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傳媒造成,被傳媒毀掉

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寧波，1945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蘇里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著書多種，出版了《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留美三十年》《紐約文化掃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英國威廉王子、哈里王子兄弟倆曾在倫敦主持舉行盛大的音樂演唱會，紀念母親黛安娜王妃撞車慘案十周年。節目在美國電視現場廣播，世界著名歌手齊集，入場的群眾達六萬余名。場面的巨大令我想起十年前初聞王妃慘斃時的震驚。那晚我與妻剛自百老匯觀劇回來，扭開電視，就滿是這個新聞，驚嘆的是：這么一位美麗的、世界無人不知的王妃怎會有如此早逝的厄運？（多年前摩納哥王妃、電影明星格蕾絲·凱利也遭遇同樣悲劇）。

我對英國皇室情況向有興趣。傳媒的歷年詳盡報導令我們熟悉黛安娜生活狀況，她與查爾斯王子的婚禮、她在非洲關心貧苦婦孺的鏡頭等等，我們都一一在電視機上見到。因此對最近出版的一本紀念她逝世十周年的書的暢銷并不感意外。我也對書的作者很有興趣。她是英美文化界的著名人物蒂娜·布朗（Tina Brown），她青年時在英國雜志界成名后，前來美國打天下，復活了《名利場》（Vanity Fair）雜志，后來又編了《紐約客》，給這本老氣橫秋的文學刊物灌入了不少活潑生氣。有一時期她成為文化社交界名人，熟識大西洋兩岸著名人物，由她來寫黛安娜傳記可算是最適合的了。

新書名《黛安娜紀事》（The Diana Chronicle）厚厚五百余頁，讀來可使黛安娜迷感覺夠勁。多年來有關黛安娜王妃的書多得很，但多是小報記者黃色新聞式，也有她以前男仆的揭秘錄。布朗女士的新著則態度比較嚴正，所述者都有實據，不是造謠。她曾采訪了不少黛安娜生前熟人，而她自己也曾認識王子與王妃。

黛安娜婚后生活最受人注意的當然是查爾斯王子的“三角戀愛”。離婚后，查爾斯已正式娶情婦卡米拉為妃，但是在“三角”期間，黛安娜最覺苦惱。情緒抑郁，進食后常嘔吐，某次曾諷刺地告訴一記者：“我們這個婚姻中有三個人，因此比較擁擠一些。”事實是，黛安娜結婚時太年輕，不懂事，丈夫并不愛她，而皇室又對她冷淡，不予支持。讀了此書，我們知道了各類詳情，例如蜜月期第二天，查爾斯即打電話給卡米拉訴愛，并寫了一封長達三頁的情書；黛安娜發現查爾斯戴著卡米拉所贈的袖扣；婚后不久，黛安娜竊聽查爾斯打給卡米拉的電話：“無論發生什么，我總是愛你”等等。

蒂娜·布朗早已于一九八五年一期《名利場》發表過一文，首次揭露查爾斯與黛安娜間相互的難處的情況，尚在少女發育期間的黛安娜喜愛獨自聽流行音樂跳舞，查爾斯則向他所最敬愛的“迪基叔叔”（一九七九年被愛爾蘭叛徒暗殺的蒙特巴頓公爵）訴苦。文章發表后，英國黃色小報紛紛攻擊布朗。其時布朗已是《名利場》主編。在此之前，她在倫敦以主編上流社會的《TATLER》雜志著名。一九八一年的皇家婚禮廣播把黛安娜提升為世界最著名人物，而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撞車悲劇發生時布朗已是《紐約客》主編。英國的貴族上流社會與國際名人社會迥然不同，但布朗對兩者都甚熟悉，何況她與王子王妃也認識，因此寫作此書，消息來源眾多，有的很有來頭。《黛安娜紀事》第一頁就載有這樣的謝詞：“多謝托尼·布萊爾首相賜見，并與我分享他對黛安娜的印象。”她寫此書就好像回到編輯貴族階級雜志《TATLER》的時期。

英國社會有階級觀念的勢利，此書所談重點恰好就在此。黛安娜·史賓塞出身貴族，但并非皇族。史賓塞祖先于一七一四年即是英王喬治一世的親信，因此黛安娜之弟在她的葬禮中曾譏諷發言，謂黛安娜不需要皇家稱號來抬舉自己。

布朗在書中舉出數點，似頗值得對黛安娜關心者的注意。一是她缺乏教育。今日的英國貴族家庭都送子女入大學進修，黛安娜（一九六一年出生），少年時期只上貴族中學而已，而且成績不佳。她早就一心一意想嫁給查爾斯做王妃。由于她的知識程度不高，后來就出了很多麻煩。一九九四年她來訪華盛頓期間曾與已故的《華盛頓郵報》主人凱撒玲·格雷罕姆相遇。在社交談話中，格雷罕姆夫人偶然問她有沒有意上大學進修：“她不信我竟會問這樣問題，諷刺地回答‘我已經受過了教育’”。

除了缺乏教育以外，她也缺乏性經驗，嫁王子時還是處女，而王子早有過許多情婦。黛安娜以為保持處女乃是美德，特別是嫁給未來國王。他們的新婚夜顯然沒有給查爾斯帶來樂趣，令他越來越惦念卡米拉。英國的上流社會男子一向認為男女保持忠貞乃是小市民階級思想，貴族男子討妻是為了要生出個繼承人而已。查爾斯的性生活很自由，情婦眾多，都是已婚婦女，上流社會的丈夫似毫不在意。卡米拉就是已婚之婦，她與王子私通并非秘密，據說她當時的丈夫甚至有受寵若驚之感。

關于查爾斯的性生活，此書也有形容。另外一個情婦告訴作者：“查爾斯在達到性高潮時，要我呼他為Arthur。”據她告訴一朋友，新婚之夜與黛安娜相交，“并無什么特別”。他們的交配，只是每三星期才有一次，而且黛安娜經常嘔吐，令查爾斯大倒胃口。他喜愛與卡米拉共床，因為卡米拉叫他把她當作“一頭搖搖馬”看待。某次查爾斯打給卡米拉的電話，被黃色小報記者偷聽，查爾斯說他愛她，要變成她的月經帶。此錄音曾被偷聽者向外公布……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婚姻都不能持久。黛安娜繼母的母親白蓓拉·卡特蘭德（Barbara Cartland）乃英國著名羅曼史小說作家，說話以尖刻聞名，某次談到黛安娜教育程度時說：“她說她所看過的書都是我寫的小說，而這些書對她沒有實用。”

黛安娜的教育與性生活不健全，并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完人。其實她意志剛強，生性慈悲。她五歲時，母親與人有私，離家出走，父母離婚后，兒女由父親教養。幼時的遭遇令她成長時膽怯害羞，在社交場合中她總覺得不自在，而溫莎王室對她的冷淡更令她局促不安。婚后她發現查爾斯不忠，乃把興趣轉移往慈善工作方面。她去非洲探視艾滋病人，竟甘愿與病人握手（那是一九八七年，尚在人人懼怕艾滋病傳染時期）。照片傳展全世界后，她的聲譽大增。此外她又去歐非有過戰爭的地區調查未爆發的地雷，如此種種，經由媒體宣傳后，她的名譽遠遠高出僵硬古老陳舊不變的英國王室。

此外，當然有她的天生美麗。傳媒方面的捧場去除了她在童年時代的羞怯感。她對時裝特別在意，而她的照片傳播全世界引起各地人民愛慕。布朗寫道：“如果沒有她所受的各種苦難，這位美麗、熱情、慈良的女人很可能變成一位平凡人物。她所經受的痛苦反而給她光輝。英國人民可以集中注意，眼看她在他們跟前的變化。”

但是她受媒體滋養，也被媒體寵壞。在查爾斯與黛安娜的公共關系之爭中，黛安娜當然取勝，報刊上有這么多材料，她讀報胃口大開。她博取多方同情。布朗在書中雖避免偏見，公正討論查爾斯與黛安娜，不靠任何一邊，但她對卡米拉沒有好感。同樣地，英國人民看這三角關系也鄙視卡米拉。

《黛安娜紀事》也照出了另一個社會含義：新聞媒介在現代生活中的重要。布朗身為雜志主編人，當然對這方面特別注意。黛安娜的形象可說完全由媒介造成。當她與王子討論新聞一傳出，她馬上成為攝影記者群（Paparazzi）的追求對象。由于媒介對黛安娜的重要，她生活中的“三角關系”成為“四角關系”。一九八一年七月皇家婚禮時，布朗還是《TATLER》雜志主編人，以“皇室專家”的資格應邀在美國電視上講解婚禮的進行。她說：“這個婚禮大大增加雜志銷路，正如O·J·辛普遜殺妻案提高CNN收視率一樣。”一九九七年黛安娜慘死時，布朗已是《紐約客》主編。她的作法是一反《紐約客》以前謹慎作風，出了一本特大專號，指出溫莎王室的傳統與世界性超級明星黛安娜利用媒介出名，可作一個戲劇性對照。媒體靠黛安娜賺錢，黛安娜靠媒體宣傳。兩者完全是互相利用。

黛安娜與攝影機的相愛起源乃是母親對她的棄絕。五歲她受父親管養時開始與照相機結緣。父親失妻后心情抑郁，不知如何對女兒表達深愛，乃用照相機拍照，用攝影機拍家中電影，如此，黛安娜自幼即知道擺姿勢取悅父親。她與查爾斯的關系于一九八○年九月開始受到傳媒注意。在此之前，查爾斯與已婚婦女的奸情總是守秘的。現在王子公開追求美麗處女，令攝影記者群大為興奮。黛安娜能成為世界級明星現象乃是攝影記者群所造成。他們的大量宣傳以及廣大群眾的大量吸收，簡直是將查爾斯逼上梁山，不得不娶黛安娜。那時王室也以為王子在外沾花惹草得太過分，應該可以安頓下來了。有一位小報記者告布朗說：“我們不遺余力地將黛安娜推給查爾斯。我絕對深信，這是我們媒體迫使查爾斯就范。”

查爾斯所愛的當然是卡米拉。傳媒則堅持查爾斯與黛安娜已墮入愛河，因越是如此，銷報越多，黛安娜也越是相信，一九八一年訂婚新聞傳出時，一位BBC 記者問查爾斯是不是與他未婚妻“已墮入愛河”。查爾斯答道：“這要看墮入愛河是什么意思。”黛安娜的回答：“當然。”

黛安娜大概尚是年輕，不世故。她不但對卡米拉生妒，也對伊麗莎白女王生妒。婚后不久在一場合中，查爾斯倒酒，先給女王一杯，黛安娜竟生了氣，后來她告訴人說：“我總以為丈夫應該先給妻子第一杯，真是笨念頭。”布朗寫道：“給老年人先倒酒，不管她是不是女王，乃是理所當然的禮貌行為。那確是笨念頭，也許黛安娜已被超級明星觀念所寵壞。”

媒體對黛安娜的吹捧開始影響了黛安娜的世界觀。王室并沒有像公眾一樣的愛戴她，令她更是饑餓不已的要媒體來滋養她。她也已學得怎樣擺布、操縱媒體。在她與查爾斯最不和期間，她故意獨自前往印度的泰姬陵照相，因為泰姬陵是所謂“表達婚姻之愛的紀念碑”。好萊塢影星特拉沃爾塔（John Travolta）曾有幸于一九八五年白宮宴會中與黛安娜跳舞。他告訴布朗道：“我想，她不但知道她自己身份，也知道這個場合是什么，有多大影響。她很理解傳媒的力量。”

她利用傳媒來與查爾斯和溫莎王室開展了公共關系之戰。她于一九九二年與一九九五年的兩次談話很令伊麗莎白女王不好意思。她借用了傳媒來揭露她最內心的秘密，而她的多種相片更令崇拜者如癡若狂。布朗寫道：“黛安娜在開始很愛在攝影機前裝腔作勢，擺姿作態做宣傳。溫暖日光，后來慢慢變作越熱越不好受，而傳媒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先是好像細雨，后來大雨，最后變為可以致命的大風暴……黛安娜自己加速這種氣候改變，結果令她的生活到了極不可能的地步。她以為她可以控制此種氣勢。她錯了。”

一九九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Paparazzi大群追蹤她與埃及籍男友疾駛的車，終于造成巴黎地下車道內的悲劇，黛安娜的明星是被傳媒所創造，也是因為傳媒而犧牲。

即使在她慘死之后，倫敦黃色小報還愿出價三十萬英鎊，向攝影記者試購那幅黛安娜玉體撞斷，呼吸最后一口氣的照片。

布朗作結論道：“甚至在黛安娜最終一息尚存之時，她尚在被當作商品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