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殺人啦!”
“日本人殺人啦!”
喊聲從屋外破門而入的時候,我還睡在床上做美夢。近幾天,老天一直鬧脾氣,陰雨哭哭啼啼,連綿不斷,所以跑進來的喊聲也是濕漉漉的。我沒能聽清他們喊的什么,但聲音里的緊迫卻一下子把我的睡意全部趕跑了。
翻身起床,就見父母和妹妹站在門口,朝村子呆呆地望著。
我大聲問:“他們喊什么呀?”
妹妹轉過身望了我一眼:“說日本人殺人啦。”妹妹叫段功惠,九歲。她的臉上全是平平坦坦的坦蕩,似乎是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轟隆一聲,我心里就炸了。抬眼朝村子望去,發現各條路上,擠滿了瘋狂向山上逃竄的人們。人群中,我認出了幺爹,就大聲喊:“幺爹,你們跑什么呀?”
“你們還不跑呀?日本鬼子在山下到處殺人。”
一聽這話,我心里更是爆炸連連。轉過身望了一眼父母,發現他們臉上全是厚厚的無助。
母親說:“日本人不會殺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吧?”眼里泄出的恐懼瞬間就淹沒了我。
父親沒有做聲。妹妹還是站在坦蕩里。
其實我懂母親的意思,盡管她被恐懼包圍了,但她并不想離開家。作為山里土生土長的人,我們幾乎算是栽在山里的樹,只要不掉腦袋,不愿意隨便挪窩。
我們大嶺頭是一個真正藏在鄂西大山深處的村子,與外界幾乎沒有呼吸的通道。十七歲的我,走得最遠的也就是十多里外的都鎮灣集鎮。山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我腦子里全是一張白紙,沒辦法做任何描繪。父親、母親和妹妹也同樣。我們所能做的就是與太陽一起起床,與月亮一起睡覺,像樹木一樣生長,從來沒想過外面的事情。當然,我們更不會相信戰爭會光臨到我們頭上來。那是比星河還要遙遠的事情。關于日本的侵華戰爭,我們也聽說很少。即使偶爾有人回來說起,那也是說書的,遙遠、冷冰,毫無溫度。對于小日本,腦子里形成的印象,連一團散沙都不是。我們既不知道他們長沒長獠牙,也不知道他們的獸性吐沒吐著烈焰。就在幾天前,我們也聽說日本人打進我們長陽來了。據說來的日軍是兩路,一路從東邊打過來,已過長江,打到了紅花套;另一路從北邊的五峰打過來,已到了漁洋關。但我們依舊不相信日軍會打到我們大頭嶺來,因為大頭嶺實在太沒出息了。它邊遠、偏僻、荒涼,村子里除了旺盛生長的貧困之外,就是四周霸氣而兇狠的群山。日軍打到這里,除非是腦子里裝錯了零件。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里的方寸也瞬間大亂,意識停止運轉,一時不知道怎么辦。
就在這時,突然槍聲大作起來。
順著槍聲望出去,發現日軍從山下逼來了。一小股國軍正在邊撤退,邊頑強抵抗。但國軍顯然不是日軍的對手,他們手里的槍似乎是一些燒火棍,無法抵擋日軍的進攻。而日軍手里的快槍,卻個個是磨得鋒利無比的刀子,撤退的國軍似乎被當成韭菜割了,一批批倒了下去。
如此慘烈的戰斗,一下子就趕出了我內心龐大的恐懼,意識一時凍僵。
就在這時,一聲慘烈的叫聲掀醒了我的意識。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妹妹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惠娃兒,惠娃兒。”
父母幾乎是同時撲向妹妹。撲向她的同時,淚水也在他們臉上咆哮起來。驚恐的叫聲讓天地都停止了呼吸。
我也趕緊撲向妹妹,但卻發現妹妹已經不行了。子彈打穿了她的腦袋,鮮血汩汩涌出來,瞳孔正在一點點放大。她想說句什么話,但嘴只張了張,就停止了。“妹妹,妹妹。”咆哮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你還不快逃呀?”
就在我的悲痛越來越濃烈時,母親卻突然對我咆哮起來。
“你們也快跑呀。”
“快走。”父親吼叫著。他目光中噴射的怒火,有著無可抗拒的力量。
我只好接受父母的命令,哭喊著向雨里沖去。
一進入雨中,我的雙腿瞬間就注入了某種神秘的力量,飛一樣就朝山頂上插去。
爬上山頂,再轉過身朝山下望去,發現山下的戰斗依舊在持續著。所有的房屋都嚇得失去了炊煙,在細雨中暗自神傷。除了雙方的部隊外,也根本看不見一只活物。很顯然,父母并沒有跟著爬上山來,或許他們把妹妹轉移到安全地帶搶救了吧。
抹了一把淚,我便轉身朝前面的一個山坳里沖去。
一轉過山坳,就發現劉德昌的家安靜地等待在雨中。門前站著的幾個人中,有一個人正在向我招手:“段勤功,段勤功,到這兒來。”
聽聲音,我發現喊我的是幺爹。他的聲音一出現,我的悲痛再次睜開眼,淚水奔涌而下。
跑到幺爹身邊,幺爹沒有在意我的淚水:“你大人呢?”
“幺爹,我妹妹被日本鬼子打穿了腦袋。”
“先就叫你們跑,你們就是挨著不動。”幺爹狠狠地刮我一眼,“你爹媽呢?”
幺爹三十多歲,老成、穩重。
“爹媽沒有跟來,可能把妹妹弄到安全的地方治病了。”
幺爹還想埋怨我幾句,但大家便七嘴八舌地罵起日軍來,就把他的話打斷了。怒火在他們眼里熊熊燃燒。
我在大家的罵聲里,抬起淚眼一一撫摸過所有人的臉,發現站在這里的,除了劉德昌一家之外,全是下面山下的人,有十個左右,都是青壯年。很顯然,這些男人膽子大一些,并沒隨大多數人朝更遠的山里逃去。
“雞巴日的,還是命要緊。老子連早飯都沒吃。德昌哥,把你的飯搞點吃點。”
劉德昌沒有回話,他老婆則趕緊回答:“我就來架火,蠻快。幾時能有這么多人到我家來吃頓飯呢。”熱情在她臉上迅速鋪展開來,盛開的笑容推開了陰天的陰沉。
剛才大家眼里熊熊燃燒的怒火,也因為她的熱情而融化了。大家進屋,坐在火垅里開始把思維轉向了生活,說起地里的莊稼、老婆孩子的事情,似乎戰爭依舊在遙遠的天外。劉德昌往火垅里加了一把柴,火苗迅速興奮起來,發出哄哄的響聲。他老婆和女兒則去廚房里忙碌了,那邊灶屋里很快就傳來了鍋碗的歌唱。
坐在火垅里,望著眼前的火苗,我的思緒則飛到了妹妹和父母身上,爬上心頭的憂愁似乎正在冒煙。我不知道妹妹會不會被救活?救活了會不會留下后遺癥?所以對于身旁大人們熱鬧的說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不過我清楚地知道,有幺爹在身旁,我心里的恐懼早跑得沒影了。在這群人中,我算是唯一的孩子。盡管我已經十七歲,但由于營養不良,個頭比實際年齡要小許多。在村里,大家還是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就在這時,毫叔問:“你們說日本鬼子會不會搜到這里來呀?”
毫叔的這句話進入了我的耳朵,我的思緒被打斷了。抬頭望了他一眼,發現他一臉的土灰。顯然,他還活在恐懼里,或是處在擔憂之中。毫叔生得纖細而瘦弱,在村里基本算一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是被忽略的對象。
但他的話很快就又引來了怒火。亮叔眼里噴著火說:“你怕你就跟著那幫娘兒們往山里鉆呀。”
亮叔生得五大三粗,那一臉的絡腮胡子把他粗糙的性格暴露無遺。在村里,他也以火藥筒子著稱,性格剛烈、耿直,敢于直言。
毫叔眼里的光躲閃著:“我不是怕。”
大橋哥說:“怕個雞巴怕?!他們追的是國軍,與我們屁相干。”
大橋哥還只有二十多歲,有個一歲多的孩子。其實他也還是一顆沒有成熟的青果,性格飄忽不定。在村里,也是無足輕重的人。
中虎說:“再說,他們來了,我們說我們是好人,想必他們不會把我們怎么樣。”
中虎三十多歲,生得干練,以聰明著稱。
宏鐘說:“不,應該說良民。”
宏鐘也是三十多歲,生得黝黑,平時言語極少。
進端說:“對,良民。”
進端四十多歲,老實、本分,普普通通。
這么一說,大家的臉上又開始浮現笑容。因為對“良民”這個詞,他們感覺陌生又怪異。
我趁這個機會掃了一眼所有人,發現包括劉德昌在內,火垅里一共是十一個人,另有山伯、伍二叔和臘狗沒有說話。山伯是我們這些人中年齡最大的,大約五十開外。平時在我們村里,不顯山露水。伍二叔三十多歲,是個吊兒郎當的人。臘狗二十多歲,單身漢,有一身蠻力。
雨也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屋外寂靜一片。那邊屋子里飄過來的油香,也把我的餓意撩得更加瘋狂。
“吃飯。”
就在這時,那邊灶屋里傳來了劉德昌老婆的喊聲。劉德昌被喊聲拉起身子,臉上也掛著熱情的笑容:“吃飯。”
“走。”
大家也沒有客套,一起站起來朝灶屋里走去。
可是坐下一碗飯還沒吃完,日本人就沖了進來。
沖進來的一共五六個日軍,他們手里端著長槍,槍頭上的刺刀吐著寒光。他們沖著我們嘰哩哇啦地亂叫,我們一句也聽不懂。但他們臉上的兇光和手里的長槍則讓我們聽懂了,他們是逼迫我們站起來,向外走去。
劉德昌的女兒和老婆嚇得尖叫出聲,立刻就引來了日軍的注意:“喲西,花姑娘。”
這句話我們都聽懂了,大家的目光便轉向劉德昌的女兒和老婆。可是我們的目光剛剛一轉,日軍的刺刀就抵到了我們的胸口。他們一邊嘰哩哇啦地叫著,一邊逼著我們朝外走去。
抵在我胸口的刺刀寒冷、生硬、充滿死亡的氣息,我的恐懼立刻就從心里咆哮而出了,嚇得連連踉蹌起來。我想我的小命今天肯定是保不住了。抵住我胸口的那個日軍看樣子二十來歲的樣子,臉上的稚氣還很鮮嫩,然而他眼里的兇狠卻是閻王,似乎隨時都要把我殺死。
就在這個時候,幺爹用力抓了一下我的手,意思是叫我鎮靜。
幺爹布滿老繭的手充滿力量,也有著安撫的溫度,我很快就鎮靜了下來。
被日本人逼到屋外,發現屋外還站著日軍。他們手里也端著槍,其中一個日軍手里則拿著軍刀。很顯然,那個拿著軍刀的日軍肯定是指揮官了。他們的臉全都是一張張兇神惡煞的臉,眼里的光磨刀霍霍。
出屋后,日軍也并沒有立刻殺害我們,而是用刺刀逼著我們繼續朝山下走去。
“啊,強盜!”
“你不能動我女兒。”
接著,我們就聽見劉德昌的老婆和女兒驚恐的尖叫聲傳了過來。不用猜測,劉德昌的老婆和女兒遭秧了。
“老子和你們拼了。”這是劉德昌憤怒而絕望的吼聲。
“啊!”接著就聽見了一聲慘叫。
顯然,劉德昌已經被日軍殺害了。
我心里的恐懼更深地加厚,雙腿不停地顫抖,站立不穩,快速地抬頭望了一眼前面,發現走在前面的臘狗、山伯、伍二叔低著頭,已被恐懼深深地包圍。走在我后面的其他人,也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哪怕是腳步聲也聽不見。能聽見的,只有日軍嘰哩哇啦的吼叫。
再抬眼朝更遠處望去,發現前面的山峰也在顫抖。盡管雨沒有下了,但低垂的烏云正在悲傷,貼著山巔站不起身。更多的悲傷與絕望就深深地統治了我。我知道,我們是逃不出他們的魔掌了。現在我才真正地知道,長相與我們沒有多少差別的日本人,卻是野獸、殺人魔王。
這一天,是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剛任日軍第十一軍的軍長橫山勇胃口大開,想一口吞掉中國,便發動了鄂西會戰,也就是日軍所稱的“江南殲滅戰”。他們張開的欲望大嘴,是想掃清鄂西第六戰區野戰軍的主力,拿下石碑要塞,然后直取重慶,逼迫蔣介石投降。此次會戰中,狡猾的橫山勇采用三個戰役一點點吃掉中國野戰軍。第一階段是吃掉駐扎在湖南安鄉、漕縣的第二十九集團軍。第二階段是吃掉江防軍第十集團軍。現在進行的正好是第二階段。他們越過長江,突破第十集團軍的防線,深入到了長陽。正準備和駐防宜昌的日軍分兩路進入合圍,最后拿下石碑要塞。當然這一切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現在我所知道的,是我們被日軍趕進了死亡的胡同,隨時都可能死在鬼子的屠刀之下。
翻過山坳,就發現前面的草叢中躺著幾具雪白的尸體。從草叢中滲出的鮮血還在沿著小路向外流淌。頓時,極其震驚的一幕就嚇出了我的魂魄,冷汗開了閘,從身體的各處洶涌而出。我的意識也瞬間就空白一片。眼睛本能地朝其他地方轉去,指望是抹去這一幕。但我的頸脖似乎生了銹,怎么也轉不動。屠殺的現場有著極大的魔力,又把我的眼光牽了回來。這一下我才看清,倒在草叢中的是兩具女尸,都被強暴過,其中有個女人的私處被插了根木棒,另一個女人的下體則被捅了無數刀,血肉模糊。再走近些,我這才發現,被插了木棒的是山下劉仁河十二歲的女兒,被捅了無數刀的,則是劉仁河的老婆,劉仁河女兒的臉上還殘留著絕望,他老婆的眼睛沒有閉上,瞳孔里滿是仇恨。
而在她們不遠處的草叢中,還躺著幾具男人的尸體,有些人是被亂槍打死的,有的則是用刺刀屠殺的。
頓時,我的體內就翻江倒海起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恐怖的場面。我的神經與意識均經不住這樣沉重的打擊,趕緊轉過臉朝遠處看去,胃里的東西并沒有吐出來。隨之而起的則是更為巨大的恐懼。現實使我明白,這就是一批野獸,我們隨時都會死在他們手里。可是我不甘呀,我還只有十七歲,日子還沒開始哩。
“我說他們會搜到這里來吧。”
就在這時,我的身后響起了聲音。聽聲音知道是毫叔。
但誰也沒接他的話。
接著就是日軍的吼叫。
但日軍吼叫的什么,依舊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們則明白,是讓我們閉嘴,老老實實往山下走。
過了山坳,再爬到山頂,發現下面的村莊已是一片火海,所有的房屋都被日本人點火燒了。濃煙憤怒地朝著山頂上飄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幾股日軍正在村子中央竄來竄去,看樣子是在哄搶值錢的東西,嘰哩哇啦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了山頂。頓時,絕望就徹底捆住了我。我知道,父母和妹妹絕對沒有逃出虎口,他們肯定慘死在了日軍的槍口下。
“跟他們拼了吧?”這是大橋哥的聲音。
“拼得過嗎?他們手里有家伙。”這是幺爹的聲音。
幺爹的話剛一說完,我的身后就傳來了擊打的聲音。
轉過身,發現大橋哥和幺爹均被日軍用槍托打得趴在了地上。
“太君,太君,他們是大大的良民。”山伯趕緊跑上前,對著日軍求饒。“大大的良民。”他黝黑而消瘦的臉上掛著卑謙的笑容。一說話,腰也彎成了九十度。
“嗯。”另一名日軍用槍指著山伯,鼻子里發出狠聲,意思是讓他繼續往前走。
山伯便狠狠地刮了幺爹和大橋一眼:“大家別亂來,保住命要緊。”說過,就又轉身朝前走去。
再往前,我們這些人就徹底安靜了。只是我的腦子里正在不停地抽著亂線頭。我不知道日本人押著我們下山到底是為了什么?如果他們想殺我們,應該早殺了。未卜的前途讓我的心里更加慌亂。
這樣下山來,日軍就把我們引到了一堆貨物跟前。然后用槍逼著我們扛上那些東西,往山下走。這個時候我們才明白,原來我們是他們抓來的力伕。被搶來的東西都是各個農戶中最值錢的金錢、布匹,以及各種鐵器、銅器制品等。除我們十一人外,另還有一些力人,也是我們村子的,他們同樣被強迫扛著東西往山下走。
來到山下的都鎮灣集鎮,發現破敗的街道上到處都堆滿了他們搶來的東西。糧食、卷席、被絮、布匹、金錢銅鐵等,一堆一堆就堆在露天里。集鎮已被戰火毀壞,斷墻與殘壁在陰云下殘喘。居民也早已逃得沒了蹤影,只有狼藉不堪的破磚、斷瓦與灰土滿街悲愴。隨處可見的尸體就倒在灰土里,無人收拾。滿街亂竄的日軍,大聲嘰哩哇啦地叫著。戰馬打著響鼻,發出不滿的抱怨。被抓來的力伕,則在日軍的強迫下,搬運著那些東西。
我們十一個人依舊沒有走散,還是被剛才抓我們的那支日軍看守著。看樣子,那應該是他們的一個班。他們手里的那些家伙我也不認識,但每支槍都睜著眼睛,似乎隨時都能把我們的命拿去。
我們被他們強迫將物資打捆,然后運到清江邊。
清江碼頭上也早是亂哄哄一片。因為剛剛下過雨,混濁的江水正在不停地嗚咽著、咆哮著,為外敵的入侵而發出大聲抱怨。派在那里看守的幾十名日軍,也都是一張張兇惡的面孔,手里端著的槍冰冷而血腥。我們把打捆好的物資運到那里,被放到指定地點,然后又在日軍的強迫下去集鎮運送第二趟。
從集鎮到江邊是十多里彎彎曲曲的山路,那些打捆的物資我搬不動,只能搬小件。盡管如此,我還是得在中途歇上好幾歇。而每每一歇下,身后押著我們的日軍就大聲吼叫,甚至是跑上來拳打腳踢。我只得拼出全部力氣,扛著繼續往前趕。
這樣干到天黑,我們又累又乏又餓,渾身的筋骨似乎被抽了去。但日軍依舊不放過我們,把我們逼進一個房間里,不給我們飯吃。
往地上一趴,我就昏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們被黑暗包圍著。
我動了一下,一個人的手就抓住了我。我嚇得往回一縮。那個人就說:“別怕,是我。”
聽見是幺爹的聲音,我終于踏實下來。
這時,有個聲音又在黑暗中響起:“狗日的,他們是想把我們餓死呀。”
這是宏鐘的聲音,聲音里充滿了憤怒與絕望。但并沒人理會他。
接著,寂靜又包圍了一切。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被一聲吼叫弄醒。睜開眼,卻發現天亮了,房門也已打開。吼叫的日軍就兇神惡煞地站在門口,手里端著槍指使著我們,意思是讓我們出屋去。
出屋來,我們發現日軍的部隊正在開拔。先頭部隊的身影已經隱沒進了前面的樹叢之中。我們也隨即被日軍押著,朝江邊走去。
來到江邊,發現日軍分成兩部朝前開拔,一部分沿清江而下,另一部分則通過渡船正在過江。
但可以看出,日軍的紀律嚴明,整個山野里除了皮靴的踢踏聲、馬的嘶鳴和清江的怒吼之外,聽不見人聲。
等到大部隊過完,我們又被日軍逼著將那些堆放在岸上的物資搬上船,然后一一渡過江。
一過江,我就發現維系我生命的線索斷了。站在沙灘前,我聽到了內心斷裂的撕裂聲。因為我知道,我們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肯定會客死他鄉。但眼前的現實逼迫我不能再將悲哀生長出來,必須扛著物資隨大部人馬朝前趕去。
壓在我身上的貨物是一只沉重的麻袋,里面裝的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它壓在我身上,就是一座大山。我們隨著部隊翻山越嶺,那貨物就催出了我的全部汗水,榨干了我的所有力氣。到后來,每走一步,我的眼前就冒出無數的金花。
運貨的力伕也是一條長龍。抬眼望去,根本就看不到頭,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天空也陰沉沉的,似乎含著淚水。
路途中,有人也想趁機逃跑。但那些扔下貨物朝路下,或是樹林里逃跑的,也不過是逃到了地獄。沒跑出幾步,日軍的槍就響了。他們一個個都被亂槍打死在了草叢中,沒一個能逃脫。
這樣,當勇敢者一次次試過之后,就再無人逃跑了。
沿途,我們發現日軍的先頭部隊都一一血洗過村莊。到處是死尸和濃煙。刺鼻的血腥味不斷地加入到我的思維里,與煩躁會合一起。強大的絕望將我整得欲哭無淚。
趁歇息的工夫,我摸到幺爹身邊,悄悄問他:“我們怎么辦?”
“你別亂來呀。”幺爹說,“你還小,保住命要緊。或許我們這些人中,你能活下來。”
我沒有做聲。
幺爹又說:“聽見我說的話沒有?”
“聽見了。”
“好好給我記住。”
“嗯。”
我趕緊站起來。但淚水卻蘇醒了,在我臉上咆哮起來。
這樣走了一整天,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天漸漸地黑下來,遠處的山巒被黃昏吞噬。近處只有無聲的楊樹、雜林和地里的莊稼在那里顫抖。
我們按照日軍的要求,將貨物卸到指定的地點,就又被日軍強迫趕到一條干溝里宿營。
干溝里異常潮濕。似乎我們呼吸的空氣也是濕漉漉的。我們一個挨一個地坐下來,靠到坎邊。日軍就端著槍站在溝的堤岸上,監視著我們。
剛一坐下,大橋哥就問:“這是哪里?”
“平洛。”這是山伯的聲音。
“我們這回是死定了。”亮叔小聲說。
但誰也沒說話,接下來死寂一片。來臨的黑暗也摸去了所有人的臉,看不清所有人的表情。只有風順著溝渠吹進來,提醒我們依舊活著。可以肯定的是,所有人都被絕望牢牢地捆住了。或許有人正在思考如何活下來,或者盡可能長地延長生命。我們的生命現在連風中的柳絮都不算了,最多只能算一個氣泡,隨時都可以破裂。
最強烈的感受是饑餓啃噬著我,似乎要將我的意識撕裂了。但可以肯定,日軍并沒想給我們飯吃。
隨著時間的延長,當饑餓的感覺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點時,我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夜間也醒過無數次,有時是被饑餓啃醒,有時是被吵聲鬧醒。醒來后,最強烈的感受還是饑餓。我要和饑餓斗爭很長時間,才能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我們又被強迫扛著東西往前走。
剛剛走到一條嶺上,前面的戰斗就打響了。國軍的隊伍埋伏在一面山坡上,與日軍交了火。日軍的隊伍憑借著一塊竹林的保護進行抵抗。但那塊竹林在強大的炮火面前并不堅定,很快那塊竹林就被炮火吃光了。日軍扔下了一堆尸體又快速地往前開。
這時大橋哥說:“我們趕緊逃吧。”
幺爹說:“怎么逃?你沒看見我們被他們看得很死?”
我趕緊朝四周望去,發現幺爹說的一點不假。打仗的是日軍專門的戰斗部隊,看守我們的部隊并沒有投入戰斗。他們那雙刀子般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看著我們,手里的槍也指著我們,隨時都可能拿走我們的生命。
其他的力伕也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沒人趁著混亂逃出去,只是在指定的地點呆呆地朝那邊望著。
但這個時候,有一線綠色的希望在我的眼前生了出來。我希望國軍的隊伍能將所有的日軍打死,把我們從死亡線上救下來。
然而我的希望很快就熄滅了。因為埋伏在前面的國軍正在撤退,似乎是在向另一個更高的地方轉移。
國軍一轉移,我們就又被強迫往前開。
這樣邊走邊打,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一個叫花橋的地方,天色拉下它的臉色,零星的戰斗才一一啞口。
押著我們的日軍也因為戰斗變得更加的兇惡,他們用槍托、拳腳把我們一一趕到橋下的一塊樹林里,然后命令我們就地蹲下宿營。他們就在橋頭架著機槍瞄準著我們。
剛蹲下不久,傾盆大雨就跟著夜色的屁股尾隨而至。山野頓時就喧鬧起來,狂暴的雨點狠狠地擊打在樹葉、河面和我們的身上,發出憤怒的吼叫。我們渾身很快就濕透了。一種想號啕大哭的欲望緊緊地抓住我,但我的淚卻無法流下來。暴雨也擊打出了力伕們的憤怒,有人開始大罵起來。然而,罵聲迎來的是槍聲。一梭從我們頭頂掠過的子彈,很快就把所有的罵聲給消滅了。世界只剩下暴雨的詛咒。
大雨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雨過之后,濕漉漉的感受緊緊地咬著我們的皮膚和意識,再加上饑餓的抗爭,一種想死掉的欲望緊緊地抓住我。我真想在那里一頭撞死算了。就在這個時候,幺爹從那邊擠過來,在黑暗中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沒有任何語言,但力量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知道,他是鼓勵我一定要活下去。
就這樣,我和幺爹就緊拉著手,一直挺到第二天天亮。
黎明的時候,兇狠的日軍就又大聲逼迫我們扛著貨物往前趕路。但隊伍剛出發不久,國軍的隊伍就又緊緊地咬上了日軍。一咬上,戰斗就一直沒有歇息。趁著混亂,有不少力伕終于開始集體逃跑。有些也確實逃了出去,但絕大多數都被日軍打死了。
大橋哥和中虎終于忍不住,扔下貨物就朝路邊的坎下跳去。然而他們沒有逃過日軍的子彈。剛跳下去,他們的身體就被日軍的子彈打爛了。血窟窿里涌出的鮮血,似乎是一個個噴頭,朝著天空噴著鮮血。
看著他們死在亂槍之下,我們的憤怒也同時噴出,一起朝他們撲去。然而,我們剛一動步就被日軍用槍桿攔下了:“嗯哼!”
他們的眼里噴射著紅通通的殺氣。我們只好退回來,扛著貨物繼續往前走。
“要想活命的,就別再逃了呀。”再往前走,山伯就長長地仰天長嘆一聲,“活命要緊呀。”
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撲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但落淚也沒用,死神一直緊跟著我們。我們從花橋、救師口、磨市,到毛家沱,戰斗就一直咬著我們不放。過去的戰斗還發生在日軍先頭部隊中,而現在,子彈就從我們這些力伕中間穿梭而過,炮彈就在我們的隊伍中爆炸。最初出發的力伕,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們剩下的九個人,宏鐘和進端又被飛來的冷槍打死了。子彈也從我的褲襠里呼嘯著飛過,我不敢停下,只得咬著牙跟上隊伍。
而再往前走,幾乎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死尸。
那些死尸中,既有國軍,也有日軍。后來我才知道,日軍正處在潰退之中。陳誠領導的國軍正在乘勝追擊,最終取得了鄂西會戰的勝利。只可惜國軍當時并沒能全殲押解我們的那支日軍。
走到毛家沱,天就疲憊了。但日軍并沒讓我們停下來,而是逼著我們繼續踩著黃昏朝前緊趕。連續三天三夜的饑餓,也把我們的意識整得疲憊了,再也感覺不到饑餓,只感覺頭昏腦漲,天昏地轉。整個人似乎懸浮在空中,每走一步都是踩在虛空里。
摸黑又走了一段,我們便被強行關到一個農戶中。日軍則在屋外宿營。
在屋子里一坐下來,我往幺爹身上一靠,很快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吼叫聲弄醒,發現天依舊黑著。吼叫的日軍手里拿著火把,把我們逼出來,又強行讓我們扛著貨物繼續趕路。
這樣一直走到天亮,就發現到了一條大街上。身后的臘狗問:“這是哪里?”
“宜都。”這是幺爹的聲音。
“我們恐怕活不過今天了。”這是伍二叔的聲音。
但接下來,誰都沒有說話。因為大家心里都清楚,宜都緊挨著長江。長江以南是六戰區的控制區,長江以北是日軍的控制區。一過長江,日軍就安全了。我們這些力伕將貨物送到長江邊,應該說就完成了使命,接下來就沒有任何用處了,肯定會被他們集體殺死。但我們是拴在他們繩上的螞蚱,無論怎么蹦跶,都逃不過他們的手掌心。
就在這時,日軍喝令我們停下來,讓我們將貨物堆在街上。然后逼迫我們進入一間房子。
一進屋,山伯就對我說:“功娃子,你的命真大。”
望了山伯一眼,發現他的目光正牽在我的褲襠里。我往下身一看,發現我的褲子被子彈打穿了。現在穿在身上的褲子與其說是褲子,不如說是布條了。也就是這一眼,我的冷汗就如數醒來,從各個毛細孔中朝外翻將出來。
幺爹的臉上浮現出厚厚的慈祥,但他沒有做聲。
其他人只望了我一眼,并沒有關心我的褲子,而是被饑餓和疲憊緊緊地抓牢了。接著亮叔說:“這是一戶居民的家,趕緊找找吃的。”
這話一說,就點醒了所有人。大家便瘋狂地朝那邊灶屋里跑。
跑進灶屋,腳快的臘狗首先發現了鍋里的剩飯。“這里有。”
話剛一說完,大家就擁向鍋邊。
果然,鍋里還有些剩飯。看樣子是沒來得及收拾,就被進城的日軍給趕跑了。瘋狂的饑餓勾起了我們全部的欲望,所有的疲憊和死亡的威脅均被一一趕跑。我們拿了飯碗,一人添了一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正吃著,五六個日軍就瘋狂地沖進來,朝我們拳打腳踢。我被其中一個日軍狠狠地扇了幾耳光,又揍了幾槍托。接著,只見一道閃光從我的意識上空飛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所有的人全部死了。幺爹死得最慘,腸子流了出來。臘狗的腦袋被砍掉,身首異處。其他人則全都是用刺刀刺死的。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身體。死亡的恐懼就懸在頭頂的屋梁上。我嚇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一起,就引來了日軍。有兩個日軍從屋外沖進來,一把把我提到外面。接著,一個日軍端著刺刀向我刺了過來。
面對閃著寒光的刺刀,我的意識竟然被恐懼焊死,連躲閃的本能都喪失了,就直直地站在街心。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聲喝令。那個日軍就將刺刀收了回去。
喝令聲也把我的意識喚醒了。我抬眼朝那邊望去,發現發出喝令聲的是一個軍官模樣的日軍。
很顯然,我被他救下了。
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那一刻,疑惑也在我思維的天空里懸浮上來。望著眼前的那個日軍,我弄不清楚他為什么救我。他是見我年小發了善心?還是準備把我留下來當做什么試驗呢?抑或是強迫我加入他們的隊伍?
但軍官發出喝令聲之后,也并沒繼續在意我,而是又指揮其他日軍朝前開拔。
沒有殺我的日軍上來踢了我一腳,強迫我隨他們一起開拔。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日軍正在朝江邊開去。先前堆在街上的貨物也不見了,只有一些尸體橫躺在路邊。那全都是中國人的尸體。有些是力伕,有些則是當地的居民。死亡的恐懼依舊懸在空氣中。
抬頭朝前望了一眼,發現開拔的隊伍中,除了我一個人是中國人之外,全是日軍。很顯然,所有的力伕全被他們殺害了。
來到長江邊,發現江里數不清的汽劃子正在朝對岸運送日軍。混濁的江水正在憤怒,陰沉的天空正在悲傷。
望了一眼長江,一種巨大的昏眩感立刻就統治了我。我險些栽倒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長江,長江比我們山里的清江大多了。清江不過是大山的血管,而長江則是大地的動脈。然而在這條大江面前,我發現我的絕望已經滲透到了我的每一個細胞。我不知道面對我的將是什么樣的命運。那種來自生命深處的絕望,將我折磨得快要窒息了。
但接著,我就被日軍拽上了船。
坐到船上,我這才發現,現在拽我的日軍似乎不再是先前押解我們的日軍了。坐在船上的日軍也好像是一個班,十人左右。那個救我的指揮官也在船上,三十多歲的樣子。那撮留在嘴上的胡子則暴露著騰騰的殺氣。但他依舊沒有在意我,血紅的眼睛就直直地望著對岸。倒是先前刺殺我的那個日軍,總是用一種刀子樣的眼光在殺我。似乎隨時在監視我,怕我跳江逃跑。
這個時候,我們的頭頂傳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抬頭一看,發現有數架飛機就在我們頭頂的上空盤旋。
飛機的身影剛剛一出現,我發現我的意識里就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這么說,日軍不是在潰退嗎?因為天上出現大批的飛機,正好說明是在掩護他們過江。
一意識到這一點,巨大的悲哀就在我心里山呼海嘯起來。因為這標志著我將被他們帶到他們的據點,進入他們的窩子。一進入他們的窩子,我還有逃跑的機會嗎?他們到底留著我干什么呢?是想將我活刮?還是想將我肢解呢?
就在深深的悲哀里,老成穩重的幺爹、纖細而瘦弱的毫叔、五大三粗的亮叔、飄忽不定的大橋哥、聰明的中虎、黝黑的宏鐘、老實本分的進端、善良的山伯、吊兒郎當的伍二叔和一身蠻力的臘狗,又在我心里活了過來。因為從家里出發的時候,我們是十一人,現在唯獨剩下我一個。若是其中有一個人還在我身邊,那該多好呀。可是這些普通而善良的生命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僅僅只能是活在我的心里了。
“你還小,保住命要緊。或許我們這些人中,你能活下來。”
幺爹的話又再次在我心里響了起來。他的形象也隨即更加鮮活。我記得他說這話的時候,眼里的期待密密實實,臉上的慈愛層層疊疊,就連那拉碴的胡子上都透著他的渴望。
隨即,一種力量就在我的心里蘇醒:一定要活下來!就是死,也得爬回大頭嶺。至少得回大頭嶺向幺媽等人報告一下他們那些人的下落。還得看看妹妹到底救沒救活,父母還在不在這個世上。或許父母正在焦慮地尋找我的下落呢。
這種力量一蘇醒,隨即就將我的全身澆遍,我的身體也瞬間就注入了飽滿的力量:對,一定要活下去!
船一靠岸,日軍一下船,就快速地朝前開拔。行軍的速度幾乎是小跑。我依舊被日軍逼著混在他們的隊伍中往前奔跑。
這樣走了大約半天的時間,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兒。只是眼前再沒有那種霸氣的群山了,眼前有的只是平原和一些小山丘。路邊不認識的樹木,無辜地站在那里。地里的莊稼,正在可憐而膽怯地生長。灰撲撲的天空下,一眼也望不到邊。我的心再次空掉,里面不著一物。先前有過的力量,也不知從哪里全部漏掉了。
就在這時,槍聲突然響了。
而且槍聲一響起來就是一大片。似乎是眨眼之間,天地就被槍聲全部掩埋了。急行軍的日軍也頓時亂作一團,趕緊組織力量進行抵抗。
但是槍聲卻救了我。槍聲一響,我就趕緊往地上一趴。接著一線希望就在我的心里慢慢亮堂起來,因為槍聲告訴我,中國的軍隊越過長江,追趕過來了。如果中國軍隊能消滅這幫日軍,我就獲得了重生。我的生命也將毫無顧忌地在藍天下自由呼吸了。
趴在地上,子彈就從我的身體上呼嘯而過,炮彈在我身邊的不遠處轟隆爆炸。不遠處,也有日軍的尸體正在一具具倒下。望著那些倒下的日軍尸體,深藏在我心里的興奮也開始復蘇。原來,窮兇極惡的日軍也并沒有多長條命呀。子彈打穿他們的身體,也能將他們的生命取走,只留一具尸體在那里流干血,成為一個空殼。
趴在那里,我任由我的興奮快速地朝頂峰飛去。希望戰斗來得更激烈些,中國軍隊打得更猛烈些。
然而遺憾的是,國軍并沒有打到我趴的這個地方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個日軍踢了一腳。接著,他就用刺刀指著我,命令我跟上隊伍。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先看護我的那個日軍與我走散了。或許他也早成了一具死尸吧。現在監視我的這個監視者也是一臉的稚氣,
重新上路,我發現日軍成了驚弓之鳥,潰退的速度更快了,快得我幾乎跟不上隊伍。我必須一路小跑,才能保證不掉隊。可是這個時候,我哪還有力氣跑呢?連續幾天幾夜沒吃飯,饑餓已經吞完了我的所有力氣。我的身體早已成了一根軟泥條,一奔跑就氣喘吁吁。而一發現我的速度變慢,監視我的那個日軍就在身后猛踢我。恐懼的力量又使我得拼出全部力氣,加快速度。
奔跑的途中,滿眼里看見的全是橫七豎八的日軍尸體。那些不可一世的侵略者,死相也極其難看,就如一堆堆隨便丟棄的麻袋,或是死狗。所以跑著跑著,我心里就跑出了裝不下的快樂。
一路跑過來,僅我看見的,大概也不少于一千具尸體吧。
而我們的身后,尾隨我們的依舊是槍炮聲。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國軍依舊在乘勝追擊之中。
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場戰斗發生在枝江的白洋到紫荊嶺這段路程上。國軍追過長江,一直把他們朝老巢里趕去。日軍倉皇而逃,過去的囂張氣焰早已漏光,只剩下狼狽不堪。
這樣跑到黑暗吞噬了一切,日軍就終于撈到了一根稻草繩。駐扎在麻城的日軍終于派來汽車,等在公路的路口。一看見汽車,日軍頓時就亂哄哄的,瘋狂地朝車上擠去。我被幾個日軍一把提上車子,車子就啟動了。
被塞在臭烘烘的日軍中間,恐懼再次箍緊了我。因為我知道,一到日軍的大本營,我生的希望就徹底破滅了。
望著眼前的黑暗,各種念頭在內心里相互群毆起來。日軍遲遲不殺我,肯定是把我弄到他們的大本營后,細細地折磨我吧。或許是把我大卸八大塊,細細研究人體結構。也或許是把我刮皮,然后用我的皮制作什么東西,抑或是要在我身上進行什么人體試驗。要不然,他們大老遠的把我弄到他們的大本營干什么呢?我這個長不大的小男孩,對于他們來說,實在連一堆垃圾都不算。
這些念頭群毆著,我就發現莫名的恐懼長出了獠牙,惡狠狠地啃噬著我的靈魂。我的身體就又不住地顫抖起來。
而我更知道,我現在不過是他們抓在手里的一把亂草,根本就無法動彈。逃出魔掌的想法比白日夢還幼稚。
車到麻城,夜已睡得很深沉了。車一停穩,日軍就急不可待地往下跳。我照舊被日軍從車上提下來,扔進了一個軍營中。
而一到軍營,日軍的不可一世又再次從他們的身體里鉆了出來,嘰哩哇啦地亂說著什么,那些興奮的臉瞬間就成了猴屁股,紅通通一片。
我歪在屋角里,也早成了一堆亂麻,腦子里昏沉沉一片,一絲細弱的呼吸也不過是在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
更多的日軍自然發現了我,對著我又嘰哩哇啦地亂說了一陣。但說的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不過從他們的眼睛里,我發現他們并沒有急于要將我處死。所以我便把我小小的身軀更緊地貼到地面上,裝出更加害怕、順從的樣子。
又過了一會兒,熱菜熱飯就端進來了。日軍便圍在一起大吃大喝。
飯菜的香氣在屋子里亂竄,長著一雙帶鉤子的手,狠狠地掏出了我的食欲。
現在想想,我大概是五天五夜沒有吃過飯了。如果說吃過飯,那就是在宜都搶到一碗飯的時候,吃過幾口之后,我就被日軍打昏了。
爬出來的食欲異常瘋狂,它們在我的身體里橫沖直撞,用力敲打我的命門。然而我知道,無論食欲多么猖狂,我都不可能吃到日軍的一口飯菜。所以接下來等待我的,大概也就是餓死吧。
就在這時,日軍轉過身來,將他們吃剩的骨頭朝我砸來。
砸來的時候,他們臉上也立刻盛出大把開心的笑容。顯然,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羞辱我。在他們眼里,我甚至連條狗都不算。
但瘋狂的饑餓也讓我顧不了許多,我望了他們一眼,就撿起骨頭啃起來。
“哈哈哈。”日軍便爆發出了更加旺盛的笑聲。
又過一會兒,日軍吃完了。有些人打著飽嗝,摸著油汪汪的嘴,去找水喝,有些吃完飯,就遭到了疲憊的襲擊,歪到一邊開始睡覺。
最后吃完的日軍,則對著我招手。
我站起來怯生生地走到他身邊,他用手勢告訴我,讓我幫他們收拾桌子。
我點點頭,那幾個最后吃完的日軍也成了一攤攤爛泥,歪到一邊也開始睡覺了。
但見到滿桌子的剩飯剩菜,瘋狂的饑餓指引我抓起飯菜就狼吞虎咽起來。
直到吃飽,吃得再也吃不進去,日軍也沒再對我注意。我便撐著脹得圓鼓鼓的肚子,把他們的飯碗送到那邊的廚房里。
廚房里的日軍見到我的時候,眼里有警惕的目光出現。但隨即,那光就熄滅,讓我將碗筷放到指定的地點。
再返回營房,日軍的鼾聲就填滿了整個屋子。我依舊歪在我先前歪的地方,讓思維胡亂地思考一遍,然后就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發現天已大亮。日軍正在進進出出。嘈雜的聲音塞滿了每一個隙縫。但我一睜開眼,日軍就支使我干這干那。這個支使了,那個又支使。所以我也表現得極為順從,幫助他們收拾,搬運。昨天吃過飯,又睡過一覺,力量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體里。干著那些事情,我也不再覺得特別吃力。
當我干著事情的時候,意識也異常活躍起來,各種各樣的念頭在里面相互激蕩:難道日軍把我抓進軍營,是想讓我做他們的差役嗎?應該不會這么簡單吧?那么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順從?讓日軍對我放松警惕,然后趁機逃出去?在日軍的魔掌里,我能有這樣的機會嗎?倘若他們非殺我不可呢?那就死死抱住他們,或是用力咬他們。
但最終,幺爹說過的話又再次超越所有的念頭,從最高峰冒出來:“你還小,保住命要緊。或許我們這些人中,你能活下來。”
這個聲音一出現,其他的雜念就一一敗落下去。那就順從,再順從吧。因為這是唯一讓我的生命繼續殘喘的機會了,然后再瞄準機會逃出去。
不過這個念頭爬出來的時候,另一個清晰的線頭也被我的思維抽了出來,那就是身處魔掌之中,恐懼毫無用處。我知道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清醒和警惕。
這樣過了幾天,我的順從終于解開了日軍捆在我身上的監視。他們對我的監視不再那么嚴格,我甚至可以在軍營里走動了。
但是這個時候,更多的焦慮卻從我心里旺盛地生長出來。因為我發現,日軍正在大批地往外開去。幾十輛汽車拖著日軍和他們的裝備,一批一批地駛出軍營。
而且我從車上日軍亂哄哄的話語中,竟然聽出有人能說中國話。他們提到了“九江”兩個字。顯然,他們現在是開往江西的九江。所以聽到“九江”這兩個字時,我心里的焦急更是鋪天蓋地。
抬頭望了一眼藍天,發現天空也在這個時候露出了晴朗的笑臉。然而面對眼前的晴朗,我的心里反而更加陰沉與無助。因為我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不想法逃出去,一到九江,逃跑的希望就更是渺茫。
帶著厚厚的焦慮,我在軍營里亂走,指望是尋找到一條可以逃跑的路線,哪怕是一絲細細的隙縫也行。然而,一切都不能如愿。到處都是鬼子,到處都是殺人的眼睛,就連那些窗戶、墻壁、磚塊也都睜著眼睛。我不可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就在這時,那邊僻靜處一處堆放的柴禾突然闖進了我的眼簾。接著,新的希望就轟地一下在我心里點燃了。因為那正是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我可以先藏在那里,等到天黑之后再想法逃出去。
這個念頭一出土,我就趕緊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日軍注意我。
還好,老天照顧,日軍并沒有監視我,我便閃身藏進柴禾之中,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然而一等下來,時間的腳步似乎生了銹,怎么也走不快。好不容易挨到黑夜來臨,軍營里的喧鬧似乎被注射了興奮劑,到處都是吵鬧聲。汽車也還在進進出出。躲在柴禾堆里,我的心里也似乎生了毛。因為我知道,從前門出去是肯定不可能的,那里的崗哨就是拴上的一道鐵鎖,即使我變成一股風,也不可能穿越過去。現在唯一能出去的地方,就是后面那排鐵絲網。
我從柴禾堆里站起來,朝四周看看,確信我的周圍沒有監視的眼睛之后,我便披著黑暗出來,朝前面的鐵絲網走去。
然而,現在每往前走一步,似乎就是走向恐懼的深淵。心臟受不了恐懼的打壓,跑到我的喉頭咚咚跳著,似乎是想從體內蹦出來。但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逃生機會,我必須用意志接下恐懼,逃出魔掌。
再往前走,我的意志終于起了作用,將恐懼一寸寸地按壓了下去。等我接近鐵絲網的時候,內心的恐懼已經被我徹底按死。現在浮現出來的,是異常的冷靜。
然而,四周黑暗一片,我什么也看不清。而我更清楚地知道,我不能隨意去碰撞那些鐵絲網。那些鐵絲網上就系著死亡。我隨意的碰觸,就會招來日軍。所以我得用手去摸索,找到一個可以鉆出去的地方。
摸呀,找呀,終于,我找到了一個希望所在。有一處的鐵絲網距地面有一絲隙縫,我便輕輕地抬了抬鐵絲網,先讓腦袋鉆過去。然后,一寸一寸地往鐵絲網那邊擠去。
一寸、一寸,又一寸。
謝天謝地,我擠出來了。
我的身體已經越過了死亡線,到了那邊的草地上,終于躺到了希望的懷抱里。所以躺在地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內心的狂喜也隨即翻將出來,用力拍打著我的意識,清晰地告訴我,我又可以活下去了。
然而,無論狂喜多么興奮與巨大,我現在也必須冷靜下來。因為我現在還坐在死亡的邊緣地帶,隨時有可能被日軍發現。所以我收回狂喜,翻身坐起來,又一寸一寸地往外摸去。
我摸得十分小心,確信可以往前挪動一寸了,身體才往前爬出一點。因為我知道,日軍的探照燈隨時都可能搜索到我,埋在地里的地雷也隨時都可能將我的生命撕成碎片。所以我得用謹慎和小心,看護好逃出來的生命。
我就這樣摸呀,爬呀,身體離日軍的軍營也在一寸寸遠去。
這樣遠到確信再沒有危險了,我便從地上站了起來。
然而站起來之后,我卻發現陌生淹沒了我。我的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哪怕一點點微弱的光亮也沒有。我根本辨不清東南西北,不知道朝哪兒走才是遠離虎口。但爬上心頭的遲疑也只露個頭,就又縮回去了。我便一頭栽進黑暗里,大步朝前奔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終于出現了燈光。新的希望也隨即在燈光里閃爍出來。我便迎頭朝燈光走去。
近了,才知道是一戶人家。站在門前,發現瘦小的房屋泊在黑暗里。從門窗擠出的燈光也顯得弱不禁風。很顯然,這是當地的農戶。但它的出現,卻讓我徹底踏實下來。我便抬手用力拍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到了門前。臉上的疑惑在豆大的燈光里越來越重。
“大伯,救救我。”
大伯用燈光照了照我:“快進來。”
然后就把我讓進了屋。
隨著中年男人走進屋,發現屋里還有個人坐在黑暗里。
隨著燈光的走近,我才看清,那是個女孩,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她用警惕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隨即就將眼皮塌下了。
大伯將手里的油燈放到前面的桌子上,站在我面前詢問我的情況。我將我的情況原原本本講了,大伯說:“到處都是鬼子,你怎么回去?”說過,他放棄了臉上的疑惑,浮現的則全是難色。
聽了大伯的話,我心里一下子又涼了。我沒想到從魔掌里逃出來,生命還是依舊拴在死亡的枯樁上,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這樣,你在我這里先住下來,幫我做點事,我慢慢給你想辦法。”大伯又說。
見大伯愿意收留我,無限的感激就從我的身體里鉆了出來,占滿了所有的心空。我望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次我也才終于看清,大伯的年齡其實并不大。大概和我的父親差不多。但他的臉則異常消瘦,眼里爬滿的則全是愁容。
“翠翠,你給他弄點吃的。再給他找套衣服,讓他洗一下。”
叫翠翠的女孩沒有做聲,站起來拿著煤油燈過那邊屋子里去了。
我和大伯一下子陷在黑暗里。大伯也沒再說話,只有嘆息聲不停地出來,塞滿黑暗中的每一寸地方。
坐在椅子上,我發現我的心也在向上空懸浮,似乎總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掛靠的地方。因為現在我弄不清楚,我到底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我不知道大伯到底能不能給我想出辦法。即使他能想出辦法,最終讓我走,我也不知道從麻城回到長陽都鎮灣到底有多遠,更不知道等待著我的有多少火線需要穿越。
過了一會兒,翠翠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爹,你喊他來吃飯。”
大伯說:“走,吃飯去。”
我沒有做聲,站起來摸黑朝那邊走。走進灶屋,發現飯菜已經擱到了桌子上。翠翠的身影則陷在那邊陰影里,幾乎看不清。只有舀水的聲音膽怯而小心地傳了過來。
坐到桌上,才發現他們的生活過得異常艱難。所謂的飯,不過是糠飯,實在難以下咽。
吃過飯,從那邊過來的大伯把我引到另一間屋子里讓我洗澡。洗澡水早已放好,一套干凈的衣服就擺在旁邊的椅子上。翠翠的身影自然早不見了。但看著這一切,一股溫暖就呼嘯而出,一下子就擠出了我的熱淚。因為這是這么多天來,我第一次與人間溫暖相遇。看得出,這是一家善良的好心人。生活在日占區的他們,日子本來就過得水深火熱,他們能同意收留我,沒有一顆巨大的愛心和無限的善良,不可能讓我一頭扎在溫暖與關懷里。
大伯說:“洗了你就在這里的床上睡。”
“謝謝大伯。”
大伯沒有說話,無聲地出去了。
再坐下來洗澡,我才發現,我早已是叫花子了。褲子早已不是褲子,而是一條一條的布條子。上衣也糊成了牛皮厚。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臭氣。
洗過澡,我便倒在旁邊的床上睡覺。
然而躺在床上,睡意再也不眷顧我了。無論我怎么努力,我都無法邁進夢鄉半步。腦子里似乎有一灣清水正在流淌。
這樣硬挺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天就大亮了。從屋外擠出來的光線,也把這戶人家的寒酸洗得更加發白。我現在睡的這間屋子里,也僅有一張床,一把椅子。另外就是我昨天洗澡后換下的臭衣服和洗腳盆。床上所謂的鋪蓋陳舊不堪,但洗得異常干凈。太陽的味道不停地從里面鉆出來,緊緊地將我包圍。
從屋里出來,發現大伯和那個叫翠翠的女孩早起了床。大伯正在洗臉,翠翠則站在堂屋中間。我一出現,翠翠就望了我一眼。而且我發現,昨天她眼里的疑惑與警惕也不見了,現在呈現給我的,是清澈的純潔與真誠。
也就是這一眼,我終于看清,翠翠長得很漂亮,干凈的圓臉上鋪滿無價的青春與活力,清澈的大眼睛里透露著無邪與善良,發育良好的身體亭亭玉立,美妙絕倫,就連披在身后的粗大辮子也都結滿了數不清的漂亮,粗布衣服更是難掩她的高貴氣質。
大伯說:“你醒了。”
“嗯。謝謝你們收留我。”
大伯說:“你不要客氣。”
我沒再說話,立在堂屋里一時也不知怎么辦。
翠翠用眼光把我的身體撫摸一遍,沖著我笑了一下,就一句話沒說,到那邊灶屋里去了。
但翠翠留給我的笑讓我疑惑不解。我看看我的身體,這才發現,她是笑我身上的衣服。因為大伯的衣服套在我瘦弱的身上,就如同套在木樁上,哪兒都顯得寬大。
接著,大伯洗過臉,又把臉盆遞給我,讓我自己接水洗臉。
洗過臉,再到那邊灶屋里吃過飯,大伯就給我找出一只背簍,又牽出一匹馬說:“你就在前面的地里幫我放放馬,打打豬草。”
“嗯。”
大伯給我安排的事情很輕松,我很輕易地就對付了。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則是躺在草叢里,望著藍天,讓擔憂自行膨脹。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樣的命運,也不知道我的生命在什么時候斷裂。但大伯的考慮則是對的。到處都是日軍,憑我自己不可能穿越死亡線,回到家鄉。可是大伯說幫我想辦法,會是什么樣的辦法呢?我該等到什么時候他的辦法才會出現呢?
這天下午,當太陽被西山吞噬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的力氣從身體里跑掉了,軟得沒有一絲力氣,渾身也像火燒一樣難受,眼前直冒金星。看看四周,也覺得天昏地轉。我想我可能是病了,便趕緊牽著馬朝大伯家走去。
好不容易回到大伯家,往階沿上一趴,我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大伯從屋里出來問我:“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大伯走上前,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就驚叫出聲:“哎呀,燒得這么厲害。你肯定是感冒了。”
說過,他就把我扶回屋躺下。“你先躺著,我去找醫生給你弄點藥。”
“嗯。”
大伯沒再說什么,出去了。
只是大伯這么忙碌的時候,我并沒有看見翠翠的身影,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往床上一躺,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卻發現翠翠坐在我的床前。
“你醒了。”翠翠說。
“哎呀,我怎么睡著了?”說過,我就要往起爬。可剛一動,發現我的身體還是軟泥條,根本動不了,身體里似乎還在轟轟燃燒,腦子也昏昏沉沉的。
“別動。”翠翠說,“你昏迷了兩天一夜,快把我們嚇死了。”說過,她就沖著那邊喊,“爹,他醒了。”
大伯從那邊過來,又摸了一下我的額頭:“比先前好多了。”
大伯的手寬大、粗糙,卻不失溫暖。“別著急,你就是感冒了。喝點藥,躺幾天就好了。”
我點點頭:“嗯。”淚水就一下子模糊了我的雙眼。
大伯又對翠翠說:“你把藥喂給他喝。”說著,大伯就出去了。
翠翠則端起擱在旁邊的藥碗,一勺一勺地給我喂。
見她這樣,我難為情,掙扎著身體說:“我自己喝。”
“躺著別動。”
翠翠的聲音里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我只好重新躺好,讓她一勺勺地喂。
喝完藥,剛才身體里的火苗似乎被澆滅了下去。我就感覺好多了。
“我可能是淋了雨。”
“我知道,你是從死里走了一遭。”翠翠將藥碗抱在懷里,那雙大眼睛里泊滿溫柔。
“給你們添麻煩了。”
“還客氣什么呀?”翠翠說,“這幾天,你燒得厲害,盡說胡話。總是喊一些人的名字。”
“喊一些人的名字?”
“嗯。好像有個人的名字叫段功惠。”
“那是我妹妹。”
“還有幺爹、臘狗,什么叔的。”
“毫叔、亮叔、伍二叔?”
“對。”翠翠說,“你叫什么名字?”
“段勤功。你呢?”
“我就叫翠翠。”
“你多大了?”
“十七歲。”
“跟我一樣大。”
“你別著急。我爹說了,他找我干爹弄到了通行證,你就可以走了。”
“你干爹?”
“嗯。我干爹是維持會會長。他給你開了通行證,你才能通過敵人的哨卡。”
“哦。”聽翠翠這樣一說,我懸著的心就終于踏實了。而且我還發現,有翠翠坐在我的身邊,我似乎是躺在了一個安全而又溫暖的懷抱里。“大伯叫什么名字?”
“徐憲清。”
“你們就父女倆生活?你媽呢?”
這話一說,我就把剛才和諧的氣氛徹底打爛了。翠翠的臉陰沉下來,接著淚水也下來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
翠翠抹了把淚說:“我媽被日本鬼子糟蹋死了。”
“狗日的日本人,都是被他們害的。”
翠翠沒再說話,站起來出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一種奇疼的感覺快速地割著我的靈魂。我發現,翠翠是那樣孤苦、可憐。我甚至隱隱地有種擔心,覺得活在日占區的她,就是一株嫩苗,隨時都有可能被攔腰折斷。
又躺一天,我就好多了,終于可以起床了。
從床上一爬起來,大伯就把驚喜捧到了我的面前:“我給你把通行證弄來了。”
一聽這話,最后一根病絲也被一下子抽去,整個人就被這個好消息摟得緊緊的:“這么說,我終于可以回家了?”
“趕緊吃飯,吃飯了你好上路。”
吃過飯,我就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出發時,翠翠將一個包袱交給我:“我給你烙了幾個玉米餅子,你帶著。”
我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一下子就打濕了我的情感。我跪下去給他們磕了兩個響頭,就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走了幾步,翠翠的聲音又從身后傳來:“如果實在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就回來。”
“嗯。”我響亮地回答。也不敢回頭,更多的淚水徹底淹沒了我。
再往前走,手里的通行證確實是有用的杠桿,撬走了一切危險。我一路暢通無阻,都能很順利地通過日軍的哨卡。
然而,回家的路卻是那么艱難而遙遠。翠翠給我的玉米餅子很快就吃完,我得一邊問路,一邊乞討,朝長江邊靠近。因為我知道,只有過了長江,看見清江,我才有辦法找到回家的路。清江是我們長陽的母親河,順著它一直往上走,我就能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家。然而乞討卻是那樣的艱難。被日軍血洗過的村莊一片荒蕪,根本就見不到一只活物。即使偶爾碰上一戶人家,那些人家也都一貧如洗,沒有多余的食物提供給我。地里的莊稼也還沒到成熟的時候。所以我吃得最多的,是別人家的豬食、狗食,還有路邊的野草。
不過這些對我也算不了什么,家在召喚我,哪樣的苦我都能吃,哪樣的罪我都能受。不能忍的,是我遲遲到不了長江邊。長江好像是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或是在與我捉迷藏。我整整走了半個月,才好不容易走到枝江的白洋。
可是站在長江邊,我的絕望嘭地一下就生長出來,瞬間就超過了長江的寬闊。因為長江邊上根本就見不到一只渡船,只有混濁的江水在嗚咽。抬眼朝那邊的對岸看去,那邊也是一片死寂。
怎么辦?我是生長在山里的旱鴨子,不可能游過去。
所以我只得轉身,去尋找人家打聽過江的渡船。
那邊的平原上,就有一些房屋在陽光里瞇著小眼,顯得可憐又小氣。我朝最近的一戶人家走去,正好見一個男人出來倒水,我便大聲問:“老板,長江怎么過?”
“過長江?”那個男人望著我,臉上有疑惑正在糾結,“你是哪里人?”
我大步跑到他跟前,把我的情況對他講了。他放掉疑惑,說:“長江根本過不了。這邊是日軍,那邊是國軍。長江早都封了。”
“那怎么辦?”一聽這話,我更急了,“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眼前的這個男人,二十多歲的樣子,稚氣和誠懇共同鋪在他的臉上,看樣子應該是個好人。
“姚興齋,你在和誰說話?”就在這時,屋里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哥,這里有個人要過江。”
“過江?”屋里的男人很快就出來,站在門口對我說,“除非你想討死。”
站在門口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顯然,這是兄弟倆。但當哥哥的卻顯得兇惡許多。他的臉上堆著滿滿的不耐煩,眼里也似乎在噴著憤怒的火苗。空氣中的能見度,似乎一下子就被他降暗了許多。
“他是死里逃生跑出來的。”姚興齋說。
“死里逃生?”
我便把我的情況對那個男人又復述了一遍。
聽了我的話,那個男人就收去他的不耐煩,眼里的火苗也熄掉了:“這樣吧,見你可憐,你先在我們這里搞事,我們慢慢幫你想辦法。”
“謝謝大伯。”
“你進來。”
隨著他們兄弟倆進屋,我才知道這里是個釀酒的槽坊。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酒香。他們又更仔細地詢問了我的一些情況,然后吃過飯,就讓我幫他們放牛、車水、除酒糟。
后來我才知道,哥哥叫姚圣齋,弟弟叫姚興齋,也是兩個好心人。他們能在兵荒馬亂的年月收留我,讓我有口熱飯吃,有鋪睡,就已經讓我感激涕零了。
然而,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過江的希望似乎一點點枯死了。他們也不再提及過江的事。
“大伯。”實在等不及了,我問姚圣齋,“我到底什么時候能過江呢?”
姚圣齋說:“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得等機會。”
“等什么機會呢?”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你們不是騙我吧?”
“如果你認為我們是騙你,你就走吧。”
姚圣齋這樣一說,就徹底封死了我的嘴。我知道,我自然無處可去。說不定離開他們家,就是自尋死路。
又過一天,我又悄悄地問當弟弟的姚興齋:“大叔,你告訴我實話,大伯說的機會到底是什么機會?告訴了我,我心里也才有個底。”
“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能亂說呀。”
“我保證。”
“我們得找到國軍諜報隊的人把你帶過去。”
“諜報隊?”
“就是到這邊收集日軍情報的國軍。只有他們才敢過江。”
他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隨即而起的,則是從內心深處涌出的無限感激。因為我知道,要等到這樣的機會確實異常艱難,他們是在用最大的誠意幫助我。
姚興齋又說:“諜報隊的人什么時候來,來了愿不愿意帶你走,都難說,所以你得等機會。”
“我明白。”
“你可千萬要保密呀。這里到處都是日軍的耳目。”
“放心。”
這樣過了十八天后,姚圣齋突然進來對我說:“段勤功,快,跟我走。”
一聽這話,巨大的興奮就在我心里翻騰起來。我知道,我終于迎來了過江的希望。
跟著姚圣齋來到長江的大堤上,果然見一叢芭芒草后面,站著三個穿便服的國軍。
“長官。”姚圣齋對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說,“就是他。”
叫長官的人望著我說:“帶你過江可以。但過江是提著腦袋玩,隨時都有可能被日本人打死在江里。你得給我們十萬塊錢,否則免談。”
“我沒有錢。”
“沒有錢你就別想了。”
“我這里有兩包煙,看行不行?”說過,我就從我的口袋里掏出兩包日本香煙遞給了他。這兩包香煙還是我在麻城幫日軍收拾屋子時,悄悄藏在身上的。
長官接過香煙,放鼻子下聞了聞:“好吧。見你可憐,就幫幫你。”說過,就又對站在旁邊的兩個男人使了個眼色。
那兩個男人便鉆進芭芒深處,推出了一艘小木船。
看見小木船,我懸著的心就踏實了。便跪下對姚圣齋磕了個頭:“大伯,謝謝你們的救命之恩。”
“快起來跟他們走吧。”
重新坐到船上,那個長官又問我:“你身上還有什么?”
“沒別的了,就一張通行證。”
“快拿出來扔掉。到了那邊被他們搜出來,你就又走不脫了。”
但我并沒立刻掏出來扔掉。因為這張通行證是徐憲清伯伯好不容易給我弄來,又救了我命的一個憑證,我怕什么時候還能用上。“上岸后,我就扔掉。”
長官沒再說話,船就開了。
等我再扭頭朝堤岸上望去,卻發現姚圣齋已經走了。那里只有呆呆站著的芭芒草和默默的堤岸。
還好,船到江心也并沒被日軍發現。接著,我們就順利過了江,到了宜都的龍窩,也就是我當初從這里過江的地方。
一下船,那個長官就對我說:“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
“謝謝長官。”
說過,我就爬上堤岸,朝前走去。
走了大約半里地的樣子,果然就碰上了國軍的哨卡。
“干什么的?”一個端著槍的哨兵將槍口對準我,大聲問。
“回家。”
“回家?”
另一個哨兵便上前來搜查。搜出通行證,他頓時就變得異常兇狠:“說,你是干什么的?”
他眼里的兇光撤出一大片,殺向我。另一名端著槍的哨兵則拉響了槍栓。這時,我心里的悔意便成群結隊地鉆了出來,直后悔沒有聽長官的話把通行證扔掉。由此看來,剛才那個長官,其實也長著一顆巨大的善心。因為這個通行證是日占區里的物件,與國統區屬于兩片不同的天空,在這里是萬萬不可能被容納的。
我只得把我的遭遇又向他們講述一遍。
“不行。”我的遭遇并沒有打動他們。“日占區來的人,得查清楚。”
“長官,長官。”聽他們這么一說,我更急了,“我得回家看我的父母和妹妹一眼。”
“少啰嗦。”
說過,那個搜索我的國軍就生硬地把我推到了他們的哨所。
“班長。”一進屋,哨兵就對屋里的一個軍人說,“抓到了一個游民。”
“長官,長官,我不是游民。我是被日軍抓的力伕,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接著,我就把我的遭遇再次向他復述一遍。
“你別說了,我們必須調查清楚。”那個叫班長的軍人說,“你的家就在那兒,也跑不了。等抗戰勝利了,你有的是時間。”
見那個軍人鐵板一塊,我知道無論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融化他,所以我只得順從。
同他們混了兩天,幫他們挑水、劈柴、做飯,也終于讓他們對我放松了警惕。第三天,我便趁出來解手的機會,偷偷地跑了出去。
一跑出來,我就看見了碧綠的清江。它就在那兒靜靜地流淌,對我發出召喚。內心涌動出的激情也催快了我的腳步,我便一路小跑起來。我知道,只要我努力,頂多兩天時間,我就能順著清江走回家。
沒想跑到宜都縣豐樂鄉第四保的地盤,前面路口上的幾個男人就堵住了我的去路。
“你跑什么跑?”其中一個男人問。
“回家。”
“回家?家在哪兒?”
“長陽縣都橫鄉大頭嶺。”
“我看他就是日軍的探子。”
“把他給我捆起來,交鄉公所。”
幾個男人不由分說,把我捆了起來。無論我怎么解釋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推到鄉公所,其中一個男人對坐在屋子里的一個男人說:“徐鄉長,我們抓到一個探子。”
叫徐鄉長的男人大概四十出頭的樣子,干凈的臉上排列著干練與精明,就連那濃密的眉毛里也似乎凝集著泰山般的責任。他細細地打量了我幾眼,讓他們給我松綁。然后又仔細地詢問了我的一些情況,那張干凈的臉上就浮現出了大團的和善與同情:“不著急,我們想法把你帶回長陽。”
聽他這么一說,剛才懸浮上來的恐懼就一一消散了。
說過,他就沖那邊喊:“王副鄉長,王副鄉長。”
不一會兒,一個青年人就從那邊過來,站到了屋子里:“徐鄉長有事?”
“你什么時候送棉衣到津洋口?”
“明天。”
“明天你把他帶到津洋口。他剛從日軍那里逃回來,能撿回一條命不容易。”
“沒問題。”
第二天,王副鄉長帶領的力伕隊,從聶家河搬運棉衣到長陽津洋口的國軍聯運站,就將我帶到了那里。
謝過王副鄉長后,無限的渴望就從我的心里飛升出來,我便拔腿朝都鎮灣跑去。我知道,津洋口離我家已經不遠了,我緊趕慢趕,最遲明天也能到家。
這個時候,夕陽已經擱到了西山。鄂西的群山站在夕陽里對我發出聲聲呼喚。我沿著清江邊上的小路,在江水的陪伴下,一路向前。沉悶的心情也一掃而光,心里晴空萬里,陣陣春風吹遍每一個角落,將我的每一根神經都撫摸得舒舒服服的。
走到天黑下來,實在看不清路了,我就在江邊的沙灘上,枕著清江的濤聲而眠。第二天蒙蒙亮,我便再次出發。這樣到太陽爬上中天的時候,我的雙腳就終于站到了我家門前。
可是一眼見到我的家,巨大的悲痛就徹底擊倒了我。因為過去的那個家已被大火燒了,現在呈現在我眼前的,只有黑漆漆的墻壁站在陽光里悲哀。
“爹、媽、妹妹。”
沖著不復存在的家,我大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鄉親。他們告訴我,我的父母和妹妹均死于日軍的槍口下,沒一人活過來,都埋在屋后的坎沿下。
我還陷在悲痛之中,他們又向我打聽其他人的下落。我把情況講了,咒罵與哭聲就隨即又撐破了村莊。
然而,生活得繼續,咒罵和淚水都無法養活珍貴的生命。他們把我引到我親人的墳前,我給他們磕過頭,鄉親們就幫我重新蓋起了房屋。我又牽起了生活的線頭,讓生命在陽光下延續著珍貴的呼吸。
這樣過了兩年,聽說日本人投降了,我便踏上了尋找恩人的路。
可是當我來到白洋,卻發現原來的那個槽坊已經不在了。現在呈現在我眼前的,只有幾堵斷墻在陽光里呆立著,似乎是在述說著不幸。
再到麻城,同樣發現徐憲清伯伯的家也不在了,展現在我眼前的只有一片荒草。依稀可見的斷墻也被亂草掩埋。頓時,我的淚水就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來。
“翠翠。”
但我的喊聲很快就被蒼茫吸盡。
“翠翠,翠翠。”
同樣,回答我的依舊是無邊無際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