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1-12-09
作者簡介:趙雨(1974- ),男,滿族,遼寧沈陽人,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長春,130012。
摘要:屈原后期的生命哲學較《離騷》階段有明顯的發展變化,《遠游》是這一階段的代表性作品,表達了屈原晚年對超驗的自由生命境界的追尋。《遠游》詩中的“來者吾不聞”、“求正氣之所由”、“貴真人之休德”、“與化去而不見”、“審壹氣之合德”、“與泰初而為鄰”等詞句,歷來歧說較多,需要結合屈原晚期生命哲學的特征重新理解。
關鍵詞:《遠游》;生命境界;疑難詞句
中圖分類號:I207.2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2-0031-05
《遠游》是屈原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在劉向輯、王逸增補的《楚辭》中,排序在第五篇。后來晁補之重編《楚辭》十六卷本,篇次在第二篇。郭沫若《屈原研究》對屈原的著作權產生懷疑,理由是結構與司馬相如《大人賦》相似,亦有神仙家言。[1]司馬相如作品深受屈賦影響,而屈原思想亦有其復雜性。魯迅先生盛贊屈賦“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實則出入于儒、道、陰陽神仙諸家而自成一家。在屈原思想發展變化的軌跡中,《遠游》作為其后期代表性作品,恰好表達了其生命哲學深受稷下道家影響的一個側面。因此郭沫若的判斷不能成立。楚頃襄王即位不久,懷王客死于秦,頃襄王因媚秦而疏遠屈原,屈原心憂國難,乃作《離騷》。后來屈原被頃襄王流放于江南,因對政局極度失望,一度轉而究心諸家學術,放游天地山水,積數年之生命體驗,乃作《遠游》。《離騷》與《遠游》“兩相合璧,共構一個‘志士-智者’雙重智慧的詩人”[2]。本文試從屈原的精神發展過程的角度,對《遠游》時期屈原的生命境界略作論說,并對《遠游》文本中幾處訓詁有分歧的疑難詞句試作新詁。
一、《遠游》生命境界新探
1、從《離騷》到《遠游》
屈原的生命觀是隨其坎坷遭際而漸漸發展的。如果說《離騷》中的生命境界源出于儒家學派,那么《遠游》中的生命境界則深受道家稷下精氣說的影響。屈原兩次出使齊國,正值稷下學宮興盛之時,故而對其生命哲學多有了解。后來久受放逐,心靈飽受折磨,對政治功業漸感絕望,自然轉而寄情于此:“悲時俗之迫阨兮,愿輕舉而遠游。”意思是說:我悲傷這世道迫害賢人,愿意輕飄飛遠游求真?!拜p舉而遠游”便是稷下道家持奉的修煉之術。稷下道家主張“道”就是“精氣”,“精氣”是一種精靈細微的物質,它“下生五谷,上為列星;流于天地之間,謂之圣人。”[3] 修煉精氣就能“得道”,“得道”的人稱為“真人”。
屈原曾在《離騷》中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币馑际钦f:跪在地上,我把衣襟敞開來條陳,天地的精氣流入了我的心中。馮友蘭先生說此處“中正”就是《離騷》中講的“內美”。[4]其實參合道家稷下學說可知,“中正”也就是“精氣”、“正氣”,這在《遠游》篇中展現得更為直接:“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內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氣之所由?!币馑际钦f:靈魂忽然離竅遠去不返,軀體形銷骨立獨自留下。內心思考檢查端正節操,探求正大之氣從何而來。從《離騷》的“得中正”到《遠游》的“求正氣”,是屈原生命哲學的轉折、深化與發展。
2、《遠游》生命境界的超驗特質
蘇雪林先生說《遠游》“足以與《離騷》并駕齊驅,而氣魄之雄偉,局面之闊大,《離騷》尚未能及之?!豹?]實因此時屈原之所“修”已有相當的進境,遠非前述儒家理想抱負所能局囿。簡要言之,《遠游》主旨實乃屈原漸入老境之后靜修冥思所得的神秘體驗?!熬珰狻钡木辰缙鋵嵕褪窃娙嗽诙ň持谐叫诬|束縛所感受到的精神自由境界:“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與化去而不見兮,名聲著而日延。”真人道士的美德,過去能夠成仙的人,在此成為詩人贊美和崇尚的對象?!捌娓嫡f之托辰星兮,羨韓眾之得一。形穆穆以浸遠兮,離人群而遁逸?!蹦切┩懶味?、人不能見的神仙,如詩中傅說、韓眾者流,詩人驚羨他們形體遠離塵世,而名聲流傳千年。“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時仿佛以遙見兮,精皎皎以往來?!鄙裣杉覒{借精氣變化高舉升天,精氣耀眼往來穿梭,飄飄忽忽如鬼神奔走其間。這是詩人效法仙人養煉精氣而感受到的神秘境界。姜昆武謂:“(戰國時代的神仙真人思想)燕齊之間以求仙方延年為主,而南楚卻以‘養氣’、‘隱逸’為重,屈原近在咫尺,也一定會受到這類思想的影響。”[6]屈原晚年實乃“南楚養氣”思想的積極實踐者。
《遠游》之作,并非詩人僅以幻想而發泄胸中悲憤。恰如馮友蘭先生所言,“《遠游》所說的,是靠聚集精氣,使‘神’能夠上升?!豹?]這是修煉,是信仰,是嚴肅的事情。詩人的生命至此已達到澄澈玄奧的境地:“朝濯發于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鼻宄吭谌粘鎏幍臏龋砭偷竭_了天地邊緣的九陽之地。這是精神的飛舉遨游,餐霞飲泉、沐浴發膚,又讓詩人的形軀也得到脫胎換骨的轉變。“玉色頩以脕顏兮,精醇粹而始壯。質銷鑠以汋汋兮,神要眇以淫放?!庇捎凇熬珰狻痹谛扌兄袧u漸醇厚純粹,面容開始玉潤光澤、身體也開始恢復強壯。在古神仙家的“養氣”實踐中,體質發生變化,像經歷了一次熔化黃金的過程,神魂也變得自由而奔放。這些獨特的詩境應直接源自詩人具體的修煉記錄。王夫之云:“黃老修煉之術當周末而盛。” “吸飛泉之微液”等語所摹寫者,均為古神仙家修煉之內境。
3、《遠游》思想的內在沖突
經過這番悟道修煉之后的屈原,游于上下四方,在詩意的超越中獲得了廣大深邃的生命智慧。“既求正氣,得手之后,可以了生死,往來自在也?!豹?]然而,雖以神游冥思而開啟了內在的神秘世界,屈子胸間總仍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涉青云以泛濫兮,忽臨睨夫舊鄉。仆夫懷余心悲兮,邊馬顧而不行?!痹娙斯P下,兩邊馬兒也停步回望,其實是“余心悲”的詩意投射。詩人“心悲”的緣起是“舊鄉”的種種,讓他終究不能釋懷?!八寂f故以想象兮,長太息而掩涕。泛容與而遐舉兮,聊抑志而自弭。”是說詩人不得不自停車騎,“舊鄉”的“舊故”讓人心中想象,高飛遠行的心志也只能暫且抑制了??v然詩人的精神發展已達到新的“涉青云以泛濫”的高度,始終拒絕對“舊鄉”和“舊故”的“臨睨”是不可能的,“心悲”是詩人對他所生活的時代的正面回應。這與《離騷》中的悲愁情懷又何其相似!
因此,由“志士”而升華為“智者”的屈子才又復歸于“志士”與“智者”的內在沖突,“(屈原)必然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遠游》就是這種思想斗爭的產物?!豹?]是“太息而掩涕”直至“以自沉為悲”,抑或“容與而遐舉”,最終走向“以化去而不見”?這不僅僅是屈原自身的生命困局,同樣是戰國思想結構內部的基本沖突。對這一命題的不同回答,已基本勾勒出此后兩千年的古中華思想的發展格局。
4、《遠游》和《離騷》的精神統合
統合《離騷》與《遠游》,可以感受到屈原那博大而復雜的生命境界。屈騷的生命精神也因此超然于儒道而別成一家。晚清以降,人們開始懷疑《遠游》非屈原之作,“因為它稍帶一些‘仙氣’于是便被視為屈子思想中的異端”[10]。馮友蘭先生說,這正是“造成一個屈原是儒家的假象,以這種假象為前提”[11]。而且,在這種誤解當中,連原始儒家思想的內在復雜性、以及早期儒道之間的精神聯系也被徹底忽略了?!肚f子·逍遙游》和《遠游》都提出了一個“游無窮”的問題。屈原精神之“遠逝”、“遠游”,是基于相信“神”能夠舍“形”而獨存,并以升騰到最高遠的所在,回復宇宙之始源為其終極追求。但是屈子與道家在超驗理想的實現路徑上又有著彼此的微妙不同之處。屈原以孤傲而決絕的詩性品格,開辟出一條“上至列缺兮,下望大壑”的超越之路,在開闊的天地意境之中透著驚心動魄的生命之美。
二、《遠游》疑難詞句新詁
1、“來者吾不聞”
王逸注:“后雖有圣,我身不見也?!蓖醴蛑冻o通釋》:“幽靜之中,思無所寄,因念天地之悠悠無涯,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皆非我之所得見,寓形宇內,為時凡幾,斯既生人之大哀矣。況素懷不展,與時乖違,愁心苦志,神將去形,枯魚銜索,亦奚以為,故展轉念之,不如觀化頤生,求世外之樂也。”清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不聞,言時之促也?!鋵嵍涞谘匀松鸀槿諢o幾,以明長勤至死之可哀耳。”清胡文英《屈騷指掌》:“后雖有至治,又不能留此身以有待,故遙思永懷以變計也。”姜亮夫譯:“未來的人,為圣為賢我也不得而聞。”[12]
按:“吾不聞”,諸家訓作“我身不見”,“非我之所得見”,“不能留此身以有待”,“我也不得而聞”,意思近似。但與屈子賦此辭時的心境皆極隔膜。詩人以“天地之無窮”與“人生之長勤”相對,無論“時之促”也罷,“人生為日無幾”也好,都太過狹小。詩人此時寄情于“天地之無窮”,呼喚永恒與無限的極致之境,以天地觀之,人世渺若微塵,“往者”、“來者”皆如電光火石,蝸角之爭,本不值一顧,也不愿再予介懷。劉夢鵬《屈子章句》謂“蟬蛻登仙,不睹時事。”可移作此句之釋文。王夫之說:“展轉念之,不如觀化頤生,求世外之樂也?!蔽茨荏w貼到詩人此時精神氣象的決絕與磅礴,但亦稍近詩旨。此句可譯作:未來的人,為圣為賢我也不欲與聞。
2、“求正氣之所由”
王逸注:“棲神藏情,治心術也。”朱熹《集注》“能反自循省,而求其本初也。”王夫之《楚辭通釋》:“正氣,人之所受于天之元氣也。元氣之所由,生于至虛之中,為萬有之始。涵于至靜之中,為萬動之基。沖和澹泊,乃我生之所自得。此玄家所謂先天氣也。守此則長生久視之道存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正氣,正大之氣也。以其心之悲,而念人處天地之中,徒自勞苦,須臾已盡,是以思愈遠而心愈悲,神忽往而形仍滯,皆由菲薄無因之故也。安得不反己自修,而求正氣之度世乎?求氣者所以煉形而歸神,神仙之要訣也?!眲豉i《屈子章句》:“正氣,即孟子所謂浩然者。求正氣之所繇,保真遂初,求仁而得仁者也?!苯练蜃g:“用以求得正氣所由之道?!豹?3]
按:廖平先生否定屈原之作《遠游》,無據。但其說《遠游》乃“天學”,通于《上古天真論》,此說甚有理?!哆h游》“正氣”實即《黃帝內經靈樞·九針十二原》“正氣因之,真邪俱往”之“正氣”。也就是每個人體內與生俱來的、與宇宙相通的純真能量。諸家所釋皆有所得,惟劉夢鵬《章句》以“保真遂初,求仁得仁”釋“正氣”,稍嫌空疏?!罢龤狻蹦梭w內真實存在的精微能量,《孟子》“浩然之氣”的存養在其工夫層面有具體實際的存養方法。以儒家之言排拒玄門之語者,未必真正懂得孟子“浩然之氣”的工夫意義。姜亮夫《楚辭通故》:“以氣字說人之精神現象,為戰國諸子所最喜道者。屈子正氣之說,似與《孟子》浩然之氣相近。然充量言之,則浩氣有發揚蹈厲之恣,而屈子正氣則有守死不枉之慨?!豹?4]姜先生辨析“屈子正氣”與“浩氣”的情感色彩的異同,其意見頗貼合文義。但“以氣字說人之精神現象”,則忽略了戰國諸子氣論的共同見解:“氣”乃真實存在的精微能量物質?!罢龤庵伞保钦f體內真氣乃由外而注入者。《黃帝內經素問·五常政大論》:“根于外者,命曰氣立。”《黃帝內經素問·寶命全形論》:“天地合氣,命之曰人?!闭J為體內精氣乃由外而來,這是晚周時代的一個普遍觀念,此不贅言。王夫之說:“正氣,人之所受于天之元氣也。”頗得此旨。此句可譯作:用以探求體內正氣的根柢源頭。
3、“貴真人之休德”
王逸注:“珍瑋道士,壽無窮極?!薄肚f子·大宗師》:“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謂真人?!薄肚f子·天下》:“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鼻逍鞜垺肚o洗髓》:“赤松虛靜無為,所謂真人之休德,良可貴也?!苯练蜃g:“珍貴真人道士的美德。”[15]
按:《黃帝內經素問·上古天真論》:“余聞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故能壽蔽天地,無有終時?!贝颂帯罢嫒恕睉獮楣诺兰摇⒐裴t家傳說中與天地同壽的“上古真人”?!渡瞎盘煺嬲摗贰昂粑珰狻奔础哆h游》后文所謂“精皎皎以往來”,“餐六氣而飲沆瀣”。此時屈原正以“壽蔽天地,無有終時”的境界為其終極追求。休當訓和。漢蔡邕《協和昏賦》:“維休和之盛代?!币孕莺瓦B言?!饵S帝內經素問·五常政大論》:“氣協天休。”此“休”亦訓和?!靶莸隆奔础哆h游》后文“和德”。此句可譯作:珍視上古仙真那中和的美德。
4、“與化去而不見”
王逸注:“變易形容,遠藏匿也?!敝祆洹都ⅰ罚骸吧黼[而不可見,獨有名字可聞耳?!鼻逋醴蛑冻o通釋》:“與化去者,蛻形而往,所謂尸解也?!鼻鍎豉i《屈子章句》:“化去不見,謂蟬蛻登仙,不睹時事。”清錢澄之《莊屈合詁》:“與化去而不見,則仙人未嘗不死,而傳至今者,形亡而神存也?!鼻辶衷沏憽冻o燈》:“與天地之化俱逝,人不能見其形,惟有名長存耳?!苯练蜃g:“這些真人已與大化同往而不得見?!豹?6]
按:化,古道家的主要思想命題之一。《莊子》所謂:“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碧斓厝f物無時無刻不在各種形態之間互相變化。“與化去”在這里是指形體從有形向無形,從塵世向仙境的轉化、變化。錢澄之的“未嘗不死”說與王夫之、劉夢鵬的“尸解蟬蛻”說其實并無牴牾。王夫之、劉夢鵬的“尸解蟬蛻”說,講的是詩人自身的主觀精神體驗。錢澄之的“未嘗不死”說,則是后世闡釋者對這種想法是否具有可能性發表自己的見解。朱熹、林云銘的“名字可聞”、“名長存”說,與全詩的古道家、神仙家思想主旨不符。王逸的“藏匿”說與屈子性格氣質以及當時的歷史語境均不相合。此句可譯作:已去往無形的仙境,世人不復得見。
5、“審壹氣之和德”
王逸釋:“究問元精之秘要也?!泵魍翳ァ都狻罚骸耙細?,即上文所謂正氣。正,言其無濁穢之邪;一,言其精純不雜也。和德。言正氣之中和也。一,言其無駁雜;和,言其無乖戾?!鼻逋醴蛑冻o通釋》:“揀旁門而專求王喬之妙旨?!鼻迨Y驥《山帶閣注楚辭》:“外氣既入,內德自成。所謂六氣者,凝煉而為一氣矣。然必得所養而后能和,故就王子而訊之?!苯练蜃g:“細問他精壹之氣的和德之象?!豹?7]
按:壹氣,構成天地萬物的同一種精微物質。應亦通作“一氣”?!饵S帝內經靈樞·決氣》:“余聞人有精氣津液血脈,余意以為一氣耳?!薄肚f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氣耳?!睒嫵商斓氐木珰馔高^先天孕育或后天修行而注入形軀,又成為構成人體的精氣。前文已述,在晚周時代的觀念中,認為體內精氣乃由外而來。蔣驥所云“外氣既入”,即指此意。據《遠游》之辭,壹氣而有孔神之妙,存于中夜,恒在其身,則是古道家、神仙家攝取天地精氣的修煉法。一指天人內外之一貫,非指“精純不雜”,汪瑗說非是。和德,應即前述“休德”。蔣驥說:“外氣既入,內德自成。”則“內德”乃“外氣”而入于內者。“和德”之“和”是指由“外氣”而“內德”之具體修煉過程?!哆h游》所謂“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庶類以成兮,此德之門。”其所描述應即“和德”的狀態。此句可譯作:(向仙人王子喬)請教攝取天地精氣注入形軀的法竅。
6、“與泰初而為鄰”
王逸注:“與道并也。”洪興祖《補注》:“《列子》曰‘太初者,氣之始也。’《莊子》曰‘泰初有無,無有無名?!础厄}經》、《九章》皆讬游天地之間以泄憤懣,卒從彭咸之所居以畢其志,至此章獨不然,初曰‘長太息而掩涕’,思故國也。終曰‘與泰初而為鄰’,則世莫知其所如矣?!薄肚f子·列御寇》:“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莊子·知北游》:“若是者外不觀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苯练蜃g:“與初而又初為鄰。”[18]
按:太、泰古通用。“如果從楚文字的用字情況看,今本‘泰初’古本當作‘太初’,如果將泰、太相比較,《遠游》作‘太’應更接近古本原貌?!豹?9]據《莊子》“太初”用例,兩例皆以“太初”與“宇宙”相反相對。因為“太初”是事物的本源狀態,而“宇宙”是事物的現實狀態。《莊子·天地》篇《疏》:“泰,太,初,始也。元氣始萌,謂之太初,言其氣廣大,能為萬物之始本,故名太初?!苯练蜥屧疲骸疤徽?,猶言最原始之事物混然之狀態也?!豹?0]王逸以“道”釋之,亦未脫此義。依古道家返本歸元之說,則修行的終極目的即復歸于萬有之初?!哆h游》篇末以“與泰初而為鄰”收結,與《離騷》等其他篇目不同,但并非如洪興祖所云“世莫知其所如”,而是暗示詩人自覺已經達到或接近了這樣的精神境界。德國心理學家伯特·海靈格曾描述“原初宗教”(Original religious)的境界:“和眾神或者上帝一起來感受這種虛無,感受這種‘空’?!豹?1]其“和……一起”即《遠游》“與……而為鄰”之意。海靈格此語移作“與泰初而為鄰”之意譯,恰好合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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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章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