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青魚

暖春四月，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

淺音偷偷收拾好衣服，還有喜歡的書，裝在自己的書包里。不再是因為穿上漂亮的衣服就開心一整天的小女生，不再是成天做白日夢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擁有燦爛未來的小孩，不再是那個難過時只會暗自蜷在被窩里啜泣的淺音。

幾年前那個普通的夜晚埋下的流浪的種子，終于發芽，而此刻它破土而出見到了第一縷陽光。淺音只想從自己的小小世界里逃離，或者說，解脫。

火車經過大片的麥田，它們已經露出青青的顏色。山峰默默倒退，云朵在頭頂懶懶地追。

淺音坐在車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陳舊的窗子掰開來一條縫，窗子很大。呼呼的急風不由分說地灌進她單薄的衣領。淺音突然意識到她所坐的這趟列車才不會放慢車速去配合電影里女主人公在微風中長發飄飛的場景，并且周遭的環境也不那么合乎心意，對面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坐下來便開始拍打身上的塵土，淺音沒好意思說什么，她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禮貌些。她撥弄了一陣自己方才被風吹成中分的劉海，便覺得一陣倦意襲來。

在清醒與恍惚的交錯中她夢到了很多東西：上一個象征離別和完結的夏天里不休不止的高溫天氣，母親指責自己一無是處的嘴臉，考試時因做不來題變得扭曲的五官，還有那張徘徊在及格邊緣的試卷。最后出現在淺音夢中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草，綠得肆無忌憚，但隨后車廂內的躁動吵醒了她——列車在途經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后會前往下一個城市，旅客通常就在這個四周是荒蕪山岡的路口下車。很顯然，走到村子里還需要一陣子。

淺音剛一下車，就被一小幫孩子圍住了。他們身上都清一色地背著用竹條編制的粗糙的大魚簍，與他們小小的身子極不相稱。仔細看去，魚簍里裝滿了魚，鮮活的，有些還在不甘心地翻身擺尾。其中一個像是領頭的孩子稚聲稚氣地對淺音說道：“小姐姐，買些魚吧，一條大青魚只要兩元錢！”這群孩子的眼睛里都閃爍著灼熱急切的光。淺音這才完全清醒過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也不忍拒絕這樣的眼光，只好接過袋子向每個孩子都買了一條。

當身邊的孩子逐漸散去后，淺音注意到不遠處有一個少年正在注視著自己，與方才那群孩子不同，少年和自己的年齡相仿，似乎是有些羞澀，他沒有第一時間跑過來向淺音賣魚。他只是站在一邊用澄澈的目光望著淺音。

這里的少年都有著亮得逼人的瞳孔和牙齒，淺音下意識地避開這樣的目光，她有點不自在。

終于，少年開口了，“請問你需要一些新鮮的魚干嗎？”出乎意料地，淺音撲哧一下樂了，“你以前都是如此詢問你的顧客么，這樣的問法可實在不算高明，如果我說不需要呢？”少年本來就有些靦腆，現在被這樣一問，更加窘迫了，哽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淺音在少年面前倒變成了那個爽快的人，見少年難為情的模樣，她再不好意思繼續刁難，立馬掏出自己的錢包答應買一些魚干。可找補的時候才發現剛才能用的零錢全都用光了，只剩下一些大面額的，讓少年無論如何也找不開的紙幣。

“如果你不介意就去我家找補零錢吧，就在村子里，離這兒不遠的”。眼看淺音為難，少年試探著問。想著自己貿然離家，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小山村里，既然有人帶帶路也挺好，淺音很快就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情愿一輩子留在這里，藍天白云，多好啊”。

遠處山林的綠意叫人看了賞心悅目，雖然春天的足跡已遍布山野，河邊吹過的風還是有些涼。河水從那邊的山林蜿蜒而下，流出山林后依然清澈如鏡，在還算寬闊的河道上淙淙流淌。

淺音突然停下腳步，她彎下腰，把方才買的魚逐一放入河中，看著最后一朵浪花也沒入了水里，她會心地笑了笑，仿佛心滿意足。少年卻有些愕然，然而只是愣了一下，隨即用帶著贊賞的口氣對著淺音說道：“你真善良。”

似乎不愿意接受突如其來的稱贊，淺音沒有接話。少年繼續開口，“這里是青水村，這條河叫春溪，雖然這是一條能渡船的河流，可我們這里的人都習慣叫它春溪。”

“你們的魚都是從春溪里打撈上來的吧，為什么賣魚的都是孩子們，大人呢？”淺音發問。“他們大多離開這兒去外地打工了，還好青水村的風景不錯，時不時有人來到這里觀光，我們總能賣出一些魚”。少年回答。

“冬天呢，冬天河水都冰封住了還怎么捕魚？”少女心性，淺音忍不住好奇。“那時候就用大石頭在河面上鑿一個冰窟窿釣魚呀，會有魚上鉤的，但要有耐心，比撒網捕魚麻煩多了”。少年解釋道。“那還不被凍成冰骷髏！”淺音說著便擺了一個放桿釣魚的僵硬姿勢，逗得少年也露出開心的笑容，他撓撓后腦勺，卻只是微笑著說：“習慣了就好。”

淺音抵達青水村的時候已經是遲暮時分，這會兒天空已經開始變紅了。不得不說，沒有城市建筑物切割的天空有一種奇特的美。

果然沒過一會兒，他們眼前就出現了一戶戶稀稀落落的人家。穿過一片小竹林，少年在一座小房子前站住了腳，回頭對淺音道：“到了。”落日溫熱柔和的光打在少年的臉上顯得越發漂亮，使得淺音有一瞬間的慌神。

進屋后，少年的奶奶特別熱情，得知淺音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奶奶抓著淺音的手執意要她留下來暫時住在這里。淺音有些受寵若驚，但還是禮貌地應下來了。少年則笑著替她接過旅行包，在里面的屋子里放好。畢竟是第一次在陌生的人陌生的家里住宿，淺音免不了覺得尷尬和不自在，她在屋前的院壩內沒有目的地徘徊，直到遠處的燈火開始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一整晚淺音都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受不了那床板發出的‘吱吱呀呀’的怪響，她開始想念自己那軟綿綿的小枕頭，因為它總能讓自己做一個個甜甜的夢。更惱人的是，她腦海里老是浮現少年白天里淺淺的笑容，怎么也揮之不去。

第二天一大早淺音就醒了，推開門的時候卻看見少年一個人站在門外，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見淺音出來，少年仿佛有些吃驚，原本想好要說的話也變得支吾了，“呃，那個……爬山，你去么？”“嗯，也好，我本想出去散散心”。淺音邊說邊伸了一個懶腰。

少年很高興，他領著淺音在田埂上走著。縱橫交叉的田間小路在他看來再熟悉不過了。身后的淺音突然指著遠處一座有飛鳥盤旋的山峰，叫道：“就那座吧！”清晨的濕氣有些重，遠處的山脈籠罩在一片安靜祥和的薄霧中，山體綿綿延延，在四周靜謐的空氣里透著某種神秘的氣息。

少年略微地遲疑了一下，但看著淺音興致大增的樣子，似是妥協，“那我們快走吧，山里的路可不太好走，你確定你沒問題？”受到別人的懷疑，淺音自然是不高興，她沖到少年前頭大步流星。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微黃的晨光襯托著兩個少年單薄的漸行漸遠的背影。

轉眼，日頭已經從地平線升到了中天。似乎是累極了，到達山頂的少年選了一塊空地便倒下來把身子擺成一個“大”字，淺音卻坐也不坐，靠在一棵樹上輕輕撩起了她的白棉布裙子。原來之前上山的時候她的裙子被路邊一團繁茂的荊棘刺破了一條口子，她正心疼地皺起了眉頭。

山頂上極靜，只有一陣一陣的風吹過，雖然太陽的光照讓濕冷的空氣增溫不少，可涼風不停地吹來，讓淺音微微地發抖。地上幼小的野花微粒即將蘇醒萌發，風吹過來的時候，像風鈴一般地搖擺，莖葉扭動著身子發出簌簌的輕響，細微的聲音像浪潮一樣被推到更遠的地方去。

“為什么要來這兒呢？呃，我是說為什么要一個人坐車來到我們這個村子，城里的生活難道不快樂嗎？”少年問。淺音嫌惡地搖了搖頭，“如果可以的話，我情愿一輩子留在這里，藍天白云，多好啊”。少年笑了，卻沒有再說話，他瞇著眼睛繼續曬著太陽。

淺音隱約看見不遠處松林的草叢堆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想去那邊的松林看個究竟，當她躡手躡腳地慢慢靠近那叢雜草堆的時候，看見一節褐色條紋的身體露了出來，在青草堆里蠕動。淺音先是呆呆地愣了兩秒，然后直覺告訴她那帶有鱗片的東西是一條蛇！她想叫喊少年，可是她這才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淺音又懊惱，又恐懼，她慌不擇路，在松林里踉蹌奔逃，她憋足力量向少年的方向奔去，然而奔得急了，不曾注意地面上虛虛掩掩覆蓋著的松針，腳下已非實地。“嘩啦”一聲，淺音從踏空的地方摔下了三米高的陡坡，她的雙腳像踩在了棉花上，并不覺得痛。

再度醒來的時候，淺音覺得身上的每一根骨頭仿佛都被震碎了。周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藍色，這，這是家里？她還隱約記得少年背她下山的時候額頭上滲出了許多細細密密的汗珠，可現在，她回家了？模模糊糊的視線中，淺音看見母親守在床頭，一下子好像蒼老了許多。

淺音不愿意再動彈，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心地、不管不顧地睡一次了。至少，她已經平安地回到了屬于她的世界。

這是一場飛鳥與魚的邂逅，有潺潺的水，有藍藍的天，還有不對等的時光。

歲月就如同從深綠色的大海中吹來的晚風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指尖劃過。

再次回到青水村已經是三年后了，不同的是，這次淺音是作為志愿者里的一員，參加了修建希望學校的公益活動。初夏時節，車廂里有暖烘烘的空氣暗涌。淺音扎著簡單的馬尾辮，全身散發著干凈柔軟的氣息。

春溪的岸邊是綠盈盈的草色，綠草長得那么高，那么瘋狂，熱情而自由。偶爾有幾只鳥兒飛過，卻從不停留，它們向著天的盡頭飛去。

車子停穩后，車門后探出了一顆小腦袋，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拉住了淺音的手，興奮地說：“我認識你，你叫淺音，對不對？住在小竹林那邊的春笙每天追著下午六點開來的火車叫你的名字，嘻嘻，你說他是不是一個傻子？”男孩說著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笑著跑開了。

塵封的記憶閘門被轟然打開，淺音努力在腦袋里搜索著春笙這個名字。良久，她想起了那個像稻草一樣清瘦的少年和自己曾經傻氣卻也夭折的離家出走。然而一轉頭，卻看見了氣喘吁吁的少年正站在身后盯著她，仿若幾年前的那一幕。

少年還是少年，只不過像竹節那樣拔高了不少，皮膚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而淺音在經過昏天黑地的高三之后已經在大學里念了一年。

春笙決然不會忘記初見淺音時的模樣，白T恤，一條素色的白棉布裙子，纖細的手上戴著小銀鐲，上面系著好看的紫色流蘇，環佩丁當。她在涌動的人群中那么顯眼。

他露出了欣慰卻干澀的笑容，“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淺音頓時語塞，她淡淡扯了一下嘴角，算是打過了招呼，她想告訴少年自己這次來青水村是有另外的目的，但她只想轉身走掉，因為同伴還在等她。

少年突然再也管不住自己的情緒，失控中他抓住淺音的肩膀，“你別走啊，太陽要落山了，我帶你去看田里的螢火蟲！”“你不必這樣……也不必等我……我其實早就忘記你了。”淺音掙開少年的手，小心翼翼開口。

“可你說過你喜歡這里的天空和風景”。少年依舊不依不饒。陸續下車的旅客有些開始發出哧哧的笑聲，這一幕上演得實在有點突然。

淺音仿佛受夠了這樣的僵持，說：“我喜歡這里，可這里并不是我的家，小城里才有我的家，并且永遠都是，就像你永遠都只能住在青水村這個小村莊里一樣！”淺音詞鋒冷然，但顯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一番話有些沖動，她連忙噤聲，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大部隊跑去。

少年呆立著，這打擊驀地擊中心扉，仿佛他最后一點希望也被撲滅，就連向前邁一步也再沒有力量。他抬頭，前方少女如故，裙裾飛揚。她現在終于離他那么近，卻還是隔了一個世界的距離。

太陽開始以不易察覺的速度從地平面上消失，少年在流動的空氣中靜止獨立，掌心的余溫一點一點消失殆盡，像是她留下的那一縷溫暖，卻也如她般離開，再不會回來。

只有河水還在清澈舒緩地流淌，好像要將少年長達三年的等待靜靜埋葬。岸邊的青草依然綠得那么洶涌，單一卻生動的色調似乎要硬生生地融進人的生命里面去。極目遠眺，天空中有一只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

這是一場飛鳥與魚的邂逅，有潺潺的水，有藍藍的天，還有不對等的時光。

夜色來臨了，青水村的一切都變得深邃起來，它又重新回歸了往日的安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