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糧食

孟英杰

1976年8月出生。河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做過教師、記者、編輯等，現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有多篇作品在報刊、雜志上發表。

農村的清晨，本應該是最安靜、最富詩情畫意的。但在十幾年前的我們村，早已是炊煙四起，雞鳴犬吠，馬嘶車動，熱鬧非凡。村里的人早早起來，要出門抵糧食去。

抵糧食，其實就是低價買高價賣，中間賺個差價，一天多多少少能賺個百兒八十的。倒騰糧食這一行的，都知道這叫隔兩隔金。這可比過去種莊稼、做泥瓦匠強多了，那時候還沒有到大城市打工一說，也不知道誰最先找到這個發財路，隨即是全村總動員，一窩蜂地投入進了那場轟轟烈烈的掙錢運動中。

我呢，當初還是青少年，也算是我們村有名的“秀才”，和我同歲數的，上高中的就兩人。按說拿筆桿子的干不得體力活，但農村里不養閑人，人家都忙我獨閑，不好看，會招來左鄰右舍閑話的。適逢高中放暑假，我爸于是給我美其名曰，“自己掙點學費吧”，就把我也拽進那場抵糧食的熱潮中。

剛開始抵糧食，大多用的是牲口車，后來嫌牲口慢，很快更新裝備，一下子全換成了機動三輪車，跑得又快，拉得又多。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沒什么駕照，也不懂什么交規，駕駛著三輪車到村頭土路上兜上一圈，就等于駕校畢業，第二天就突突突的一溜煙，駕駛著三輪車上路了。

一

初次出去抵糧食，實際也幫不上太多的忙。我主要負責駕駛三輪車，由于拉的是糧食，沉物件，經常超載，但為了多掙錢，又有誰把安全放在心上呢。

記得有一次，我和我爸收購了滿滿一車糧食，途徑一個非常長非常陡的下坡路，柏油路，路面平整，有兩排整齊的道旁樹，路邊的各種野花，次第開放，煞是好看。大中午的，路面上空無一人，行駛到這里后頓時讓人豁然開朗，疲勞隨之一掃而凈，心情是擋不住的舒暢。看到大下坡，我爸和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如何省油，省油意味著節約成本，每天可多掙個仨瓜倆棗。于是，我們做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動作——熄火，溜車。

剛開始溜車，速度還比較慢，迎著微風，聞著花香，檢閱著給我們站崗行注目禮的路旁樹，也少了三輪車突突突的噪音，那種感覺真是一個美，更是一個爽，這可比滑草、滑沙、滑板、溜冰的感覺好多了。但是，機動三輪車，車自重沉，再拉上上千斤的糧食，下滑的慣性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車在不知不覺中抖動起來，并且越來越厲害。此時迎面的風不再愜意了，颼颼地吹打在臉上，臉部的肌肉像要被風扯拽吹走了似的，生生的疼。側目偷眼看了一下路旁樹，原來的一棵棵，現在變成了一排排。三輪車如同航行在波濤洶涌海面上的小船，上下顛簸起來，遇到不平的路面，四個車轱轆都離開了地面，跳躍起來。此時的我，再也沒有閑情逸致欣賞風景了，暗暗叫聲不好，如果這樣溜下去，非得車毀人亡不可。趕緊地握緊車把，慢踩剎車，剎車也是硬邦邦的，但車最終還是慢了下來。將車停靠到了路邊，重新發動之前，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回家后和同行們聊起這事，他們都說太危險了，因溜車，前街的誰誰誰前些天如何如何，后街的誰誰誰現在醫院如何如何。我一聽，自己還是幸運的，逃過了一難。而這一難，卻完全是我爸和我的無知、無經驗造成的，為了那么一點點的蠅頭小利，就這么輕易地把生命安全置于了腦后。能說什么呢，只能說——農民唄，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直到現在，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有點后怕。

時隔不久，我們又從山里人家購買了整整一大車糧食，和上次的下坡溜車不同。這次途徑的是一個大上坡，土路，路面不平。這些并不重要，三輪車開足馬力應該能上去。關鍵是坡頂上方橫枕著一條鐵路，也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從鐵軌路面上看，應該是過火車的，既沒有塵土，也沒有鐵銹。面對如此兇險的路段，加上上次溜車的教訓，我滿懷狐疑，再不敢盲目輕率動車。我爸倒是胸有成竹地說，沒問題，上吧。想想也沒有其他選擇，也只好如此，我加大了油門，三輪車冒著黑煙，開始爬坡。剛開始，還覺得動力充足，但是剛過一半，明顯感覺動力不足，三輪車冒起了更大的黑煙。我爸撅著屁股一手用力推車，一手拿著磚頭，隨時準備掩車。又爬行了一段，眼看還有三五米就到坡頂了，但三輪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非常的吃力。我也不敢松油門，恐怕一松油門，車就溜下去。萬一出現這種情況，單靠我爸拿的那塊磚頭，恐怕是擋不住的。沒有辦法，只好將油門猛踩到底，三輪車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怒吼，車速更加地緩慢，在抖動中、顛簸中，一點點地向上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上到坡頂的同時，三輪車發出最后一聲突突聲，終于熄火了。車是停穩了，但不偏不斜，正好停到了鐵軌上，這可太危險了。我趕快從車上跳下來，拿起搖把就使勁地搖，結果第一下竟然沒有發動起來，汗珠子刷地就淌了下來。這可是在火車道上，不敢多想，稍微一停，馬上第二次發動，謝天謝地，車發動起來了，掛上擋趕快駛離了鐵軌。心里那個打鼓呀，又一次躲過了無法預料的危險。我甚至想，如果不湊巧，火車要是開過來，恐怕不單單是我們車毀的事，還有可能造成火車脫軌，造成一次轟動全省、轟動全國的交通事故，說不定，會刊登在全省全國的報紙上，我還會為此“揚名天下”。感謝命運，幸運的，又一次讓我化險為夷。

二

裝滿糧食的麻袋都是死沉死沉的，沒有一把子力氣，還干不了這活，有那么一段時間，背麻袋都是我爸和我哥的事兒。后來我哥和別人單干后，就剩下我爸一個人做了。做兒子的，見自己的父親累得腰酸背疼，呼呼直喘。我說，我也來一個吧。

我爸征求我意見，行嗎？

“行”，我也是初生牛犢，說著就在車前弓下腰，準備好了姿勢。我爸爬到車上，掀起一個最小個的麻袋，輕輕地、慢慢地往我背上放。當麻袋的大部分重量壓到身上時，頓時感覺像座小山一樣直壓下來，嚇得我趕快喊“停、停、停”。我爸趕緊地又將已經放我背上的麻袋，一使勁又拉回到了車上。旁邊一起抵糧食的幾個小年青，看到這個情景，都呵呵地笑。我知道這不是好意，多少有點嘲諷和譏笑。我還真不是輕易認輸的人，穩穩精氣神，運了運丹田之氣，準備重新來一次。我爸再次慢慢將麻袋放我背上，我用手摳著兩個麻袋的底角，使出吃奶的氣力，心里大喊一聲“起”，還真背了起來。但是感覺那個沉呀，真的有點像豬八戒背媳婦似的背了塊大石頭，扔又不敢扔，背到背上又沉的受不了。一點不帶夸張的，麻袋壓住我的腰，根本直不起來，兩條腿如同灌鉛，支撐著還行，不敢邁步，生怕一抬步，一條腿支撐的瞬間，超重的麻袋驟時壓斷了我的腿。但是總不能這樣一動不動吧，支撐了一小會兒，我試著向前邁了一小步，哎喲，兩條腿禁不住地抖，并且抖動得很厲害，心里一衡量，別逞強了，趕快扔吧，再不扔非出事兒不可。打定主意，身子一仰，將沉麻袋從背上掀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這是我印象當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背超出承受能力之外的重物。我真的由衷地佩服所有抵糧食背麻袋的人，他們是在掙錢，但是這個錢，付出的不僅僅是汗水，更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力氣。我也理解了為什么農村人吃東西比城里人吃得多。因為不多吃東西，力氣上不來，重活干不了呀。智慧上比不過城市人，農村人只好出把傻力氣了。

三

還是應了那句話，無奸不商，本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旦做出生意來，也都成“精”了。不單指我們，所有做生意的農村人都是如此，更不要說專門做生意的商人了。抵糧食過秤的時候，我就親眼看見，我爸有時悄悄地在秤上掛擋。有人知道，買賣人的秤都是動過手腳的，能掛擋和摘擋，掛上擋就會缺斤短兩。這還不算，在抬秤的時候，我還會有時發現我爸的手臂有意無意地挨著秤桿，只要稍微一用力，秤上的糧食還會輕上許多，這個作弊手段很是隱蔽，賣糧食的人一般發現不了。

還有比缺斤短兩更厲害的。抵糧食的人買回來的糧食，剛開始都是當天賣到糧站，糧食粒放到嘴里都是嘎嘣嘎嘣的脆，這說明糧食曬干了，存放多長時間都沒問題。但是，后來抵糧食的人買到糧食后，要先拉回家“加工”一下，將糧食攤在自家的院子里，往里面加“料”，有時候加水，有時候加顏色像糧食的石頭子，有時候加煤渣，有時候還加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反正是增加原來糧食的分量。家家戶戶都是做賊心虛，大門緊閉，搞糧食“深加工”。

我知道這是投機取巧，這是坑蒙拐騙，這是在害人。原本淳樸憨厚的農民呀，原本依靠起早貪黑種田賣糧的農民，原本依靠出血出汗做泥瓦匠掙錢的農民，現在做上生意了，也就昧了農民的良心了。或許你現在明白，為何現在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食品安全問題了吧。十幾年前的做生意的農村人，都知道要錢不要良心，何況現在呢。

再也不忍做下去了，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不知道我親手加過水的糧食，會在哪里發了霉；我親手加過的小石子、小煤渣們，會在什么時候硌了誰的牙？不想這樣了，正好放完暑假，我就重新上學去了。

類似的事，我再也沒有做過，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