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來電

那年大年初一，海安下了一場好雪，一覺醒來，雪花依然飄飄，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自從曲塘古鎮在西郊重建了報本禪寺，百姓便恢復了正月初一到禪寺敬香拜佛的習俗。我們從位于曲塘的鄉間小樓到報本寺，踏雪過去，也就一小段香的工夫。牌坊、廟門、大雄寶殿、十八羅漢、觀音、如來……到處是接納錢幣的功德箱，到處是雙手合十、虔誠跪拜的施主。穿著袈裟的疑似和尚在慈悲為懷的我佛跟前收錢的收錢，記賬的記賬，滿面笑容，個個賽似彌勒。

大雄寶殿的屋檐下，大紅綢布的橫幅上，飄揚著“安康”“和諧”等等耳熟能詳的標語。一方寺廟，滿堂香火，繚繞著多少人的心意寄托，又安慰了多少個茫然四顧的靈魂？

抖落一身白雪，我們回到寬敞明亮、暖意融融的自家小樓里。從廟堂到廚房，從經聲呢喃到鍋碗乒乓，人間煙火總是比香火來得旺盛，來得真切。在滿屋的油煙和火鍋的氤氳里，一家人濟濟一堂，杯來盞往，歡聲笑語，共度佳節。

一口酒還含在嘴里，我的手機響了。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熟悉的名字。老馬。

老馬是新疆伊犁州首府伊寧市的一個下崗職工。回族人。兒子小馬今年已經上六年級了，是我兒子參與的希望工程結對幫扶的對象。從一年級資助到小學畢業，每年不少于600元的錢物。兒子在初中時獲得的黃馥獎學金、每年的壓歲錢、大學時的獎學金足夠他支付這筆費用。匯去的款項也就從600元漲到了1000元。

每次，老馬收到錢，就會打來電話表示感謝。在交談中，我了解到，老馬下崗后在一個礦上打工，一次事故中，右胳膊被雷管炸飛。成了殘疾人后，老婆突然離家出走，扔下老馬照顧長年臥病在床的老母親和剛上學的小馬。老馬的傷口因為沒錢醫治，一直不能愈合。前些年，他就拖著殘軀，在伊寧街頭開了個小賣部養家糊口。后來，傷口終于好了，離家出走了兩三年的老婆也回家了，在一個商貿廣場租了門面開店，多少能掙點錢，但自從“七五事件”后，沒生意，就只能關門歇業。

老馬經常在電話里說要寄點新疆的土特產來，每次，我都婉言謝絕。但這一年國慶期間，我還是收到了來自遠方的包裹。兒子剪開一個編織袋，里面是一個印著維吾爾文的紙箱，里面裝滿了葡萄干、杏脯、大棗、巴旦木等等。

我一看快遞單，重量將近14斤，單是郵費就是216元！看樣子，郵費大概會高于特產的費用了。

我立即打電話給老馬，向他表示感謝。再三請他以后不要寄東西過來。說實話，每年給小馬的資助也就是千兒八百，他這樣一客氣，那實際的資助就更少了。

兒子聽了，說：要不我再寄點錢去？

我說，現在就寄去，不怎么妥當，還是等春節前寄，算是給小馬的壓歲錢。

然而，等到初一中午接到老馬的拜年電話，我才猛然發現，年前昏天黑地的忙碌中，我們早已把給小馬寄壓歲錢的事情拋到了九霄云外。

老馬和小馬，在我們的生活里，也許，壓根兒就占不了多少地位和分量。我們對他們的關心，雖然也是發自內心，但如果要貼上“偽善”的標簽，也一點不冤枉。

老馬祝我全家新年快樂，一切都好。我說著感謝，問他商貿廣場店鋪的經營情況。他說，關掉了，沒有任何收入，靠每月700多元的低保金度日……

我表示著歉意，說想好了年前寄點錢的，可居然就忘了。老馬著急起來，說：朱大哥，不用啊，真的不用。

對這樣一個遠在邊疆陷入窘境的家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我說，小馬讀中學的費用你也放心，我們會繼續資助的。

兒子說：趕緊寄點錢過去啊。

我說：老馬家具體的地址還放在南通的家里，等回去了再寄吧。

我也知道，寄去的錢是杯水車薪，寄錢的行為也真的像“偽善”或者“作秀”。但在這樣的“偽善”“作秀”里，我們也許能體察苦難，學會給予，銘記感恩。

南通的雪很快就停了，而新疆的雪，老馬說，下得正緊。

報本寺的鐘聲悠悠傳來，在皚皚的田野上回響，大地一片蒼茫，真干凈。

朱一卉，男，原名朱益輝，1967年生于啟東，先后就讀于南通大學中文系、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研究生班。在中學講臺站了近10年，混跡新聞界也已16年，用文字在真實和虛擬世界里散步。現為江海晚報專副刊中心副刊室主任、主任編輯、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南通市作家協會理事。

1990年起在《小說月報原創版》《人民文學》《山花》《雨花》《西南軍事文學》《小說月刊》《青年作家》《當代小說》《讀者原創版》及印尼、臺灣、香港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上百萬字，多部作品獲得全國、華東、江蘇報紙文學獎和政府文學獎，多篇作品收入各類選本、轉載。以小說創作為主，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紅肥綠瘦》，中篇小說《沒有真相》《預謀殺人》《舉報到底》《危機四伏》，短篇小說《尋找》《元帥逸事》《第二監察室》《完美逃亡》《釣魚的陳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