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講國學與國民教育,首先必須辨清這兩個概念,也就是什么是國民教育,什么是國學。
現在的教育是國民教育嗎?
什么是國民教育?我們現在的教育,是不是國民教育?我認為,不是。當下的教育,就它的形態而言,是應試教育;就它的內容來講,是知識教育,而且是不完全的知識教育。因為多年以來,我們國家的大多數年輕人,都必須要通過一級一級的不斷考試,擁擠在這條路上,主要目的之一,是給未來的工作奠定一個基礎。可是真正到工作的時候,發現所學的東西,跟你的工作能否聯系起來,卻又成了問題。
中華文化傳統,歷來重視價值教育,唐代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在《師說》中就提出:“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他把“傳道”放到了先于授業和解惑的位置。可如果仔細對照當前我國的教育,你會發現,我們的學校教育里面,大中小學都包括在內,除了知識教育以外,所謂的價值教育微乎其微,即使有,也極其混亂。這樣一種教育,如果我說它失敗,有些人可能不愿意接受,那我換個說法,說它不成功,相信沒有人能夠反對。
我一直在從事思想文化史的研究,屬于人文學科。較長時間以來,我在以王國維、陳寅恪、馬一浮等人為個案,研究近現代學術思想。因此我所說的目前我國的教育體系存在問題,比如基本上是應試教育和知識教育,缺少創新教育和價值教育,價值理念非常混亂,我是站在人文學科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的。當然價值缺失傳統文化的斷層是一個方面,還有現代文明的觀念、規則、儀范、方式,也相當缺失。
我們經常說,我們有輝煌燦爛的古代文化——五千年的文明、三千年有文字可考的歷史等,這是值得我們自豪的。但我們如果做一個省察,那些傳統美德,還有多少能在現當代人的身上有所浮現呢?由于長期缺乏價值教育,而僅僅依靠目前這種以應試為目的的知識教育,造成了我們今天跟傳統精神理念的斷裂。
幸好,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在近十年來,在相當一部分學校的老師和學生,以及對文化有興趣的人群里,開始出現了某種文化自覺。這個文化自覺有一個基本指向,就是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基本價值理念,在今天不一定已經成為過去。它們對現代中國人的成長,有直接好處。所以你會發現,這幾年,有一種傳統文化熱,相伴而來的,還有國學熱。
到底什么是國學?
到底什么是國學?其實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回答出來。因為國學的概念本來就比較混亂。“國學”這個詞匯,在中國歷史上,很早就有,《周禮》里就有,但只是指國立學校的意思。比如位于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宋朝的朱熹創立,它的前身,在唐朝末期的時候,曾經叫白鹿洞國學,明顯是一所學校。現代國學的概念,則出現于晚清,是跟西學相比較而存在的一個概念。我所看到的材料,最早是在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通信,兩個人使用了國學的概念。
這還要從戊戌變法說起。當時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主持湖南新政,很多維新人士都到了湖南。梁啟超在湖南辦時務學堂,黃遵憲做鹽法道,都因積極參與變法而在慈禧八月政變后遭到懲處。梁啟超逃亡日本,黃遵憲回到廣東老家。1902年,梁啟超寫信給黃,提出可以辦一份《國學報》,黃遵憲回信認為,當時辦《國學報》還不是時候。你看,這兩位維新人士已經在使用“國學”的概念了。而在1904年,梁啟超在《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一書中,又講起了國學,大意是說:現在有人擔心,西學一來,國學可能被吞并了。他認為不會,應該是越是西學來,國學在比較中更會得到彰顯。
這時候講的國學,與張之洞在1898年講的“中學”或“舊學”在概念上具有同等意涵。大家都聽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而實際上張之洞最早提出時,是說“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因為他是穩健的變革派,擔心改革太激烈會產生不良后果,所以他在1898年5月份發表《勸學篇》,在談到學校的課程設置時,提出“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到1921年,梁啟超寫《清代學術概論》的時候,在書里對張之洞的原話轉述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并流傳開來。這個梁啟超轉述的“中學”,或者張之洞原來講的“舊學”,都跟梁啟超在1902年提出的“國學”的概念非常相近。
當時講國學的學者,除了上面提到的梁啟超、黃遵憲,還有章太炎、劉師培等人。即使如此,大家也都沒有對國學的概念進行分梳。
第一次探討到底什么是國學,并給出定義,是在1923年。1922年底,北京大學成立國學門,隨后創辦了一個刊物,叫《國學季刊》。這個刊物的發刊詞,是由胡適寫的。胡適在發刊詞里給國學下了定義,稱“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國故學這個概念從哪里來的呢?出自章太炎1906年出版的一本名為《國故論衡》的書。那什么又是國故呢?所有關于中國的歷史、文化、人物、制度、語言等,就是國故,研究這套東西,就是國故學,簡稱就是國學。這是第一次有學者對國學的概念給出了定義。
遺憾的是,雖然胡適給出了國學的定義,但是在上世紀的20、30、40年代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學術界并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因為這個定義太寬泛,不容易讓大家產生共鳴。學術界比較能夠一致同意的國學定義,即國學就是中國固有學術。而什么又是中國固有學術呢?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宋代的理學、明代的心學、清中葉的樸學等等,這些都是中國的固有學術。但如果以這些內容作為國學的內涵,與一般的民眾,與國民就不容易發生聯系了。
中國固有學術是非常高深的學問,怎么把它補充進國民教育中去呢?
這里我要提到另一位學者,現代新儒家早期代表人物之一的馬一浮先生。1938年5月,馬一浮在戰時遷至江西泰和的浙江大學開“國學講座”,第一講就以“楷定國學之名”為題,試圖再次探討到底什么是國學。馬一浮認為,國學的內涵應該是“六藝之學”。所謂“六藝”,就是孔子刪定的《詩》《書》《禮》《樂》《易》《春秋》,后來又叫“六經”。因為“六經”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其基本義理,是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依據。它與其他各代學術完全不同,它是獨立的原創的中國最早的經典,是我國學術思想的經典源頭,它屬于全體中國人。
我非常贊同馬先生給國學下的新定義。
怎樣把國學和國民教育結合起來?
幾千年以來,中國的教育,都是以“六經”的義理,培養國人的心性。不過“六經”的文本比較難讀,而且《樂經》已經失傳,剩下的是“五經”,現在若想直接作為學校的課本是困難的。但有一個簡潔的方法,就是孔子和孟子的思想,根源都在“六經”。《論語》是把“六經”的基本義理,化作了日用常行,比較好讀,也很親切。《孟子》相比《論語》已經復雜了一點,孟子愛講話,文字顯得多。但可以選讀,我們可以把《論語》和《孟子》看做是進入“六經”簡捷途徑。
“六經”或者《論語》《孟子》的基本義理都有哪些?舉個例子,比如“敬”。盡管后來有了尊敬的意思,但“敬”的本義,是指人的自性的莊嚴,帶有不可動搖性。孔子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這個志,就是內心的莊嚴,就是敬。你把我什么東西都可以奪去,但是我內心的莊嚴,你奪不走。如果這樣大家可以接受的話,那么你看這個“敬”,實際上已經進入信仰之維。
現在又經常講“孝”了。孔子怎么解釋“孝”呢?他的弟子問他到底什么是孝。孔子說,人們以為能養就是孝,可如果能養就是孝的話,那么犬馬也能養。“沒有敬,何以別乎?”可見“孝”的核心內涵,還是“敬”。“敬”這個價值,你說它能過時嗎?而今天,我們國人缺的正是這個自性的莊嚴,正是敬。
這個缺失不是一朝一夕的,百年以來逐漸走到了這個結果。知識教育并沒有錯。如果沒有知識教育,就不會有現代科技文明。問題是,當傳統教育轉到知識教育以后,我們卻丟掉了“傳道”即價值教育的內容。也許有人會說,西方教育體系里也沒有價值教育呀!錯了,西方有單獨“傳道”的系統,是它的教會。而在中國,如何將價值教育補充進知識教育,從而構成完整的國民教育,是我們現在不能回避的問題。
中國價值教育的內容應該是幾千年來中國人立國作人的基本的價值依據。這個價值依據,在《論語》《孟子》里,也在“六經”里,就是敬,以及知恥、誠信等等。這些是中國的最基本價值理念,我們不能把它的傳承丟失掉,否則,我們會缺少了一個深層價值的根,中國人難以稱其為中國人。
所以我認為,如果要把國學與國民教育聯系起來,首先應該承認目前國民教育中的缺失,然后按照馬一浮先生對國學的定義,將“六經”作為國學的主要內容。如果這個意見能達到一致,那么我建議可以從小學開始開設國學課,主要以精選《論語》《孟子》作為教材,等到小學高年級以及初中、高中、大學,再慢慢加上“六經”的精選,和必要的文言文寫作練習,通過這種方式來實現價值教育。
這是一個很慢的過程,是“百年樹人”,不是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就能夠完成的,是幾百年的事情。如果這個教育能夠成立,那么百年之后,“六經”里那些流傳千年的中國基本價值理念,就能融入我們的生命里,成為國人身上的文化識別符號。
【作者單位:中央文史研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