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菜市場,總要路過這樣一戶人家,門前一塊大幅招牌,黃底黑字赫然寫著“專業取名風水調理”八個大字。從大門望過去,一位戴眼鏡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端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前,面前放著一只簽筒,一把紫砂茶壺,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繪有玄黃太極和八卦圖案的白布,看起來還真有點小天地藏著大乾坤的架勢。
把給人取名當做一種職業,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名字本來只是個符號,相當于一個人的代碼,應該是怎么取都可以的。然而中國人重視姓名是有傳統的,古人不光有名,還要有字、號之類,很復雜。現在雖然沒那么多講究了,但取名時總得有所注意,總的來說要吉祥喜氣,有所寄托,有所祝福,細節上也有要求,比如讀起來要和諧上口,比如要避免使用生僻的字和可能產生歧義的字,等等。至于說名字取得好丑是否真的會影響甚至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實在找不到什么依據,而有人居然以給人取名為業,真讓我擔心他能否養活自己——他要真有那本事,早該給自己取個絕好的名字,然后一生好運不斷,要什么有什么,何必這么冷冷清清地守著呢。
不管他了,還是來說說我的名字吧。我有個小名,也就是乳名,叫頗見。這個名字只用了很短的時間,除了幾個長輩的親戚,很少有人知道。據說父親當時給我取這個名字還費了一番心思,可能還翻過字典。父親希望我是個頗有見解之人,他不知道,一個頗有見解的人,將注定是孤獨的,也是容易受到傷害的。
好在外祖父及時指出這名字的不足:小孩命弱,取這么大的名字,壓不住。外祖父據說能掐會算,但他并不以此為業。記憶中的外祖父身材高大,一把白胡子一直掛到胸口,眉毛也是白的,從眼睛兩邊長長垂下來,拄著拐杖走在路上,確實有點仙風道骨的樣子。他的酒量大得驚人,每天要喝二斤酒。每天早上,他都要提一個小竹籃,到白米鎮上的茶館里和一幫老頭喝茶聊天,然后到百貨店去打二斤酒,再買點茶干之類的下酒菜。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是我17歲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盡管我所在的學校沒一人考取,但父親還是很不高興,臉陰得能擠出水來。外祖父專門去了我家一趟,讓父親不要著急,說我要到20歲才能考取,果然我到20歲才考上大學。二是外祖父竟然預測到了自己的死期,他說他81歲時不是6月死就是11月死,他果然在81歲那年11月死去。外祖父的預測究竟是巧合,還是真的被他算到了,誰也不知道。
外祖父從不給自家人算命,說那樣會泄露天機。關于我的命運,外祖父只說了這樣一些內容:這孩子三甲平頭,將來是個文人。所謂三甲平頭,是指我出生于1964年11月1日,農歷甲辰年甲戌月甲寅日;說我是個文人,也大致說對了,畢竟我是個靠文字吃飯的人。不過想來有點可笑,當年外祖父說我是個文人,我還很高興了一陣子,但后來就高興不起來了,一是后來要說一個人是文人,差不多就是在嘲笑他又酸又窮了。還有就是我在《太平廣記》里看到一則故事,說某尚書到地方去視察,地方官員為他接風,席間有藝伎表演助興。一藝伎貌美出眾,尚書問她姓名,她說叫齊下秀。尚書說真臍下臭(xiu)也。藝伎脫口而出:“尚書不愧聞人(文人)。”這個故事讓我再也不想做什么文人。
呵呵,扯遠了,還是來說我的名字。既然外祖父說小孩取名不能大,父親就給我往小處取。我屬龍,他就很隨便地喊我小龍了。小龍這個名字叫了很長時間,直到我快上高中了,父親突然決定給我改名。父親的意思是萬一我將來發達了,甚至做了大官了,卻還叫小龍這個名字,委實不妥,小氣。
從一位偉人的名字中得到啟示,父親把我的名字改成毛雨洲。如果現在遇到一位我高中的同學,他肯定還要喊我這個名字。高中兩年,我都用的這名字。這個名字的寓意是我像一場雨,滋潤五大洲。父親也真夠狠的,把我弄得像個空中灑水車,也不怕把我累著。
回想起來,我叫這名字那幾年,家中確實諸事不順。買個小豬回來,幾天后卻四腳朝天躺那兒死了。過年放鞭炮,要么只有一響,要么就是啞巴,害得父親只好把我叫上,兩個鞭炮同時點。我自己也像惹了鬼,要么腳上害滿瘡,腫得不能走路;要么接連不斷地感冒、扁桃體發炎。父親只得去向外祖父請教。外祖父說,你們家五行里缺木,孩子的名字里最好帶個木字。這可難不到父親,他回來就把我的名字改成毛雨森,一下子三個木。父親還解釋,名字中的雨做動詞用,下雨的意思。想想吧,一場大雨落在森林里,帶來的必然是一片壯觀的郁郁蔥蔥。
說實話,我自己對這個名字還是滿意的。有點想象力的人還會說我這名字有詩意,當然也有人會聯想到一個叫毛森的人。不管怎么說,這個名字我就這樣一直用下來了,包括發表文章,都不用筆名。
要說遺憾,也不是沒有。一是增加了我給兒子取名的難度。我都三個木了,兒子怎么辦呢,總不能叫毛木森吧,人家會誤以為我們是兄弟呢。二是有人聽了我這名字,總要問我是不是下雨天生的。開始我還愿意解釋,后來就懶得解釋了,頂多回一句:“我得回去查一下日記,看我出生那天是不是下雨了。”
《雨花》原來有個編輯叫華正寧,其實就是畢飛宇。有人給畢飛宇寫信,可能是寫得有點草,結果被郵遞員讀成“華正寧”。畢飛宇是大名鼎鼎的實力派作家,所以他的名字即使被搞錯,也錯得有氣派。華正寧,華夏正安寧,有點一統天下的意思了。我這樣的無名之輩就慘了,有一次一家雜志社給我寄樣刊,竟然把我的名字寫成毛西森。西森在我們這里的方言里與“犧牲”同音。既是犧牲,說明我可能英勇就義了——估計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或者是不幸遇難了,反正不管怎么說,都是要我的命。我的名字不光錯得沒氣派,還一下子就把我錯得好像不在人世了。
毛雨森,男,1964年11月1日出生于海安,中文本科學歷,《南通日報》副刊部編輯、記者,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40多萬字,主要作品有《高原的生日》《象征性長跑》《我們靜靜地活著》《鏡子的錯誤》《笑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