,何處是我的寄夢之處。”

就是在這時,阿文與一位高中同學的偶遇,改變了命運。

在一家網吧里,留著阿飛頭,穿著入時,除了臉上的氣色,一身都是光亮的同學。不經意間,發現了打游戲的阿文,熱情而夸張地兩步上前,拍著阿文的肩,大聲咋呼:“啊喲,老同學,真難得見到你啊。快說說,在哪方發財呀?”

老同學無意的話,深深刺痛了阿文。

發財?發勞什子財呀,自己一文不名,還靠打工的父母養活哩。老同學似乎看出了阿文的窘境,約他出去喝酒散心。

原來,那個同學在KTV工作,還常常“出臺”,收入當然比一般打工高。喝酒時,同學并沒有提自己做“鴨”的事,只說收入肯定比老同學高,整天吃喝玩樂。阿文就動心了。墮落是一步一步的,于不知不覺中。當你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

禿頭歌女:到了老同學介紹的夜總會,一見面,老板就說,必須剪掉長披頭,留平頭,這里的男生都必須這樣。我很痛苦,不知道用什么言語,來表達當時的心情。痛,心真的好痛。頭發沒了,對于我,就等于沒有了靈魂。但世事比人強,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我有什么資本討價還價?從此以后,聊天時我關了視頻。我不希望我的網友,看見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開始是當服務生。入道前,同學就反復交代:“要放開點,嘴巴甜一點,多說恭維話。”俺聽著,沒吭聲,只是勤快點,在給客人斟酒續水、遞煙點火時,手腳麻利點。嘴巴甜和恭維話,俺都不會。見包廂里那些客人,與小姐打情罵俏,摟摟抱抱,東摸西搞,還很不好意思,甚至反感。可是,當買單時,客人一個一個地發小費,一出手就是500元。什么都消解了。我有些激動。這錢來得真容易。老同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狡黠一笑說,這算得了什么,人家一晚上就掙幾千哩。我一下怔住了,怎么可能呢,又不是賣K粉。老同學不屑地說:“你真是天真得可愛啊。不過,有些富婆就喜歡你這類型的人。”過去只知道,KTV夜總會之類,都是男人的天下。這是我在這樣的場合,第一次聽見富婆的名字,但仍然不甚了了。

錢的威力真大,它可以讓你只顧往前,忽略很多。在老同學和錢的引導下,我又向前跨進了一步,去跳舞。兄弟,你知道,我只會踢球,哪會跳什么舞。可表演部的領班見了我,卻一個勁地鼓勵,說沒關系沒關系,簡單得很,只是穿穿扭扭的,臺上有主持人引導,跟著其他演員練練就行。我就懵懵懂懂地去了,逐漸才知道,哪是跳什么舞呀,就是叫我們這些靚仔,去為那些精神空虛,腰纏萬貫的富婆們挑逗取樂。她們有的身家千萬甚至上億,老公卻在外面鬼混,養二奶、小三的,自己成年獨守空房,寂寞難耐;有的雖然事業有成,卻婚姻失敗,喪失了愛情,再多的錢,也彌補不了心靈缺失;也有的出于心理平衡,主要是一些做二奶、小三,甚至OK廳小姐的,覺得自己不值,總是被男人玩,她們也要玩玩男人。她們經常到這里喝酒解悶,叫靚仔表演,脫光衣服,一絲不掛在她們面前舞動。一張張百元大鈔就遞了上來。玩得高興了,被客人帶出去過夜……

說到這里,阿文趕緊解釋,哦,俺不是隨便就陪富婆出去過夜的,開始真的是身不由己。阿文說,一次,在表演脫衣舞后,他正準備卸妝,回去休息。突然,媽咪叫住了他,面帶詭秘的微笑,悄悄說,阿文,恭喜你啊,有位富婆看上你了,點名要帶你出臺。阿文的臉刷地紅至耳根,心里咚咚亂跳,好在燈光幽暗,無人知曉。他雖在女人面前跳脫衣舞,已不是第一次,但舞場人多,心里踏實。獨自一人,陪一個陌生女人出去,他還從未有過。可是不由分說,媽咪推推搡搡說,傻小子,猶豫什么呀,別人有時排幾天隊,還選不上哩。趕快去換衣服,別讓客人久等哦。又叮囑,不要忘了到103號帶上安全用具。

禿頭歌女:沒法,扭扭捏捏,猶猶豫豫,俺還是去了。好在,那女的還很年輕,30多歲,人也漂亮,不反感。否則,像我老同學說的那樣,他一次遇到個老女人,又胖又丑,除了錢,什么都沒有,一看都膩,才不知道該怎么完成任務哩。那女的出手倒還大方,知道我是初夜,一扔就是兩萬。雖被她折騰了一整夜,還值。第二天起床,那女的就獨自走了,消失在這個城市。俺其實對她挺有好感的,但不知道她的名和姓,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很難收手了。有時,沒有被客人選上帶出去,心里還不安。一晚至少可掙1500元啊;長得丑的,還可讓她加價;如果只是陪客人喝酒,就只有500元小費。生意不好時,就有人抱怨老板。老板聽見了,就叫大家不要守株待兔,要主動出擊,去酒店的各個房間巡查,看見女人就主動搭訕。還說,那些女人即使本來沒有想法,看到靚仔,說不定就改變了主意。

阿文說,進入后才發現,做這行也不容易。不可能做太久。優秀的人太多,競爭激烈,也很傷身體,壓力太大。生意慘淡,也要在那里等。大家穿著黑背心和白外套,留著飛天發型,斜靠在沙發上,把腳放在桌上,抽著煙,聊一些無聊的事,諸如同性戀、人妖、艾滋病等,或者感嘆,昨晚怎沒把那幾個女人抓住。有次遇到一個女人,也是30多歲,一見面就不停地訴苦,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她原本有一段美好的感情,談了四年多的戀愛,結婚后生了一個小孩。但后來丈夫有了新歡,不顧家了。見她那么可憐,俺就沒有了心情,草草收場,小費也沒收。

禿頭歌女:男人做這行,是要拿活說的,沒身體不行。既要強健,又不能太胖。俺曾經有點胖,為了保持好身材,每天只吃兩個蘋果、一個饅頭、一杯牛奶,并堅持跑步。兩個月下來,體重減輕了18公斤,代價是餓昏,被送去醫院住了16天。

沒選上出夜的,小費也不好掙。要陪客人唱歌,跳舞,喝酒,擲骰子。那些女人酒量又好,有靚仔在,越喝越起勁。在酒吧喝完,還不過癮,出去吃宵夜還要喝。又是洋酒,又是白酒,還說靚仔更應紳士。我們必須來者不拒。干了三年,俺身體終于吃不消了,就回家修養。休養了近一年,仍沒恢復元氣。

不要以為,我們掙了很多錢。其實,這錢來得容易,花起來也就不心痛。在這種場子里頭混,衣服不能穿得太差,從頭武裝到腳,過得去的,一套至少要上萬。下班太晚,也不方便乘公交車,大都是打的上下班,一趟就是上百元。夜深了,三五朋友相約,還去吃夜宵,今天別人掏錢,明天你就不能不理。這里花點,那里花點,到頭來還剩得了幾個。俺現在是無所事事,除了睡覺,就是來網吧。兄弟,你說人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

又是一陣沉默。

阿文的故事,對阿星來說,猶如天方夜譚。唯一的改變,是他對“鴨”的觀念。或許,世間許多事,我們真的說不清、道不明。

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家

120鳴著長笛,閃著藍燈,風馳電掣般趕來。緊接著,110也趕來了。重大命案,警察在現場牽起了警戒線。

阿文、阿星已無生命特征,只奄奄一息的胖子,躺在草坪上。粘膜蒼白,呼吸困難,鼻、鞏膜、結膜和眼內出血。共濟失調,心跳微弱,節律不齊,關節軟弱,腫脹。急性中毒特征非常明顯。很快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胖子的口述,與兩位死者體征,以及現場物證,都得到印證。

一個新的、異常尖銳的問題,擺在案偵人員面前:生活如此美好,三位年輕人,為什么要相約自殺呢?

阿星、阿文死了,帶走了他們的謎。唯一的知情人,就是胖子。可是,胖子此時身體還十分虛弱,加上情緒不穩,不適宜立即調查取證。辦案人員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從外圍調查三人的社會關系、現實情況、近期活動;一路換了便裝,以醫護人員身份,守候在胖子病房,隨著他病情的穩定,神志的逐漸清醒,再慢慢接近,與之交談,進而走進他的內心。

事情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胖子出生于四川,爺爺奶奶年事已高,先跟隨舅舅生活。在他剛滿3歲的時候,舅舅、舅娘也在家待不住了,就帶著胖子一塊兒來到浙江,就是他父母打工的這個城市。在外打工的人,固定是相對的,流動是絕對的,暫住是不變的身份。胖子的童年和青少年,就在這種動動停停,漂泊不定中度過。

與許多從農村外出打工人員一樣,事情的演變和發展,逐漸背離了他們的初衷。留不下,回不去,是他們最終面臨的尷尬局面。不僅胖子的父母,就是許多社會學家,也許也沒有預料到,中國興起于上世紀80年代末的流動人口大潮,在二三十年后,會是這么一個兩難結果。當初的城市“農一代”們,被一個千年的“窮”字逼迫,毅然割舍掉故土臍帶,背井離鄉,外出打工,目標單純而明確,就是掙點錢,掙脫那個“窮”字。他們許多人,再宏偉的脫貧規劃,也始終未能擺脫故土根基,或者說,是為了在故土上,把根扎得更深、更穩、更長久。比如回家修房造屋,為孩子娶上媳婦;回本地城鎮買套房子,兩間門面,讓一家過個小康日子,或者掙一筆錢,在艱辛的日子里,不再為油鹽醬醋發愁,就回家繼續種自己的田,安度晚年。

對于故土,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過背離,背離卻如期而至。

當他們辛辛苦苦十年、二十年,掙了錢,修了房,改善了日子,當初的目標早已實現,卻發現再也回不去了,包括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既定的目標,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己辛苦大半生,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僅從農村帶走了自己和孩子的身,還帶走了心。一面是故土上大片荒蕪的土地,農村大量的留守老人,駐守著一幢幢嶄新的空房,一片片日益冷落的鄉村;一面是數以億計的暫住人口,包括農一代、農二代和農三代,流浪于城市的角落,在斗室里糾結,糾結于是回還是留。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土,成為壓在他們心里的一塊沉重石頭。根據有關專家調查,第一代農民工,大都已四五十歲,80后、90后的城市“農二代”“農三代”,已成為城市流動人口的主力。這支超過1.5億多人的懸浮大軍,加上他們的父母子女,也許要占到我們未來城市人口的5成。城市無根,故鄉走失,毫無疑問,他們已成為中國社會的一片可怕的精神荒原。

據有關專家調查,二代農民工主要分布在餐飲、建筑、家政、速遞、機電、服裝等各行各業。其中:16-40歲的青壯年占91.37%;30歲以下占26%以上;21—25歲之間的占31.1%;“農二代”占61.6%。接受過職業培訓的占36.9%,均高于農民工總體平均水平。他們的身份認同感很弱,認為自己是“農民”的只有32.3%,比傳統農民工低22.5個百分點;認為自己是“工人/打工者”的,占到32.3%,高出傳統農民工10.3個百分點。他們習慣了城市,選擇未來 “回家鄉務農”的,只有1.4%。

胖子一家,租住在城郊金星街拐角處二樓,他的母親在樓下擺了個舊貨攤。不知何時,人們突然發現,這個仿佛永遠不變的舊貨攤,主人的面孔和裝束,已在悄然發生變化:一對風華正茂小夫妻,帶著一個胖小子,變成了一對頭發微白的中老年人,與一個胡子瘋長的敦實小伙子;小伙子的長披頭和太陽鏡,以及牛仔褲的膝蓋和屁股上的破洞,還有他女朋友時尚的坤包、棉裙、小皮靴和裸露著的肚臍眼兒,都讓人唏噓不已。

發現父母頭上白發的時候,胖子有些難過。

十多年來,跟隨在父母身邊,父母干的什么活,住的什么屋,吃的什么飯,穿的什么衣服,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屈辱,為自己操了多少心,他最清楚。據說,1991年,爸爸33歲來廣東時,只身一人,家里東拼西湊的幾百塊錢,還沒找到工作就已花光。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如果打道回去,怎么面對鄉親和家人。無法辦理暫住證,只好東躲西藏,過著盲流生活。萬幸的是,居然沒被警察逮住。當洗腳工、洗碗工、搬運工,后來,應聘到了一家生產吸塑、塑膠的五金加工廠,上了流動的生產線,生活才逐漸穩定下來,且小有積蓄。先和人合租了一間平房,還辦了暫住證和養老保險;后來,又把老婆孩子接了過來,還交了不菲的捐資助學費、借讀費、擇校費,讓孩子上了學。一家大小拖拖扯扯總算過來了。在讀書時,胖子就曾暗暗發誓,有朝一日,自己掙了錢,一定好好回報父母。

然而,事情的發展總是不盡如人意。

人們常說,富不過三代。此話可真?胖子不清楚。清楚的是自己家的窮,遠不止于三代。就以自己為例,在這個城市已是二代,照此下去,自己的兒子,甚至兒子的兒子,也逃不過暫住和農民工的命運怪圈。在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他雖然不知道自己可獲得什么樣的生活,但知道自己無法接受什么樣的生活。有學者認為,要打破這種“貧困的代際傳遞”,需要從戶籍、就業、住房、教育、醫療和養老等方面的平等開始。可是,迄今為止,可以看見的仍是重重隔離,甚至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都是有色彩的。每天都是開始,又仿佛每天都是末日,掙脫不了的,是命運的怪圈。對父母的養育之恩,自己不僅無法回報,還不斷在為父母增加愁容。

先是為工作的事,父子就鬧得很不愉快。

胖子學的是化工機械專業。父親覺得,自己工作的這個工廠還不錯,在孩子高考填報志愿時,就考慮到畢業后的去向。但胖子想的完全是兩碼事。雖一個普通大學生,又沒有關系,坐機關很難,但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就與父母那樣艱難生活。他從小喜歡唱歌,還會彈吉他,懷揣音樂夢。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的增多,他越來越感到,當初父親的選擇就是一個錯。現在的胖子,可不是當年的高中生了,工作的事,哪輪得上農民工的父母做主。像父母那樣干體力活,當青領,又苦又累不說,再過一輩子,也不可能在這個城市買套房子,更不可能脫掉暫住農皮。因此,父親反復勸,胖子就火了:難道你還要讓我跟你一樣,背著“農民工”的牌子,在這廉租屋過一輩子;難道你要讓我到富士康那樣的企業,被逼去跳樓或精神失常;難道……

胖子的父親被問噎了。他不再吱聲,悶悶地自個兒抽煙。心里卻在想:孩子長大了,自己的路,就由他自己做主吧。

帶走“美麗”留下了痛

胖子的目標,不是青領、藍領、黃領,也不是白領,而是歌星、藝術家。自己做主的胖子,就開始實施自己的宏愿。

“開口一唱,黃金數兩,屁股一扭,出盡風頭,廣告一吆,填滿腰包。”這是多么迷人的誘惑。他常常以旭日陽剛、朱之文、刀郎為榜樣,甚至想,自己讀過大學,基礎比他們還好哩。聽說附近姚北打火機廠,就有個民工樂隊,吹拉彈唱,嗩吶、蘆笙、木鼓、銅鑼,花桿舞、斗牛舞、潑水舞、搶親舞、花鼓舞,搞得紅紅火火。當然,他不是要組織農民工樂隊,也不是要像網上那些農民工樂隊那樣,僅僅在工地上、工友間自娛自樂,而是要脫掉那個“農”字,登上大雅之堂,甚至走進央視。

沒想到,追夢路上,處處事不遂愿。

他邀約了兩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搞了個“龍孩組合”。他們學著電視上看見的那些組合扮相,請人做了形象設計,還添制了演出服裝。其中一位蓄了長發,一位留了絡腮胡,一位剃了光頭。然后整裝出發了,到處去唱,車站、碼頭、街口、公園。這雖不是最終目標,卻是擴大影響的必經之路。他們還學著別人,在幾個門戶網站開了微博,不斷上傳自己的演唱視頻,并以各種馬甲不斷轉發,希望奇跡出現。結果是石沉大海。他們沒灰心,又到酒吧、茶吧、歌廳、路邊燒烤店義唱。可不僅沒有多少人喝彩,還遭到城管的嚴厲吆喝。他們演唱時,別人依然喝自己的酒,品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燒烤。沒人喝彩的演唱是無味的,唱著唱著,連他們自己也沒興趣了,三人悻悻散了伙。

這一次,該輪到他焦急的父親發火了。

父親向來就瞧不起那些賣唱的,認為跟過去的戲子沒什么區別,不務正業。加之胖子的東唱西逛,不僅沒掙錢,還不斷向父母要錢。一個大男人,大學畢業了,還不能養活自己,這在父親看來,是不成器,沒中用。沖突,終于爆發了。

其實,做父親母親的,早有自己的打算。他們的想法是,再打幾年工,再積攢點錢,就葉落歸根,回到老家過日子。當然,這樣的打算也不是鐵定的,不可改變。如果孩子爭氣,在這里發展好,買了房子,身份轉了正,成為常住戶口,也可以留下來。說到底,回與留,取決于胖子的發展。

胖子的“不成器”,讓父母下定了決心。在胖子再一次找父親要錢時,他嚴肅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回家,回什么家——哪里是我家啊?

父親剛開口,還沒有道盡自己的良苦用心,胖子就又一次生氣了。他本想發作,把近期的怨氣,全都傾撒在父親身上。可在抬頭的一瞬,再一次看見父親頭上的白發,他的心一下軟了。他降低了語氣,心平氣和地與父親理論:“爸爸,我知道你們很辛苦,為我操了不少心。可你也要照顧我的感受啊。俺3歲就跟隨你們出來,來到臺州,一呆就是20多年。可以說,俺從小就吃的臺州飯,喝的臺州水,說的臺州話,交的臺州朋友,走的臺州路,頂的是臺州天。就是到四川參加高考,填報志愿時,爸你不也千叮嚀,萬囑咐,叫我一定要選臺州附近的學校,離你們近點嗎?還有,我假期回家看望你們,到的哪里,不也是臺州?我的家在哪里,在臺州!四川只是你們的家,是我的家嗎?”

“放屁,你是我什么?是我兒子。我的家不是你的家,虧你還讀了個大學,老師是這樣教的嗎?”父親臉色鐵青,氣得發抖。他認為,兒子話不僅荒謬,而且背祖忘宗。

可胖子進一步的反駁,卻讓父親啞然了。

為了不激怒父親,胖子盡量壓低嗓門:“爸爸,你說得對,我是你兒子,你的家當然是我的家。但現在我已獨立成人,應該有自己獨立的家了。爸爸媽媽的家,可能變為我的祖籍,但不一定是家。你不是經常拿著那本發黃的家譜告訴我說,我們原本是湖北麻城孝感人,是湖廣填四川時遷來的嗎?據說,孝感的一部分人,又是在更早的時候,從福建一帶遷過去的。再往前追溯呢,我們原本的家,究竟在哪里,爸爸你能告訴我嗎?”

是的,原本的家,究竟該在哪里呢?不僅父親回答不上,侃侃而談的胖子也說不清楚。父母把自己從小就帶進這個城市,但并不就意味著,就把自己帶進了一個新的家。湖廣填四川時,沒有城鄉隔離,沒有農民工和城市人的區別,沒有常住與暫住之分。那些遷徙而至的浩蕩大軍,來了就來了,落地就可生根,遷入之地,就是他們的家;他們就可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在這里開荒,修路,種地,建房,結婚,生孩子。對過去的家會漸漸淡忘,但不是丟失,更不是背叛,而是珍藏。每一個足跡,都保留在跟前,不一定就是忠誠,也許更接近裹足不前。馬克思當年曾挖苦萬惡的資本主義是“天賦人權的真正樂園” ——因為工人可以“自由”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但是,這位設計了共產主義天堂的偉大思想家,卻沒有預測到今天的中國農民進城后的命運:他們連自己人身的所有者都不是。在農村,他們叫“剩余勞動力”,在城市,則叫“流動人口”或“暫住人口”。

父子爭論的結果是:原本拿定主意回老家的父親動搖了;原本打算以這里為家的胖子,也懷疑了。動搖了的父親依舊上著班,日復一日,機械重復,只是多了份麻木,目標日益模糊;懷疑的胖子陷入了迷惘,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自尊,自信和未來,還有故土,精神之家。這些,都影響著他對未來的設計與把握。而在目前,他就面臨人生路上不可回避的抉擇:事業工作、戀愛結婚、安家落戶。

迷惘與失落的胖子,走向了沉淪。網吧、酒吧、卡拉OK,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不是長久的,虛擬的世界沒有長久,而是為了打發艱難的時光,尋求的一種短暫解脫,得過且過。三位相同命運的年輕人走到一起,相約自殺,不再不可思議。何況是美麗死亡,如 “一道亮光照亮了生命的暗夜。”

案情徹底查清:不是他殺,是自殺,是三位“農二代”相約的美麗死亡。也沒有什么復雜的背景,背景就是這個社會,我們的城鄉隔離制度。兩位年輕人把“美麗”帶走了,留下了生命之痛。辦案民警還發現,前一天凌晨4時,三位年輕人相約自殺前,阿文在自己QQ空間,留下的三人合影和心情筆記 :

不知道從哪里來

怎么知道該往哪里去

身和心

都棲息于迷惘的孤島

幾代人的接力

也無法掙脫

陽光下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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