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協第七屆全委會委員、浙江省生態文化協會理事。出版散文集《銀杏葉的歌唱》《千眼溫柔》等?,F就職于浙江省作家協會。
北緯:30°14′。東經:122°11′。中國東海。岱山島。午后。雨。
她像孩子一樣突然開始哭泣。
那一刻,隔著窗幔,看不見窗外的大海,就像突然看不到一個人的眼睛,突然和一個最親的人分離,突然故土不再,措手不及,回憶像海嘯般穿越時空而來,瞬間將她撲到。
對于她,大海是一個男人。
他是父親。
如果說,一個孩子是有夢想的,她曾經的夢想,就是死在海里。她的故鄉,也是一個美輪美奐的海島,和岱山島很像。多年以前,當她作為一個剛有記事能力的女孩第一眼望見大海,就像被雷電擊中。它那么強大,那么深,那么遠,那么沉默,那么神秘,大海,居然,和她的父親一模一樣,她怕他,可是她愛他,他賜她生命,賜她美食,賜她柔和的風,吹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時候,像一個一個延綿不絕的懷抱。
岱山島的大海,和故鄉的大海一模一樣,不藍,有點黃,像一個普通的男人,然而深沉浩瀚,是與花樣美男截然不同的壯美。當她靠近,像靠近她久違的父親,生出了無比敬畏與感恩的心。在鹿欄晴沙一年一度的休漁謝洋大典上,與她一樣懷著敬畏和感恩之心的漁民們,在香霧繚繞中,抬著牲畜、谷物和美酒走向海壇。他們舞龍,上香,祭拜,他們堅信,海里有龍王,有神仙。而她只相信,他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和天下所有父親一樣、神一樣、龍一樣的男人。當孩子們手捧一個個魚缸,在如泣如訴的歌聲里,將那些和他們一樣柔弱的生命還給他,以最虔誠的姿勢膜拜他的時候,她在烈日下眼眶熱了又熱。即使沒有祭拜,難道,大海就不再愛他們了?
他是愛人。
這個世界上,誰比大海更有魅力呢?
海腥味,是他的體味以及呼吸,清新,狂野。
波浪、潮汐、洋流,是他存在的方式,受蒼穹之上的日月星辰召喚,受海風、氣壓、種種變化的沖擊,使他成為永不停息的戰馬。
他平靜時,海面下深藏著一個瑰麗世界,冰山,火山,寶藏,生物,熾烈的紅色熔巖和冰水的劇烈沖撞和纏綿,無窮無盡的草原般的海底世界,那么的恣意,絢爛,孤獨。
他是海浪時,絕不是湖水河水井水,即使涌上岸摔成粉碎。
他是潮汐時,雖受著日、月、地球的左右,但會聽從自己的智慧與心聲升降、漲落與進退。
古往今來,他內心不懈追求的目標,叫做理想,或者,叫做名利、責任,他像一個夸父一樣日夜追逐,不知疲倦,以此為樂。
最后,他必定匯集、強大、輝煌,成為浩浩湯湯的洋流,越走越遠,他不是要去征服世界,而是帶給這個星球更多生命,帶給這些生命更多福祉。這,就是他的宿命,抑或意義。
他從未停息,如果他停下來,就不是大海。所以,愛他的女人,注定無法得到時時刻刻的溫柔纏綿。他無暇顧及誰的孤獨,亦無意挽留誰的背棄,這就是大海的秉性,無法改變。
岱山島的摩心山上,云霧繚繞的慈云極樂寺,她蹲在一缸蓮葉旁,一遍一遍梳理著她與大海的緣分。
缸里的水蓮,沒有花朵,只有葉子,其中一片,落了一坨黑白相間的鳥糞,被雨打得很濕、很黏。人們在吟詩作畫,熱鬧著,她獨自蹲在屋檐雨滴下,用手舀起缸里的水,一遍一遍將它沖洗干凈。然后,她又看到了旁邊另一個缸里,一片蓮葉上,沾了很多黑色的泥巴,或者也是鳥糞,她又一遍一遍將它洗凈,繁雜的一個一個聲音越來越遠,濤聲、雨聲、梵音漸行漸近,然后,她聽見了大海的耳語。
他說:如常,靜心。不管你們是否懂我念我愛我恨我,漠視我,離開我,我的心一直都為你們在。
是啊,放下偏執,才能安樂恒永??墒牵l能真正放得下世上那兩個最累的字:牽掛?
她亦是。愛著,卻總是難以相守。如同,她與故土,她與大海,她與父親,她與她愛和愛她的人們,至親、至愛、摯友、孩子……從晨起到日落西山,從呱呱墜地到葉落歸根,一路盡是別離,一生盡是別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午后驟雨,沖進賓館房間,一眼看到床頭那本和昆曲有關的書——她像孩子一樣突然哭了出來。
兩個小時后,大海像一個孩子一樣,與她對泣。
大雨滂沱中,她跟著采風的人群隨漁民出海捕魚。她愣了,第一次看到哭泣中的海,哭得那么厲害,面目模糊。你也會哭?你為什么哭呢?疼了?累了?你也需要休養生息,而我們卻以愛的名義,無盡地糾纏你、掠奪你,是嗎?古往今來,那么多有去無回的生命,是源于你的震怒,還是源于你的傷心?
她不知所措地緊緊抓著船舷的鋼繩,一動不動。他們問她為什么抓這么緊?她說怕晃。她一動不動坐在雨水里,虔心感受著他的哭泣,他的怒濤,他帶給她的種種難受。她在心里說,哭吧,孩子。我陪你。
這個星球,是由水構成的,那十三億五千多萬立方千米的水,她今天見到的這片大海,只是一小滴。
這個星球上的島嶼,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清,有人說二十萬,有人說十萬,她今天見到的岱山島,只是其中一個。
這個星球上的人,有幾十億,她只是天地一沙鷗,一螻蟻。
此時此地——公元2012年6月的某一天,北緯30°14′,東經122°11′,她的心與大海對泣。此刻,她像一個母親愛一個男孩一樣愛他。
離別岱山時,仍是暴雨滂沱,映照著她心里不舍的聲音。明知不是訣別,還是傷感,短短三天,剛剛開始,就已結束。
她是一個相信緣分的人。美若仙境的岱山,于她,是一面魔鏡,照見她與大海的前世今生,照見她對大海的一次全新認識和深切感悟……離開岱山,不只是離開一個島,一個仙境,一個夢。
她亦是一個隨緣的人??傄x別的,總要遠去的。世間事,總要順其自然才好。如同,人類愛大海,不能太愛,太依賴,愛到索取無度,愛到不講公平。既然愛,是否可以,像愛父親那樣敬畏、感恩?像愛愛人那樣深情、尊重?像愛孩子那樣寬容,給他撫慰?
從前,岱山島的摩心山上,出海前,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有白發了,以后我幫你拔。
女人心動,期待,但不奢望。如果苦苦等待,也許就會等成滿頭白發,拔也拔不光。
那么,我們愛一個人,愛一些人,人類愛自然,愛萬物蒼生,是否都可以這樣安常,處順?
出發前,她曾在微博上寫過“岱山?蓬萊?”兩個問號。她不確定,岱山,是否就是那個“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里的“蓬山”,是否就是當年徐福率數千童男童女尋找長生不老仙藥曾途經的“蓬萊仙島”。當她用腳步和淚水,青鳥般掠過仙境般云霧飄渺的山山水水回到城市,她在微博上寫道:“岱山,蓬萊?!?/p>
一位叫遠山的朋友問:“岱山,蓬萊。你享受嗎?”
她說:“終身難忘。”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上面這些話,代表人類,說給大海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