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那件小事

其實已經是很久之前看過的電影，不止看過一遍。第一次看時沒能看全，身邊一直有人有事打擾，干脆關掉電腦決定再找時間好好看過。第二次是在去年秋天，天氣特別好的一天，準備好心情，準備好一切將《花與愛麗絲》完整的感受了。

感覺巖井俊二對于校園，有著一種超乎常人的眷戀。每隔一段時日，他的目光或者說他的攝影機都要轉回來照一下這里：《煙花》、《情書》、《四月物語》、《青春電幻物語》，再到《花與愛麗絲》，均是他或溫柔或疼痛的一瞥。校園是他的繆斯，他的桃花源，是他創作的源泉，也是局限。

大概是《青春電幻物語》的殘酷沉重的校園生活讓他壓抑，《花與愛麗絲》的巖井俊二以一種倒退的逃避的姿態又一頭栽進《煙花》《情書》《四月物語》那個溫暖馨香的夢里去了：講來講去都是少男少女單純美好的小情緒小事件，只是這一次他玩失憶的游戲，較以往多了一絲波動的漣漪，不再一清見底?；{卻仍然沒有變：詩意的、空靈的世界，似春天早晨清新的空氣，永遠令他心安。少男少女間微妙的情愫游移，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加上筱田升的出色的攝影，唯美的構圖，他自作的溫情的音樂，有氣質的演員，《花與愛麗絲》繼續營造朦朦朧朧如詩似畫的浪漫情懷。

巖井俊二青春片的好，象董橋形容屠格涅夫的文字，干干凈凈：干干凈凈的世界，干干凈凈的世事，干干凈凈的人情。這種干干凈凈的感覺，可能是他留連忘返于校園的原因?！痘ㄅc愛麗絲》也干凈得接近澄明：沙灘的漫步，路上的櫻吹雪，雨中的傘，潮濕的海濱，湖中的泛舟，均此中有人，呼之欲出，景語即情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在在令人想起《煙花》的泳池，《情書》天地間的飄雪，《四月物語》風中的武藏野，干凈得素麗，恬淡卻又意趣盎然：故事人物就從這些地方生出，情感就由此寄托。巖井俊二的干凈，還因為他故事中的男男女女，都有一種相同的品質：別扭又羞澀。我相信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電影中的人物，因為羞澀，對世界對人對事的看法都不會去得太盡，總是保持一份距離，不會太過于執著與粘滯，很多時候是人淡如菊，如梅，如雪，如微風，與天地人間有份默契，意靜神閑。不粘滯，因而清爽；意靜神閑，便灑脫，不糾纏。這些使電影干干凈凈。

《花與愛麗絲》感覺象宋詞和元曲中的小令，善于捕捉生活中一些幽微的時刻，描摹一些“人人意中有，個個筆下無”的場景，一個奇妙的姿態，或一個獨特的眼神，這些仿佛小令中的某些感性的清辭麗句，增添了閱讀趣味，但全篇只堪一閱，不克回環咀嚼，且意境不免局促，對世事人生有小的感嘆而無大的深刻領會，只是妙的小品，不是大的神品。論到當代日本電影導演中成就之大，他其實不如北野武，黑澤清，青山真治，阪本順治等人格局大，境界宏深，因為他太自戀，太追求一己品味，跳不出自己的園地對世界望多兩眼，這是他最大的局限。

《花與愛麗絲》的選角，鈴木杏（花）的癡，蒼井優（愛麗絲）的純，都令人眼前一亮?？辞靶“氲臅r候，以為另一個女孩花是主角，當然她也是個鬼馬精靈，勇敢趣致的女孩子?？墒锹模ǖ墓适聺u漸牽出愛麗絲的故事，這個女孩子的純真、寂寞，乖巧、堅強，溫柔、美好，一點一點在你毫無察覺的時候滲入神經，讓我的天平無可控制的倒向愛麗絲。到最后一段， 她穿上膠布和一次性紙杯纏出來的舞鞋，發絲飛揚，無聲的跳著芭蕾的時候，我眼睛都紅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如此圣潔美好。

電影看第一次的時候，只看到愛麗絲的溫柔乖巧和小小的淘氣，第二次才完整地看到愛麗絲的寂寞。比如媽媽和新交的男朋友撞到她，慌慌張張把她作為鄰居家的女兒介紹；比如她問爸爸幾時能再見面，爸爸只是躲閃著支吾”我會打電話給你”。比如最好的朋友花交了男友，為了圓某個離奇的謊言而突然要求和愛麗絲斷交。

稍稍粗心一點，你幾乎覺察不出她的寂寞。那些她看重的人雖然對她有種種的不公平和不負責，但這個高中生小姑娘卻從無怨懟。她像照顧女兒一樣照顧媽媽，告別的時候用從父親那新學會的中文對要匆匆離開的父親說”我愛你”；她毫無壞情緒地順著花近乎荒誕的想法陪她圓謊。一路看下來，愛麗絲最激烈的一次反應，也不過套著雨衣和頭盔在大雨中跳舞。

我猜想也許正是因為寂寞，愛麗絲才會樂此不倦的編織著宮田約會故事，這是電影里頭最愉快輕松的一段。在這個沉默的少年面前，愛麗絲卻特別放松，精靈淘氣的一面慢慢展開。在學生餐廳里頭，她編出各種故事騙宮田相信自己是他的前女友，越演越投入。下午的陽光照在她擁有各種情緒和表情的饅頭臉上，叫對面那個男生怎么能不喜歡她。

愛麗絲和花，還有夾在她們當中那個不知道該說倒霉還是幸福的少年宮田一起到海邊郊游。三人各懷心事，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愛麗絲，又是這個我愛的小姑娘，提出了尋找紙牌紅桃A的游戲。愛麗絲突然站起來說：“我找到了！”接著卻低頭沉默了。她看著花第一次提出任性的要求“那么，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的了?！辩R頭接下來就是兩個女孩像兩只小狗一樣在海邊打了一架，當大家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收場時，鏡頭又轉到回程車上，兩個打累了的女孩一左一右的靠在郁悶的宮田肩膀上睡著了。

巖井在這里埋了一個秘密：宮田同學其實在海邊也找到了一張紅桃A。當愛麗絲宣布的時候，她并沒有亮出牌來。到愛麗絲和宮田說再見的時候，宮田亮出自己那張紅桃A來質問愛麗絲。其實如果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宮田手上那張應該就是愛麗絲和她爸爸以前在海邊玩牌時候被風吹散的?？吹脚频椎乃查g一直都快快活活的愛麗絲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小姑娘用兩只胖胖的胳膊擋住饅頭臉，扒在桌上掉眼淚的樣子，真是可愛到讓人不能忍。

雖然讓人心疼，但愛麗絲絕對不是讓人可憐的人物，因為就像《白雪皇后》里頭那個小姑娘一樣，“純真是她最強大的武器”。 后來看演員蒼井優的訪談，在回答關于演技的問題時，她說“不是演技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愛麗絲只有我可以演?！睅r井的電影，其實有時候還真是蠻悶的?！痘ㄅc愛麗絲》算是節奏一直都很活潑的例外。但《情書》、《煙花》、《四月物語》等等，中間總有幾段平淡得讓人提不起精神。但巖井的狡猾總是在臨近片尾時給人一記關鍵的全壘打，打得人為之振奮為之感慨，以致完全原諒前面所有瑣碎的鋪墊。

在《煙花》里頭，這記全壘打是溫柔的“hold me like a friend”的歌聲，和燈塔上那朵小小的煙花?！端脑挛镎Z》里是太陽雨里的紅傘，和傘下松隆子“有無限希望但幸福得什么都來不及想”的傻笑。《夢旅人》中是coco在夕陽下倒下的剪影和飛舞的黑色羽毛?！肚闀防锸莾蓚€中山美穗的此起彼落的呼喊“你好嗎？”“我很好”。在《花與愛麗絲》里，當然是少女愛麗絲宛如花朵綻放般的那段芭蕾--放這段時能聽到房間里空調風扇的聲音。無論是聲光色都極好，只希望歲月就此停住。

美好總是有殘缺，這大概是巖井的哲學。遲到的小朋友們看到的是集會上剩下來的一朵小焰火，松隆子的紅傘和coco的黑色羽衣都是臟且破，愛麗絲則干脆把膠布纏到腳上做舞鞋。美卻不絕美。

片中蒼井優幾次以中文的“我愛你”表達情感，作為中國人看來會發出會心微笑：許多時候，尤其在年少時候都不會用本國語言去表白“我愛你”，這是一種想說又不敢說的矛盾，外語此時便是最好的方式，即使大聲說出來卻又躲躲藏藏好似沒有說。

年少時的情感也是這樣別扭，扭捏卻明亮，雖是一件小事，卻關乎整個青春年華。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數碼藝術學院文化經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