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愛民
現居西安。著有《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馬語》《西安往事》《你的城市以西》等。現任西安市文聯副主席。
青藏秘境
從四姑娘山回到西安將近一年了,一直不敢動筆來寫我在它之中所獲得的感受。寫一篇關于四姑娘山的游記,并不是我內心的愿望,如今類似的文字到處都是,卻難符合我所以為的像四姑娘山這樣的秘境對游人的期待。我想把四姑娘山帶給我的觸動和改變,好好在身體當中封存一段時間,希望這樣的經歷與記憶,能像陳年老酒一樣變得醇厚。
旅游登山,既不是我的愛好,也不是我的興趣所長,只是一段時間之后,總希望自己能從身處的生活中抽脫出來,像一個陌生人,去到陌生的地方,漂泊或流浪,體味陌生的環境中,有哪些事物令我覺得熟悉,靜思自己的過往。
每當出門遠行,總有一種重新開始的喜悅,讓我可以在原先重復單調的生活節律中獲得新的開端,后來我逐漸感到,每一次的遠行又都回到了自己所擁有的過往,看似能夠暫時擺脫掉自己眼前的生活,實際只是又一次重回、審視、靜觀自我的機會。遠行給我一個類似旁觀者的視野,來重新打量自己。去四姑娘山的經歷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它在我心里激蕩起來的東西,至今仍然無法平息。
小金縣的日隆鎮是去四姑娘山最先要到達的地方。這個小鎮是登四姑娘山的營地,在整個登山的過程中,需要回到日隆鎮調整休息。
日隆小鎮只有一條街道,屬于小金縣城通往汶川之間極短的一段公路。在鎮子的高處,可以看見四姑娘山峰頂上的積雪。2009年我去四姑娘山之前,竟然對這座圣山聞所未聞,自己見識之淺是可想而知的。
街道在日隆鎮谷底伸向了遠方。沿著兩山之間錯落著嘉絨藏族石砌的民居,而公路兩旁是一些店鋪。走在日隆鎮的街道上倍感親切,有一種在陌生的地方遇到熟悉情境的感受。盡管路上沒有行人,店鋪也冷冷清清,還刮著大風,日隆鎮卻并不讓我覺著孤獨,像是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鎮上的生活節奏要比成都這樣的城市還要緩慢,偶爾有行人在風中走過,也是非常徐緩的。餐館和商店的主人,見到來客,似乎也不想急于挽留。時間的分秒感覺,在日隆小鎮是不一樣的,要比其他地方顯得長而舒緩,日光在嘉絨藏族的屋頂上停留的時間,也要久一些。我感到了由于日隆鎮表面所顯的從容,使我的心跳也放慢了下來。面對海拔6250米的四姑娘山的主峰,我只有發呆了。
中國的藏族分為安多藏族、康巴藏族、白馬藏族和嘉絨藏族四個支系,嘉絨藏族的歷史可以上溯到唐朝,屬松贊干布由西藏向東派往東部的一支部隊,在四姑娘山周圍地區的山谷中定居下來,與當地的羌氏部落和土族部落通婚融合,逐漸形成的一個藏族支系。藏語中“嘉”是“漢語”的意思,“絨”是“溪谷”的意思,連起來的意思就是“接近漢族的溪谷居民” 。
嘉絨藏族的碉式石樓多建在半山腰,通常為三層,房頂的一半為平臺,三面圍著女兒墻,墻角上翹呈角狀。平臺安有澗槽,把水引出屋外。另一半歇山式,覆蓋著紅瓦。一樓用來圍養牲畜,二樓是鍋莊房,呈長方形,中間放著火塘。火塘里的火種自房子建成后引燒,一直保持不滅,稱作為“萬年火”,像藏族人的性格一樣,恒久持一。小金縣內的木坡木龍,沃日官寨,結斯向花等,都是著名的藏寨。馬爾康的卓克基藏寨也很有名氣。四姑娘山周圍地區的風水養人,嘉絨藏族的青年男女,生得英俊漂亮。
屬于四姑娘山的自然區域面積有1375平方公里,可以供游人觀光的地方由“三溝一山”組成,包括雙橋溝、長坪溝、海子溝和四姑娘山。雪峰、冰川、原始森林和高海拔的山谷氣象,是這里可以稱奇叫絕的地方。
每個人到自然之中去的想法和目的或許不同,在我看來,四姑娘山是一個永留之地,它能將人對它的感受永留于記憶之中。
面對雪峰和背后的天空,我胸中涌動的熱潮,平靜下來之后,仍然只有對它的敬畏了。在四姑娘山更容易使人陷入對自身的思考,有可能使自己,一對一地面對自己,探尋對自己究竟是何為的更深了解。在這個安靜、潔凈,位于世界上最高的高原山谷里,有可能為一個人真實地回到自身,提供廣闊的空間。
高山草甸、冰川的融水組成的河流,還有原始狀態中生長的植物,以及關于四姑娘的傳說,它們比世界上同類的事物,都要更加接近天空,又都是具體實在的,但是,它們在自然之中打開自己存在的過程,卻是沒有盡頭的。四姑娘山既具體真實,又潛藏著未知的秘密。我自己總是無法將它看盡,總是被它在我眼前的展現所牽動,沉入它,隨著它,想象著能夠進入它之中隱藏的秘密,向它索要自然最真實的坦白。
四姑娘山,根本不可能提供對上述問題的最終答案。世間的一切,如果都對應著類似的東西,存在就會失去它謎一樣的魅力。生命的終點是死亡,而對死亡的靠近與發現,卻各不相同。關于存在,或許本身就沒有答案,或者說,答案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尋找:在一個一個地過程中,在一次次的靠近和錯過里。具體地面對個別的事物,或許是認識事物最牢靠的方式之一。
在四姑娘山,我清楚不可能一蹴而就地實現脫胎換骨,只是它的神秘和令人沖動的新奇感,引發我重新開始面對自己的思考,審視自己以往經歷過的生活。四姑娘山的雪峰,在召喚我前往,誘發我不斷對于未知的向往。
我無意要為四姑娘山打上人為的印痕,它只是自然之境,它既不會對我說話,更不會向我發布如何行動的指令。將任何一個反應遲鈍,感覺麻木的身體,放在這樣一個純凈得如此透亮的地方,都會有觸動;再微弱的暗火,置于這樣的高山幽谷中,自己就會幻影般升騰。
想想這兩年,進出青藏高原的邊緣或腹地,都與藏族有緣,也都多少同地震有關。去年到四姑娘山時,汶川地震已過去了一年,看不到受地震影響的痕跡。四姑娘山景區管理局的老侯同志對我講,景區距震中直線距離20公里,雙橋溝的小電站遭毀;3.43公里的公路,路基沉陷、邊坡垮塌、棧道19.2公里損壞沉降;擋土墻受損7592立方;景區職工和辦公用房285間大面積裂縫、垮塌;山體滑坡、巖崩、雪崩、地裂縫等造成地質地貌損毀50多處。在“5·12”地震中,滯留在四姑娘山的游客,無一人傷亡,全部得到了安全疏散。
老侯同我聊起這些時,平靜地就像是在講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災難、痛苦和關于死亡的記憶,被他深埋在了內心深處。
藏族人令我敬佩,尤其當他們面對災難和死亡的考驗,總是顯得那么沉靜與從容。他們能夠視死亡如歸。
同樣是面對突然如其來的災難與死亡,同樣要承受家園毀滅之后無數的磨難,四姑娘山的嘉絨藏族,與我今年在玉樹震區10多天所遇見過的康巴藏族一樣,都有著相同的生命氣質,都有著在極難中支撐生命頑強存活的硬氣,都崇尚力量。
我從前羨慕過富裕的生活。在中國,讓更多人富裕起來的各種努力,再怎么做都不為過。即便如此,人的精神和情感,在這樣的過程中,都不能失去依托。四姑娘山所在的阿壩地區,在物質生活上并不富裕,但這片廣闊的區域,連同青藏高原上其他的藏族居住區,卻有著遠未人知的精神承載力,為這里生活的人們提供了護佑。
青藏高原是另一片廣闊的精神空間,在四姑娘山更適合進入對自己個人的靜思。
在南山以北的地區
夏日或冬季通往南山各峪的主要道路,逐漸被新修寬暢的柏油公路所取代,“終南幽徑”被推至和升高到了秦嶺的山腰。在西安,南山代表著獨特的生活方式,包括自古便有的隱士傳說、與宗教相聯系的廟宇建制,還有黃昏或清晨山林之中夢一樣的景致。這樣的情境有時會波及西安城內,不僅是在晴朗的天氣里南山在西安南部方位上的呈現。通過石材、河渠、道路與山貨這些具體的物質,南山時時刻刻都同西安城內的日常景象保持著聯系。在環山公路上行走,新修的通往北麓的各個峪口的通道,在此不斷形成路與路的交叉重疊;黑夜里拉車趕路的人,偶爾會被農用拖拉機的前燈照亮,此后,便又淹沒在了天際的黑暗當中。西安以南、南山以北獨特的生活場景便是這些隱約流動和靜止的人與物呈現出的輪廓。現在,原有的那種氣息已經消退,代之以成片的樓群和地產開發。寧靜是這一帶的村莊固有本質的聲音,現在已經被打破,也絕少再有拖拉機在環山路上夜行。我自己置身于其中的感覺是無法言喻的。起初是與童年成長記憶的伴隨(南山總是隱藏在記憶當中無法看見),接著就是持續的改變。童年和南山北麓的地區,不再可以重回,也不能完整地在腦子里浮現。現在那一片地方,只剩下了休閑享樂的功能區域。我的軀體在其間只是一個消費的主體,不會再有純自然狀態的神秘之感,也沒有真正的新奇性可言:人造的安樂割斷了原先這一地區由地下生長出來的生命的根須。從前或多或少人們還服從于自然的應許,一旦踏入功能化與功利性的門檻,便會使人們身不由己。能與自然完美融合的地方很容易就會銷聲匿跡,連同原先的生活起居、人際關系和文化習俗,還包括新一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都會從原先的地方上逃離。過去人們依照自然的需要改變著自己的生活方式,而現在則必須服從于資本運作的價值規律,并在其上與它形成生鐵一般硬冷僵死的關系。我先前對南山以北的地方少有期待,而一直有所期待;如今,由于期待得更多,而變得無所期待。已經有三四條高速的公路和鐵路線,穿過南山通向漢中和安康地區,現代生活無一不體現在它的高速猛烈之上。城市發展強大迅疾的來勢,使南山北麓這一廣闊的地區處在一種不斷消失的狀態。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包括鐵器和草編的織物,環繞著古鎮和舊宅院的迂曲小路,老的店鋪長方形的護門護窗的木板透出的光亮和流散的氣味,在過去都是這一地區存在的堅實明證,它們在代表現代的高速化當中,都無法得到保留。速度克服了時間,同樣也埋葬了空間,將南山以北以外的東西,帶入進了這一區域,就連手工保留在物品之上的氣味和特殊的溫存感與親和力,都被城市的擴張和污染驅趕得無影無蹤了。處在快速變化過程中的人們,可以因為速率的加快而興奮不已,但永不會再有熟悉親切的環境,像光的折射將記憶重新喚醒的情況了。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都變得與自己遠離了。在南山以北的區域中,我已經找不回曾經在它之中發呆的理由了。時間的變化現如今像是無形無盡的一張網系,在它之上我們必須做好準備:我們既回不到過去,又不知道該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