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北京的十多年生活,可以說冰火兩重天。在皇城根下,他歷經了精神上最寂寞、痛苦的一段時光,同時走過了生命中激情燃燒的歲月。五四新文化運動從風生水起,到驚濤拍岸,留下多少傳奇故事,讓后人說個沒完。可惜,大浪潮未能撼動千百年壘起的傳統文化的牢固基石。話說回來,經過科學與民主浪潮的洗禮,大批具有現代意識的文化精英,俊采星馳,形成中國文化史上一道異常鮮亮的風景。只是好景不長,新文化運動潮起潮落,轉眼之間,五六年時光飛逝而去。當初洶涌澎湃的文化大潮逐漸退去,曾是那樣叱咤風云的《新青年》雜志,也不可避免地落得個??慕Y局。文化精英們身上一度承載的輝煌與榮耀,似乎隨著時局動蕩四處飄散。魯迅從吶喊的激情中沉靜下來,四顧茫然,感到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孤獨,不免暗自唏噓。他將小說集《吶喊》結集后寫的十多篇小說,取名《彷徨》,交給北京北新書局出版。在書的扉頁,他特意引用了屈原《離騷》中的一段名句:“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將其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睆闹卑椎摹邦}記”中,不難窺測他這一時期的復雜心境。直到1932年,他回眸在北京度過的那段崢嶸歲月,想起在同一戰壕里并肩協力的伙伴,感念與失落之情并存,在《〈自選集〉序言》里寫道:“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一回同一戰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币荒旰?,他仍未能釋懷,有感而發,又信筆寫下《題〈彷徨〉》一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p>
魯迅在北京正兒八經的職業,是教育部官員:僉事、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用現在的話來說,是拿政府薪水的公務員,處級干部,官職不大也不小。那會兒,教育部是個地道的清水衙門,事兒不多,很是清閑,這使他有比較寬裕的時間,從事讀書與寫作。只是北洋軍閥政府財力不濟,動不動克扣教育經費,使教育部工資老不能按時發放,有時拖欠薪水達半年之久,弄得大伙兒有苦說不出。不少人都帶著家眷過來,上有老,下有小,沒法子,只好一邊借債度日,一邊兼做第二職業,掙點外快。魯迅自然也不例外。他留過洋,國學、西學很棒,跑到北京大學、中國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世界語專門學校及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校做兼職講師。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1926年。這年夏天,與他關系已很親密的學生許廣平,從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畢業。許多明眼人都看出那場由地下轉到地上的師生戀,看到了兩人身上霍霍往上躥的愛情火焰。究竟何去何從?他一面珍惜理想中的愛情,一面又不得不顧及苦澀的現實婚姻,陷入到兩難境地。北京對他來說,早沒了新鮮感。帝京終日灰蒙蒙的天空,軍閥政府的專橫統治,個人婚姻生活的不如意,以及兄弟“永不分家”神話的破滅等等,都使他感到失落甚至絕望。他思前想后,出于眼前與今后的雙重考慮,想到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將目光投向南方那一片湛藍澄澈的天空。
1926年7月,南方國民政府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誓師北伐。一個月后,在北伐戰爭的槍炮聲中,魯迅與許廣平滿懷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結伴離京南下。兩人坐火車抵達上海,依依惜別。許廣平回家鄉廣東,應聘省立女子師范學校,任訓育主任,他則獨自一人從上海碼頭登船,趕往美麗的濱海城市廈門。
魯迅有位小十多歲的朋友,叫林語堂,年紀不大,名氣不小。魯迅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兼職時,林語堂是學校教務長。兩人在“女師大風潮”和幾個月前發生“三一八”慘案中,體現出中國知識分子應有的道義與擔當精神,始終頂在風口浪尖,在思想與行動上支持愛國學生,為此一度遭到北洋軍閥政府的通緝,有家不能回,在外面東躲西藏。林語堂是福建人,避難在一位叫林可勝的福建老鄉家里。林可勝的父親林文慶在福建教育界做事,為廈門大學掌門人。林語堂覺得京城政治形勢險惡,一天到晚提心吊膽過日子,還不如回家鄉發展。他通過林可勝牽線搭橋,跑到廈門,擔任廈門大學文科主任,同時還一手籌劃、創辦廈大國學研究院,兼任總秘書。
廈門地處東南一隅,島上的廈門大學由愛國華僑陳嘉庚先生捐資興辦,不過在當時,師資力量薄弱,辦學理念保守,學生也不多。1924年廈大校慶三周年時,校長照例登臺發表“尊孔”演講,沒料想招惹眾多師生不滿,一來一去,鬧起了學潮。學潮一發而不可收,越鬧越大,廈大近十名教授帶領三百多名學生跑到上海,另立門戶,創辦大夏大學,由馬君武任首任校長。廈大學生差不多跑掉了一半,元氣大傷。校方又氣又惱,急忙到處招兵買馬,請各界名流來支撐門面。林語堂到廈大后,如魚得水,頻頻向北京的新朋舊友拋出一只只繡球。廈大給魯迅開列的待遇十分優厚,月薪四百大洋。魯迅面對朋友的盛情邀約,一番思量,覺得到廈門教書,不失為公私兩便之舉,于是二話沒說,欣然擔任廈大中國文學系教授,同時兼任國學研究院研究教授。
魯迅在廈門大學開了兩門課程,一門是中國小說史,另一門是中國文學史。他的名字就像一塊金字招牌,吸引了無數年輕學子。前來報名聽課的學生之多,有點兒出乎意料,除了文科學生,還有不少商科、法科、理科的學生。據有關當事人回憶,正式開課那天,許多事先未報名的學生紛紛趕來湊熱鬧,校內的年輕教師和校外的報社記者也聞風而至。當然,其中一部分人屬于追星族,為的是一睹在新文化運動中聲名顯赫的文化名流的風采。教室里擠滿了人,座位坐滿了,許多人只好站在過道里,趴在窗臺上。沒有比這場面更讓講課者感到快慰的了。
魯迅在北京高校兼職時,主要講授中國小說史,后來他將課堂講義整理出版,取名《中國小說史略》。那是一部分量很重的學術專著,許多真知灼見,直到今天仍被人嘖嘖稱道。有在北京教書的鋪墊,他在廈門大學上課可說輕車熟路,中國小說史課程講來全不費功夫。至于中國文學史內容,他也了然于心,沒費多少勁。不過,他對廈大校方編印的文學史教材不太滿意,決定自己動手重新編寫。在廈大集美樓教師宿舍,他憑借深厚扎實的學術功底,用課余及晚上空暇,化了三個月時間,編寫了一部講義《中國文學史略》。講義共有十篇,從中國古代文字的起源講起,一直講到漢代的司馬相如與司馬遷,后來正式出版時改名《漢文學史綱要》。如今人們經常引用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句子,即出自他《漢文學史綱要》中對《史記》的贊頌。難怪現在有不少學者感喟,以魯迅為代表的那一代作家,就群體性人物來說,中國傳統文化功底扎實,學養深厚了得,治學態度嚴謹,從不夸夸其談,少有故弄玄虛者。他們那種游走在古今的從容,穿梭于中西的瀟灑,那種知識厚度、治學深度和視角寬度,實在讓人嘆之仰止。
因地理與交通等制約,當時鷺島廈門與外界溝通不暢,信息相對閉塞,文化氛圍清淡。北京的大文豪來到學校,學生們自然歡天喜地。在莘莘學子看來,魯迅不僅是思想文化大腕,還是人生路上的導師。他們希望能像北京學生一樣,在他的幫助指導下,成立文學社,創辦文學刊物。他滿心歡喜,仿佛在年輕人身上看到當年自己的影子。他在北京那會兒,幫助李霽野、韋素園、臺靜農等文學青年,成立文學社團“未名社”,編輯出版專收文學創作的“烏合叢書”與專收翻譯作品的“未名叢刊”,影響大得不得了。北京大學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成立文學社團“新潮社”,出版《新潮》月刊,他很熱心地參與其間,給予具體幫助。有人問他,為啥如此熱衷于扶植文學社團,幫助文學青年?他回答很干脆:“斗爭需要一支生力軍?!睕]多久,在他悉心指導下,廈大成立了兩個學生文藝團體,一個名叫“泱泱社”,出版《波艇》月刊,另一個取名“鼓浪社”,出版《鼓浪》周刊。《波艇》創刊號編好后,因島上沒有一家像模像樣的印刷廠,他遂將稿子寄給島外一家書店,書店見是虧本的買賣,怎么也不肯出版。沒法子,他只好又將稿子寄往上海,交給剛從北京遷到上海的北新書局代印。
魯迅很喜歡與年輕人呆在一起,談天,交流,游玩。他從心底希望青年人擺脫迂腐之氣,不要死抱著書本不放,融入現實,以朝氣、英氣和銳氣給步履蹣跚的社會注入勃勃生機。某日,他有針對性地給學生作了一回《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的演講:“我來本校是搞國學院研究工作的,是擔任中國文學史講課的,論理應當勸大家埋頭古籍,多讀中國的書。但我在北京,就看到有人在主張讀經,提倡復古。來這里后,又看到有些人老抱著《古文觀止》不放。這使我想到,與其多讀中國書,不如少讀中國書好”,“尊孔,崇儒,讀經,復古,可以救中國,這種調子,近來越唱越高了。其實呢,過去凡是主張讀經的人,多是別有用心的。他們要人們讀經,成為孝子順民,成為烈女節婦,而自己則可以得意恣志,高高騎在人們頭上。他們常常以讀經自負,以中國古文化自夸。但是,他們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制造‘五卅’慘案的日本兵,可曾用《易經》咒沉了‘三·一八’慘案前夕炮轟大沽口的八國聯軍的戰艦?”
廈門四面環水,風光旖旎,與風沙蔽日的北京有天壤之別。特別是這兒沒有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政治高壓,讓他覺得身心自在。他寫信給許廣平說:“今天是雙十節,卻使我歡喜非常。本校先行升旗禮,三呼萬歲,于是有演說,運動,放鞭炮。北京的人,似乎厭惡雙十似的,沉沉如死,此地這才像雙十節。……聽說廈門市上今天也很熱鬧,商民都自動地掛旗結彩慶賀,不像北京那樣,聽警察吩咐之后,才掛出一張污穢的五色旗來。此地人民的思想,我看其實是‘國民黨的’,并不老舊。”在海光山色的映照下,在溫潤宜人的氣候里,不見帶血的爭斗,沒有小人的攻訐,他曾經一度黯淡的創作激情,又悄悄地被點燃。他以神話傳說“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為基本素材,寫下新編歷史小說《奔月》。坐在集美樓教師宿舍窗下,眼前一片空曠,耳畔一片恬靜,他感到曾經緊繃的神經得到徹底放松,思緒飄回到逝去的歲月,沉浸在對往事的品味與反思中。他回想起早年的讀書生涯,寫下兩篇散文,一篇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還有一篇則是《藤野先生》。他對在日本仙臺遇到的這位老師,一直心存感念之情:“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師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934年,日本漢學家增田涉編譯《魯迅選集》,來信征詢入選篇目意見,他回信說:“我看要放進去的是一篇也沒有了。只有《藤野先生》一文,請譯出補進去。”一位遠在日本的普通教師,因他這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從此廣為人知。
世上許多事兒,豈能盡如人意。不久魯迅意識到,平淡如水的生活,一旦缺少激情的因子,會顯得了無趣味。他是位不安于現狀的人,在廈門島上呆了沒多久,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渾身上下不自在。在他眼來,廈門雖為商埠,可島上商業味兒也太重了,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一股銅臭味兒。據有關當事者回憶,有一回,他從學校領了支票去取款,銀行職員見他衣著普通,頭發直豎,咋看也不像大學教員,愛理不理,態度很是傲慢,當得知這個其貌不揚的小老頭,竟是大名鼎鼎的魯迅時,態度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學校內的情形在他看來,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在寫給一位文學青年的信中,談到廈大:“學校是一個秘密世界,外面誰也不明白內情。據我所覺得的,中樞是‘錢’,繞著這東西的是爭奪,騙取,斗寵,獻媚,叩頭?!睋f在一次校務會議上,校長考慮到經費短缺,想裁減國學研究院的經費預算。有教師提出異議,校長說了一番話,大意是學校經費是有錢人資助的,只有掏錢者,才有發言權與決定權。他一聽熬不住了,猛地站起來,從衣兜里掏出兩角銀錢,往桌上一拍,幽默地說:“照這樣說來,我有錢,我也有發言權?!贝伺e搞笑之極,弄得校長哭笑不得。
當初離開北京前夕,魯迅與許廣平有個約定,先在廈門大學清靜的環境里,安下心來教兩年書,修訂《中國小說史略》等著作,寫些文章,兩年后視情況再作打算。可事情的發展遠出乎他的意料。他萬沒想到,有好幾位在北京與他有過多次文字交鋒的原“現代評論派”人物,接到林語堂拋出的繡球,也陸續離開京城,跑到廈大國學研究院來當教授。他一想起那些人,氣就不打一處來。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F在竟然與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謀生,他感到很別扭,簡直無法忍受。他寫信對許廣平說:“我以北京為污濁,乃至廈門,現在想來,可謂妄想,大溝不干凈,小溝就干凈么?”周邊環境的變化令他十分失望,認定廈門已非理想中的棲息之地,早走早解脫。更何況,在不遠的廣州,有轟轟烈烈的革命和熾熱的愛情在召喚。最值得一提的是,這會兒,他正處在與許廣平的熱戀期中,一個在廈門,一個在廣州,兩地相思,青鳥傳書。短短三四個月時間,兩位情人之間的通信就多達八十余封。
魯迅在廈門大學只呆了四個月。下半學期結束,他說啥也不想再干了,遂向校方遞交了一份辭呈。合則留,不合則去,來去從容,身心自由,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職業選擇中的理想狀態。只要你有足夠的能耐,不愁找不到施展身手的舞臺。當時知識分子像水一樣流動是一種常態,今日看來殊為難得。好不容易請來一位文化名流,怎能輕易放走?廈大校方想方設法挽留,言辭懇切,學生們也依依難舍。但他去意堅定,任人怎么勸說都不為所動。他的個性,屬于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認定的事兒,很難再改變。他的離去,猶如當初他的到來,在廈大引起不小轟動。臨行前,一批又一批教師學生與他合影留念,留下多幀珍貴影像資料,供后代學者考證。其中,廈大三十幾位浙江籍師生,在同鄉會名義下召集起來,將他簇擁在中間,拍了一張紀念照。廈大就這樣失去了魯迅,但并沒忘記魯迅。如今,廈大集美教育樓依舊如昨,當年他做過宿舍的那一樓層,被辟為廈大魯迅紀念館,展示他在廈大短暫的教學與生活經歷。
1927年1月中旬,魯迅懷揣廣州中山大學一紙聘書,坐船離開廈門,途經香港,來到被稱作“革命策源地”的廣州。他應邀擔任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主任,同時還兼任教務主任。中大給魯迅的待遇比廈門大學還優厚,月薪比廈大足足高出一百大洋。校方安排他住在校內的行政辦公樓上。這是一所二層樓西式建筑,四面墻上嵌置時鐘,故名鐘樓,周邊環境非常幽靜。他臥室樓下是學校大禮堂。三年前,由孫中山先生主持的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就在這里召開;他在北京時期的老朋友、新文化運動伙伴陳獨秀、李大釗,當時作為共產黨人,以個人身份出席了大會。如今,兩人投身于革命洪流,陳獨秀為中共領導人,李大釗則在北京領導中共北方組織。世事人事變化之大之快,他想起這些來,心中無限感慨。
在眾多年輕學生眼里,魯迅是最值得崇拜的精神英雄,無論他到哪里,都會被年輕人當作偶像追捧。剛到校履職,一位名叫畢磊的中山大學學生找上門來,一番自我介紹后,說中大學生會組織了一個歡迎會,想請他與同學們見見面,講幾句話。他到廣州后,看到有那么多人革命熱情高漲,一天到晚風風火火,決定低調行事,不想往熱鬧地方湊。但他覺得不能掃學生的興,欣然答應了。在歡迎會上,他望著臺下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開宗明義地說:“我不是什么‘戰士’和‘革命家’,如果是的話,我就留在北京與軍閥作斗爭了,還躲到革命后方來干啥呢?”那會兒,在廣東這個“革命策源地”,國民黨左派、右派以及中共暗中較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系錯綜復雜,誰都搞不明白。他以知識分子特有的逆向思維方式,談了些對當前形勢的看法,有感而發:“我聽說廣東很革命,所以才下了決心來看看。來了之后,果然看到滿街紅色的標語。不過,這是用白粉寫在紅布上的,紅里夾白,有點兒可怕。”這一番比喻,生動形象,風趣幽默,且意味深長,臺下頓時發出一陣會心的笑聲。
魯迅很樂意與年輕人交往,認為年輕人有理想,有激情,不守舊,不世故。畢磊是中共廣東區委學生運動委員會副書記、中山大學學生會領導人,個子不高,精神十足,辦事干練,在學生中非常具有號召力。他受中共廣東區委的指派,主動接近魯迅,自告奮勇充當魯迅的向導,常陪魯迅上街,逛書店,嘗小吃,游覽名勝古跡,介紹粵地風俗人情。魯迅對畢磊很有好感,把他當作小朋友。
某日夜晚,天上飄著蒙蒙細雨,魯迅在畢磊的陪同下,走街穿巷,趕到城東,走進一幢三層樓房建筑,那是中共廣東區委所在地。魯迅在這里與中共廣東區委書記陳延年會面,兩人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陳延年是陳獨秀之子,面目黧黑,身體壯實,一身短衣褲,給魯迅留下了極好印象。在這個雨夜,兩人究竟談了些什么,由于史料厥如,現已無從查考,也無須妄加猜測。不過,考察魯迅在廣州時期思想演變的軌跡,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此后他與中共的接觸逐漸增多。他不時收到畢磊送來的一些中共黨團刊物,諸如《向導》、《人民周刊》、《支部生活》、《少年先鋒》等等。他無意介入政治,也不很在乎什么黨派之分,不過,隨著與畢磊等中共黨人的交往,特別是看了一些中共黨團宣傳刊物,他慢慢了解到中共是怎樣一個組織,革命的宗旨與終極目的,腦中閃出一片新天地。他在寫給青年朋友李小峰的信中說:“我在廈門,還只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后,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之分?!?/p>
與中共黨人有意識接近魯迅一樣,一些國民黨上層人士也想與魯迅套近乎,今天這人送來禮物,明日那人發來請帖,稱他為“思想界先驅者”、“戰士”、“文豪”。在他看來,這都是一頂頂紙糊的高帽,戴在頭上很不舒服。來請他吃飯的人太多,實在煩不過,他想了一個絕招,將一張張請帖放回收發處,粘上小紙條,上寫四個大字:“概不赴宴”。開學后沒幾天,為避干擾,他索性搬出鐘樓,與老朋友許壽裳到校外白云樓租房。許壽裳從北京南下廣州,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工作,他就以學校教務主任身份,替老朋友在中山大學謀到一個教職,講授教育學與西洋史。白云樓離中大不遠,遠望青山,前臨小港,街上榕樹成蔭,在他眼里是個讀書寫作的好地方。這時,許廣平已辭掉廣東省立女子師范學校教職,來到他身邊做助教,當粵語翻譯。他用紹興官話講課,許多嶺南學生聽不懂。許廣平也一同住到白云樓,幫助料理日?,嵤?。
魯迅想住到校外,照理應該安靜些了吧??墒屡c愿違,仍有相識或不相識的人找上門來,請他去講演。人家一番盛情,咋好意思回絕?況且,已有人在報上用《魯迅先生往哪里躲》為題,對他表示不滿,說他到廣州后,不知躲哪兒去了,人家都在轟轟烈烈搞革命,他非但沒一點聲音,連個人影兒都找不到。在廣州落腳后一個月,他應香港《大光報》記者之邀,去了趟香港,呆了兩天,在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總部,作《無聲的中國》和《老調子已經唱完》兩場演講。他在《無聲的中國》演講中說:“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4月初,他又在中共黨人應修人的陪同下,前往廣州黃埔軍官學校,作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演講:“其實‘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為沒有一刻不在革命”,“為革命起見,要有‘革命人’,‘革命文學’倒無須急急,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中國現在的社會情狀,止有實地的革命戰爭,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
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時代確實叫人激情飛揚,精神亢奮。國民革命軍在北伐中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廣州街頭報童經常奔跑雀躍,一路揮舞報紙,上面不??d勝利的捷報:1927年2月底,國民革命軍占領浙江,3月22日,中共黨人羅亦農、周恩來、趙世炎領導的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勝利,3月24日,國民革命軍攻克南京……
那天學校沒課,魯迅呆在屋里,尋思寫點文字。寫字桌上有好幾張約稿單,怕一時半會完成不了。窗外傳來喧鬧的鑼鼓聲與口號聲,他不看也知道,人們又在舉行盛大游行,歡慶革命勝利。革命形勢如此喜人,直叫人熱血沸騰。寫些啥呢?他想起從《少年先鋒》上看到過的列寧一段話:“第一件事就是不要陶醉于勝利,不要驕傲;第二件事就是要鞏固自己的勝利;第三件事就是要徹底消滅敵人,因為敵人只是被打敗了,但是還遠沒有被徹底消滅?!彼钍軉l,回想起辛亥革命那年,秋瑾先烈的戰友王金發主政家鄉紹興,發誓要替秋瑾姑娘報仇,活捉了“秋案”謀主、紹興劣紳章介眉,后因“不念舊惡,咸與維新”,又將他放走;事隔三年后,因章介眉再次告密,王金發被袁世凱爪牙密捕槍決。他覺得列寧的話在理,于是沿著這個思路,一氣呵成,寫下一篇著名雜文《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他借用列寧的唯物史觀,分析眼前革命形勢,提醒人們時刻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對陶醉在勝利中的人們,敲響了一記警鐘:“最后的勝利,不在高興的人們的多少,而在永遠進擊的人們的多少”,“小有勝利,便陶醉在凱歌中,肌肉松懈,忘卻進擊了,于是敵人便又乘隙而起”,“當盛大的慶典的這一天,我敢以這些雜亂無章的話獻給在廣州的革命民眾,我深望不至于因這幾句出軌的話而掃興,因為將來可以補救的日子還很多。倘使因此掃興了,那就是革命精神已經浮滑的證據?!?/p>
孰料一語成讖。魯迅這篇文章寫于1927年4月10日,寫好后兩天,還沒來得及拿去發表,他文中表露出的憂慮,與發乎于心的警告,很快被血淋淋的事實證明。1927年4月12日,國民黨右派公開叛變革命,在上海灘制造了震驚中外的“四一二”事件。三天后的凌晨,廣州街頭也驟然響起反革命的槍聲。昔日的革命之鄉,一夜之間籠罩在一片腥風血雨之中。
4月15日黎明,魯迅在夢中被忽遠忽近的槍聲驚醒。樓下街道籠罩在陰晦的晨霧里,軍警全副武裝列隊行進,一輛輛警車發出凄厲尖叫疾馳而去,遠處不時傳來噼里啪啦的槍聲。沒多久,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令人震驚:中華全國總工會廣州辦事處被包圍,廣東省農民協會被查封,省港罷工委員會糾察隊武裝被解除,中山大學的中共黨員、共青團員被逮捕……他想到歷史上的黨同伐異,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街頭戒嚴了,他猶如一頭困獸,焦躁不安,在屋里走來走去,不停地抽煙。當天下午,他冒著傾盆大雨,匆匆趕到中大,以教務主任的身份主持召開各系主任緊急會議,商討如何營救被捕學生。他神情嚴峻,以五四時期北京各高校為例,說學生被抓,學校責無旁貸,應以對學校、對學生負責的姿態,出面擔保,展開營救。中大校務副主任委員朱家驊是他老相識,平日關系也還不錯,這時站出來說,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是北洋軍閥政府,如今是我們自己的政府,學校咋能干預呢?接著,朱家驊又說,中大是黨辦的學校,黨有黨紀黨規,請各位務必遵守。此語一出,會議氣氛陡然變得十分緊張,大伙兒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聲了。
魯迅感到很失望,但又沒辦法。他聽說有一批學生被關押、收容在南關戲院,馬上趕去探望,捐款慰問,同時打聽畢磊等熟悉學生的下落,結果一無所獲。4月23日凌晨,畢磊、蕭楚女等中共黨人被軍艦載到珠江南岸的南石頭“懲戒場”殺害,遺體拋入珠江。他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一文中說:“現在還記得《做什么》出版后,曾經送給我五本。我覺得這團體是共產青年主持的,因為其中有‘堅如’,‘三石’等署名,該是畢磊,通信處也是他。他還曾將十來本《少年先鋒》送給我,而這刊物里面則分明是共產青年所作的東西。果然,畢磊君大約確是共產黨,于四月十八日從中山大學被捕。據我的推測,他一定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南的青年?!边@一特殊時期,他《日記》里多次出現“失眠”字樣,足見焦慮、緊張、痛苦之極。他后來在《三閑集·序言》中說:“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
1927年4月21日,魯迅向中山大學提交辭呈,辭去一切職務。中大校方不接受,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來聘書,都被他退了回去?,F在,不少人將他在敏感時期的辭職,視為對廣州“四一五”大屠殺的抗議。事實上,除了他對“革命策源地”和中大校方在大屠殺事件中的表現極度失望外,還有另一層原因。中大新聘了一位名叫顧頡剛教授,顧在北京與他有過幾場筆墨官司,最讓他氣不打一處來的是,顧曾指控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抄襲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給他扣上一頂“剽竊”的帽子。與這樣的人做同事,他實在難以接受,越想越覺得郁悶。他一聽說中大想請顧頡剛來校教書的消息,就明確表示,顧某一來,我就走人。
1927年風譎云詭,發生的許多事兒,讓人連想也不敢想。魯迅目睹發生在身邊的一切,又一次陷于痛苦中,不得不重新審視年輕時代服膺的進化論觀點。他原先一直認為,社會的前進,須由年輕人推動,扼殺青年推動力的,都是些反動、守舊的老人,只要年輕人慢慢成長,中國社會總會有希望。在廣州“四一五”事件中,他看到同樣是青年學生,很快分化為兩大涇渭分明的陣營,有的為堅守理想獻出年輕的生命,有的則被血腥屠殺嚇破了膽,公開聲明“悔過自新”,有的還出賣朋友,充當叛徒與幫兇角色……眼前一幕幕血與火的場景,交織成一張看不到邊的巨型黑幕,吞噬了他先前追尋的那點星火。他后來在《三閑集·序言》中說這樣說道:“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并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多年之后,被魯迅引為“人生知己”的瞿秋白,以革命文藝理論家的獨特眼光,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對魯迅這一時期的思想轉變,有一段十分精辟的論述:“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士,他是經歷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現在四分之一世紀的戰斗,從痛苦的經驗和深刻的觀察中,帶著寶貴的革命傳統,到新的陣營里來的。他終于宣言:‘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無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p>
老朋友許壽裳先生也辭去中山大學教職,與魯迅共進退。許壽裳與魯迅是紹興老鄉,留日同學,又在教育部共事多年,關系像親兄弟一般。許廣平晚年回憶說,魯迅與許壽裳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知己好友”,許壽裳也說過:“我和魯迅平生有三十五年的交誼,彼此關懷,無異昆弟?!眱扇硕紝Ψ娇醋魇菗从?、諍友與畏友。中大一別,兩人再沒在一起共事。許壽裳離開廣州后,跑到蔡元培先生身邊,先后擔任大學院秘書長、中央研究院秘書長和北京女子文理學院院長。1936年魯迅逝世后,許壽裳從北京趕往上海,到萬國公墓魯迅墓前憑吊,口占一絕《吊魯迅墓》:“身后萬民同雪涕,生前孤劍獨沖鋒。丹心浩氣終黃土,長夜憑誰叩曉鐘。”這首七絕詩,非常精準地把握住魯迅的人格與思想,及當時的社會現實,在眾多悼念魯迅的詩文中堪稱絕唱??箲饎倮?,臺灣回到祖國懷抱,許壽裳應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行政長官陳儀邀請,只身赴臺,任臺灣省編譯館館長,不久又任臺灣大學中文系主任,為臺灣國文國語普及作出開拓性貢獻。許壽裳先生不僅是位教育家、文字學家,還是位傳記作家。他撰寫的《亡友魯迅印象記》、《我所認識的魯迅》、《魯迅的思想與生活》等專著,以其史料的珍貴與翔實,觀點的鮮明與精確,無論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都為人稱道。
魯迅從中山大學辭職后,因手頭還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急于離開廣州。他選擇深居簡出,在白云樓上整理了《野草》、《朝花夕拾》兩部書稿,又重新勘校過去輯錄的《唐宋傳奇集》。面對發生在眼前的血淋淋的一幕,他用復雜的、悲憤的筆調,寫下《答有恒先生》、《可惡罪》、《小雜感》等文章,抨擊政府當局推行的血腥政策。他在《答有恒先生》一文中說:“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F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但事實是事實,血的游戲已經開頭,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我現在已經看不見這出戲的收場?!?/p>
南國的夏夜溽熱難耐,蚊子在屋里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響,讓人無法安寧。魯迅站在白云樓窗前,遙望深邃的蒼穹,想了許久。他用充滿激情的詩意文字,寫下《〈野草〉題辭》,隱喻這一時期心中的失落、迷茫、痛苦和悲憤,當然還有希望與新生:“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p>
魯迅滿懷憧憬奔赴廣州,原以為南國的微風清新、溫暖、濕潤,或許能消融長久以來郁積在心頭的寒冰,沒料想,竟親眼目睹了一場充滿血腥的政治游戲。世事的反復無常,現實的冷峻嚴酷,遠遠超乎他的想象。在廣州這個所謂的“革命策源地”,他先前的夢想再一次破滅。不過,他收獲了愛情,而最大的收獲,是對中國社會復雜現實和中國革命莫測前途的理性思考。之后不久,他在《在鐘樓上(夜記之二)》一文中說:“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游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胶髞?,卻有些改變了,往往斗膽說幾句壞話。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處演講時,我說廣州的人民并無力量,所以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
從白云樓窗口望去,滿街的榕樹枝繁葉茂,綠蔭濃密。街道上的血污早被清洗,沒留下一點痕跡。街頭車來人往,依舊一派熙攘景象,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魯迅佇立窗前,抽著煙,沉湎于往事。這一刻,他想了許多,想到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也想到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忽然,不經意間,他感到迎面拂來的風中,夾帶著一絲兒涼意,方才意識到時間過得真快,又一個秋天降臨了。他吐出一口煙,自問道,在廣州這個城市,還有啥值得留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