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2-01-04
基金項目:山東大學研究生自主創新基金項目“《周易》詞匯研究”(yzc11015)。
作者簡介:王毅(1983-),女,山東濟南人,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濟南,250100。
摘要:《易·坤》六二爻辭“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句讀和意義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從語言的形式結構和押韻的角度分析,應該標點為“直方,大不習,無不利?!薄按蟛涣暋钡恼_釋義是“很沒有必要重復占卜”。其中,“習”是“重復”之義,“大”是程度副詞,表示“非常地、很”。
關鍵詞:坤;大;習卜;重復;誤讀
中圖分類號:B2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2-0066-05
《坤》卦六二爻辭“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句讀和意義歷來存在分歧。《象傳》的解釋是:“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文言傳》的進一步闡釋:“‘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薄断髠鳌泛汀段难詡鳌范紱]有提到“大”的意義,那么,注釋者當時見到的版本是否有“大”字?此爻辭應該如何斷句?真實的含義是什么?引發了諸多疑問,后世的理解也不一而同。
一、 句讀問題
主流的觀點認為,此句爻辭應該標點為“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漢代荀爽從象數義解釋曰:
“直方大”,乾之唱也?!安涣?,無不利”,坤之和也。
或象數義和義理義相結合,如干寶云:
陰氣在二,六月之時,自遁來也。陰出地上,佐陽成物,臣道也,妻道也。臣之事君,妻之事夫,義成者也。臣貴其直,義尚其方,地體其大,故曰“直方大”。士該九德,然后可以從王事;女躬四教,然后可以配君子。道成于我,而用之于彼。不妨以仕舉為政,不妨以嫁學為婦。故曰“不習,無不利”也。
魏晉時期,多以義理為綱,王弼《注》曰:
居中得正,極于地質,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故“不習”焉而“無不利”。
孔穎達疏解王弼之說,曰:
二得其位,極地之質,故亦同地也。俱包三德,生物不邪,謂之直也。地體安靜,是其方也。無物不載,是其大也。既有三德極地之美,自然而生,不假修營,故云“不習,無不利”。
朱熹《周易本義》從理學視角重新審視,但是句讀仍沿襲舊說:
六二柔順而中正,又得坤道之純者,故其德內“直”外“方”,而又盛“大”,不待學習而無不利。
李光地綜合各家之說:
坤唯以乾之德為德,故因“直”以成“方”,圍“方”以成“大”,順天理之自然,而無所增加造設于其間,故曰“不習,無不利”。
劉大鈞先生、李尚信先生也贊同這樣斷句?!稘h語大詞典》甚至把“直方大”為一個新詞收錄,并解釋為“平直、端方、正大?!比欢?,這種斷句無論從形式上還是意義上都存在問題。
從《坤》卦爻辭的語言結構形式上分析,初六“履霜”、六二“直方”、六三“含章”、六四“括囊”、六五“黃裳”,皆二字為句,形式整齊劃一。前人已經指出這種形式上的特點?;輻潯毒沤浌帕x·周易上》云:“熊氏(熊朋來)《經說》云:鄭氏《古易》云《坤》爻辭‘履霜’、‘直方’、‘含章’、‘括囊’、‘黃裳’、‘玄黃’協韻?!豹?]以“霜、方、章、囊、裳”為韻腳,押陽部韻。故而,“‘方’當絕句,因為‘方’是韻腳。”[2]《易經》某一卦中的爻辭常常追求形式上的一致,以《乾》卦為例,九二“見龍在田”、九四“或躍在淵”、九五“飛龍在天”,句式上基本一致;語音上也押韻,“田、淵、天”皆押真部韻。
此外,“大不習”、“無不利”皆三字為句,亦為韻文,“習、利”,緝質合韻。所以,從語言形式上看,當以“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睒它c為宜。
二、“大不習”的詞義問題
(一)“習”的詞義
從古至今,易學家對“習”意義的理解概括起來主要有五種觀點。
觀點一,“習”釋為“學習”。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周易》中《易之義》記載:“易曰:‘直方大不習吉’,子曰:生(性)文武也,雖強學,是弗能及之矣?!豹?]朱熹云:“不待學習而無不利。”[4]劉大鈞先生認為“不習”就是“不熟悉、不練習。”[5]此觀點認為應該順應人的本性,不需要后天強行學習。
觀點二,“習”釋為“作為”。王弼注:“居中得正,極于地質,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故‘不習’焉而‘無不利’。”“不假修營”就是“不作為”,孔穎達完全遵照王弼之說:“既有三德極地之美,自然而生,不假修營,故云‘不習無不利’?!豹?]
清代以來,學者逐漸注重詞義考據訓詁,從語言學層面破解經文本義。
觀點三,“習”釋為“因襲”。惠棟述:“乾為直,坤為方,故曰直方。陽動直,而大生焉,故曰大。習,重也,與襲通。”[7]
觀點四,廖名春認為“習”是“摺”的假借字,義為“折”,可訓為“敗”[8]。
觀點五,有人提出新解,認為“指龍不進行飛行的學習和練習,即不飛之貌?!豹?]
以上五種觀點雖然各有所據,但是并未找到“習”的真正意義。
1、從詞義引申鏈條上看
“習”的本義,據《說文·羽部》:“習,數飛也?!豹?0]文獻中作本義的情況很少,例如《禮記·月令》:“鷹乃學習?!豹?1]依《說文》所釋,“習”本義的義素分析式可以表示為:[重復]+[飛]。其中,[重復]是核心義素,[飛]是限定義素。在詞義的發展過程中,限定義素[飛]脫落或被替換,產生出以[重復]為核心義素的一組引申義:“重復”、“熟悉”、“習慣、習俗”。義素分析式可以表示為:
重復:[重復]+[某種行為]
熟悉:[重復]+[直至深入]+[了解]+[某種行為、現象或事情]
習慣:[長期]+[重復]+[成為約定的]+[某種行為]
“習”的引申義鏈條是以[重復]作為核心義素,各引申義位的語義區別在于重復的程度不同。單純重復某種行為形成“復習,練習”義位;重復程度加深直至深入了解的程度;形成“熟悉”義位;重復的程度進一步加深,長期地重復而成為約定性的,形成“習慣、習俗”義位。
在以[重復]為核心義素的引申義鏈條上,沒有“學習”義位的位置。因為,“學習”之義并非由引申而來?!皩W習”義本來是由“學”來承擔的?!皩W”和“習”是意義相近但有差別的兩個詞。先秦文獻中常常體現這種差別,例如《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12]其中,“學”是由“無”到“有”的過程,而“習”是“舊有”程度的加深?!皩W”與“習”是相承接的兩種動作。
但是,“習”和“學”詞義相關,而且文獻中“習”常常與“學”同時出現。因此,受到“學”的影響“習”也產生了“學習”的義位。“習”作為“學習”之義單獨使用,大概產生在戰國以后?!抖Y記·學記》:“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孔穎達疏:“博習,謂廣博學習也。”[13]《呂氏春秋·聽言》:“蠭門始習于甘蠅?!备哒T注:“習,學也?!豹?4]但是,“習”的“重復”義位早在甲骨卜辭中已經出現。例如:
習二卜。癸未卜,習一卜,習二卜。(《合集》31672)
乙……習二卜,習三卜,習四卜。(《合集》31674)
習龜卜,又來執,其用。(《合集》26979)
“習”作“重復”之義在《易經》中還有一例,即“習坎”。兩個坎卦疊加而成,故稱“習坎”?!傲暋笔恰爸貜?,疊加”之義。《彖》曰:“習坎,重險也”,就是重重危險。
從語義引申義鏈條分析,“習”之“學習”義位的產生晚于“重復”義位?!爸貜汀绷x位至遲在殷周時期已經產生,而“學習”義位產生于戰國以后。所以,“學習”之說不成立。作為殷周時期作品的《易經》,其中的“習”當為“重復”義。此一證也。
2、從占筮制度看
“習”是卜筮術語,殷周時代有針對同一事進行連續占卜的制度,稱為“習卜”。雖然學界對“習卜”的操作程序和具體方式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卜辭中的“習”是“重復”之義已達成共識。重復占卜的制度不僅僅指“龜卜”,也包括“筮卜”。傳世文獻中,無論卜還是筮,重復卜筮皆稱為“習”。
乃卜三龜,一習吉。啟龠見書,乃并是吉。(《書·金縢》)
聯志先定,詢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從。卜不習吉。(《書·大禹謨》)
先王卜征五年,而歲習其祥,祥習則行,不習則增修德而改卜。(《左傳·襄公十三年》)
“重復卜筮”在《易經》中也有體現?!侗取坟赞o提到了“原筮”?!霸北玖x為水流源頭,引申指開始。《說文·灥部》:“厵,水泉本也。從灥出廠下。原,篆文從泉。”[15]“初”本義為裁衣之始,引申指開始。“原筮”指第一次占筮?!睹伞坟赞o“初筮告,再三黷,黷則不告。”“初筮”也指第一次占筮。此卦還出現了“再筮”、“三筮”。
殷周時代存在重復卜筮的現象,可與《易經》一些記載相印證。因此,“習”為“重復”之義,此二證也。
3、從語境看
《易經》最初是占筮之書,占筮是語境背景?!独ぁ坟灾?,初六“履霜”為占辭,“堅冰至”為斷辭;六三“含章”為占辭,“可貞”為斷辭;六四“括囊”為占辭,“無咎無譽”為斷辭;六五“黃裳”為占辭,“元吉”為斷辭;上六“龍戰于野”為占辭,“其血玄黃”為斷辭。皆為先占辭,后斷辭,形式十分整齊。那么,六二“直方”當為占辭,“大不習,無不利”當為斷辭。在“斷辭”語境背景之下,“習”作為卜筮術語理解為“重復占卜”,于義更通。此三證也。
(二)“大”當訓作“非常地”
“大”的意義也有不同理解。
觀點一,認為“大”即“廣大”之義。這種釋義是承“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句讀而來,認為“大”與“直”、“方”為三個字的并列結構。以前文所述,句讀錯誤,解釋為并列結構的“廣大”之義也就不能成立。
觀點二,認為“大”為衍文。元人熊朋來提出新說,認為“大”為衍文:“《象傳》、《文言》皆不釋‘大’,疑‘大’字衍?!甭勔欢?、屈萬里從此說,認為“大”為衍文。從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情況看,都有“大”字。故此說不足為據。
“大”應該后屬?!按蟛涣暋敝?,“大”是程度副詞,表示程度深,用在“不習”之前,作狀語,可譯為“非常”、“很”。卜辭中早有這種用法,例如《合集23651》“乙巳卜,中貞:卜若茲不節,其大不若。”這種用法在傳世文獻中也很常見。例如:
“汝不憂朕心之攸困,乃咸大不宣乃心,欽念以忱,動予一人?!保ā稌けP庚》)
“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書·康誥》)
“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書·多方》)
“當子之身,齊人伐魯而不能戰,子之恥也,大不列于諸侯矣?!保ā蹲髠鳌ぐЧ荒辍罚┆?/p>
所以,“大不習”就是“非常不習”,即“非常沒有必要重復占卜”的意思。
三、“誤讀”產生新義
從古至今,圍繞“大不習”的解釋眾說紛紜,又各有所據。作為《易經》本身所要表達的真實含義是唯一的。但是,后人受到時代和個人視野的影響,從多種詮釋視角做出偏離本義的理解,對本義產生誤讀。所謂“誤讀”是指對詞的無根據的理解。楊端志老師首先提出誤讀是產生新義的重要途徑,并指出,“被稱為誤讀的解釋中,對語言問題誤讀了,但解釋的結果出現了新的義理內容”[16]。上文提到的將“習”解釋為“學習”或“修營”,就是誤讀的結果。誤讀從語言學層面看是無理據的,但從詮釋學層面看,誤讀是產生新意義的重要途徑,也是“產生新語言要素的一種方式?!豹?7]
(一)有意的誤讀產生新義
經過后世不斷地詮釋,《易經》逐漸偏離了占筮的原始功能,產生出新的意義,《易經》也轉變成為哲理之書。對“大不習”的幾種解釋,體現出不同的詮釋方向。
觀點一,“習”解釋為“學習”。如前所述,“習”的“學習”義位是與“學”相因而生義,是由誤讀而產生的新義位。在《坤》卦中,“不習”理解為“不學習”原因在于語境發生了轉變,由占筮語境轉入到儒家哲學語境。“習”在占筮語義場中作“重復”義,一旦脫離了占筮語義場轉入儒家哲學語義場,語義必然受到新語義場的影響而發生變化。故而,“習”由卜筮術語轉變為儒家哲學領域的一個概念,即“后天學習”。人的德行培養可以依靠后天的修習,君子的天性純良,則不需要后天的學習,這明顯是儒家哲學的觀點。經過孔子等儒家學者的闡釋,把《易經》由最初的占筮之書改造成為闡發儒家思想的儒學經典。
觀點二,“習”解釋為“修營”?!安涣暋本褪恰安蛔鳛椤薄M蹂龅慕忉尣⒎怯稍~義層面的誤讀造成的,而是承襲《易傳》所營造的人事語境,對《易傳》解釋的進一步誤讀而來?!兑讉鳌吠瓿闪擞烧俭哒Z境向人事語境的轉變。王弼承襲《易傳》,選擇《易傳》中可以與玄學思想相容的部分入手,《象傳》曰“動而直方,任其質也”,正符合王弼玄學思想中“萬物以自然為性”、“以無為本”的認識。故而,王弼以此為切入點融入時代思潮和個人體驗,生發出“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的新義理?!傲暋币簿彤a生出“修營”、“作為”的意義,并逐漸凝固成“習”的一個義位。
轉換語境的做法可以將文本理解引導向能夠順利觸發個人思想的方向。這種誤讀雖然是無理據的,但卻是“合理”的。從對“習”的解釋可以體現出儒學和玄學兩種領域的不同思想。
(二)錯誤的誤讀
誤讀是新義產生的一種途徑,但是并非所有的誤讀都是“合理”的,有些誤讀是無論從語義學層面還是詮釋學層面都是錯誤的。
廖名春先生認為“習”是“摺”的假借字,義為“折”,可訓為“敗”。但是所引書證《史記·范睢蔡澤列傳》、《漢書·揚雄傳》、《后漢書·郭太傳》皆為漢代的文獻。再者,帛書《二三子》和《衷》篇以為“不習”就是“不可撓”、“剛而不折”,這些都是戰國至漢初流行的見解。以“不習”為“不可折”帶有明顯的時代思潮,不是經文本義。帛書《二三子》和《衷》實際是通過有意的誤讀來闡述新義理,而廖名春先生強說假借,以附和其說,實為不妥。
至于認為“指龍不進行飛行的學習和練習,即不飛之貌”的觀點,從字形上看,作者提出“習(習)甲骨文從羽從日,指禽鳥于白日學飛?!辈捎霉糁f,強說會意,實不可取。從語義結構上看,“龍”是《乾》卦的核心形象,象征“天”、“健”,《坤》卦前五爻爻辭都沒有聯系到“龍”,而只出現在上六爻辭中。上六處陰之極,由陰轉陽,“龍”象征至陽,出現在上六爻辭中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但是在六二爻辭中補充出“龍”作為主語,非常突兀。因此,這種解釋也是不可取的。
四、小結
綜合以上的分析,《坤》六二爻辭正確的標點應該是:“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其中,“直方”是占辭,“大不習,無不利”是斷辭。譯為:“直行和橫行交錯,非常沒必要重復占卜,沒有什么不利的?!贝素呈钦f,大地的法則是直行和橫行相互交錯,只需順其自然。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沒有必要重復占卜,都會一切順利。儒家和玄學家則通過有意的誤讀,闡發了各自的哲學思想?!傲暋币惨虼水a生了“學習”、“作為”的新義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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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熹:《周易本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頁。
[5]劉大鈞:《〈周易〉經傳白話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頁。
[6]王弼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頁。
[7]惠棟:《周易述》,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頁。
[8]廖名春:《〈周易〉乾坤兩卦卦爻辭五考》,《周易研究》1999年第1期。
[9]劉彬:《帛書〈衷〉篇新釋八則》,《周易研究》2010年第5期。
[10][15]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74、239頁。
[11][1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70、1522頁。
[12]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57頁。
[14]高誘注:《呂氏春秋》,上海書店1985年版,第130頁。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