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11月,一部名為《三體Ⅲ:死神永生》的小說在網上被頻頻提及。讀過前兩部小說的讀者,無一不對這部即將出版的小說表現出殷切的期盼;更多人則是在朋友的口耳相傳中,產生了讀這部本土科幻小說的興趣。很快地,第一批讀過小說的讀者的讀后感在網絡上流傳,眾口一致的褒揚讓《三體》成為不可錯過的一部小說。小說創作者劉慈欣更被形容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提升到了世界級的水平”。
這股《三體》的熱潮燃燒了整整一年:各大主流媒體的宣傳報道;梁文道在《開卷八分鐘》連續五天分析“三體”暢銷之謎;“香港書展”上劉慈欣的講座,吸引上百名讀者到場;11月,第二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頒獎典禮在四川成功舉辦……“三體”的熱潮不僅在國內科幻讀者當中掀起一波持久不退的“高燒”,延燒至許多原本不觸碰科幻的讀者,更在媒體上引起波瀾。
“三體”贏得口碑未贏得票房?
談及《三體》對科幻小說產業的影響,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科幻文學專業的導師,同時也是國內科幻文學傳播重要推手的吳巖表示,“《三體》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它把整個產業拉動起來了。在這之前大家也想要好作品,也想要受到社會認可,但是沒有一部像它這么大分量。其實中國的科幻在有些年代非常紅火,比如70年代末。在那次熱潮里,葉永烈寫的《小靈通漫游未來》一下發行一百多萬。”在科幻小說的銷售數據里,1978年出版的《小靈通漫游未來》至今仍雄踞中國科幻小說銷量排行榜——它的累積銷量達300萬冊。這個銷售數字,也是中國科幻小說至今無法超越的高峰。
作為類型文學,科幻小說不似其他類別在銷售表上有好看的數字。2004年出版的錢莉芳的《天意》,以15萬冊的銷量成為自1983年以來、“三體”之前本土科幻作家單行本發行的最好成績。絕大多數本土原創科幻小說銷量僅為數千冊,像劉慈欣這類有一定市場號召力的作家的作品,有四五萬冊的銷量;一般國外科幻作品的銷量為大幾千冊,有些國外經典作家作品的累積銷量能到四、五萬冊。相比其他類型文學動輒幾十萬的銷售數據,科幻被遠遠拋在后頭。
80年代末開始出版科幻小說的湖北少兒出版社,對于“三體”帶動科幻迎來出版的小高潮不以為然。科普編輯室主任柯尊文在采訪中表示,“《三體》對科幻這個類別到底有沒有起到帶動的作用,還需繼續觀察。從科幻領域的銷量監控來看,《三體》是超級暢銷的,一個月有幾千冊的銷量,但是其他科幻小說跟它相比就差得特別遠,基本上一個月監控銷量也就是一兩百本。我覺得現在還談不上科幻熱,《三體》是個案,遠沒有引起群體效應,帶動整個類別的大熱。像《三體》的第一本,已經出來五六年了,其他科幻作家的作品銷量都沒有跟進。”
在“香港書展”期間的采訪中,劉慈欣也發表這樣的感慨:“科幻和其他類型文學不一樣,其他類型文學是靜悄悄地在賺錢,它們在媒體上的影響力并不大,但是賣得很多,科幻正相反,它最近在媒體上引起的波瀾不小,可是銷量還是那樣平平淡淡,根本達不到別的類型文學的水平。”在另外一次采訪中,劉慈欣的這種看法更量化成一個具體數字:40萬冊。他說,“在類型文學之中,言情、驚悚、武俠、官場,哪一個類型里沒有突破40萬冊的暢銷書?都能找出來。唯獨科幻小說沒有。這是很丟人的一件事。”
如果單從銷售數據看,劉慈欣這樣的重量級作家,即便在“三體熱”的加持下,《三體》單本的銷量雖遠遠超過當年《天意》的數字,確實仍未突破40萬冊。但不可否認,“三體熱”或多或少還是帶動了其他同類小說的銷量。另一位本土科幻小說家韓松在2011年推出的《地鐵》,銷量接近三萬冊。這個數據讓吳巖感到欣喜,他說:“韓松的小說比較前衛,文學性強,思想內涵深,通常覺得他的書賣不好,但是現在他的書的銷量也不錯,這的確和‘三體’的熱度是有關系的。”
“對于這樣的銷售數字,一定要客觀地看。”耕耘科幻領域三十幾年的《科幻世界》副總編輯姚海軍在接受采訪時這樣回答。“要以科幻這個類型長期以來的銷量來看。《三體》系列的銷量已經超過當年的《天意》很多,我們一定要看到這個數字不同凡響的意義:這是這個類型文學發展的一個新的標高。確實,縱觀所有類型文學,四十萬的銷量的確不是一個無法企及的數字,但也并不是一個很容易達到的數字。有些書號稱50萬,實際往往十萬都達不到。對科幻出版,我們應該清醒與客觀,否則就會喪失信心,很多事情就沒法做了。”
熱衷科幻的文學譯者姚人杰(網名“無機客”)道出了“三體熱”對于出版最重要的意義。他說:“這種熱度無疑給予出版商出版科幻的信心。原先科幻小說再怎么樣,似乎都只是局限于一個讀者群,而《三體》系列傳播范圍更廣,讓許多原本不是科幻小說的讀者都知道《三體》和劉慈欣,產生了關注科幻或是潛在的科幻讀者。”
“三體熱”顯現出的問題
2010年年底,《三體Ⅲ:死神永生》成功在網絡上獲得口碑之后,如何買到《三體》一度成為困擾想要一窺“《三體》究竟有多好”的讀者的最大難題。許多讀者反映在當當網、卓越網、京東網等各大網絡書店買不到書,不僅如此,許多地方的實體書店也都買不到,店員甚至聞所未聞有這樣一本書。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在書太多,怕讀者不愿購買的年代,想要買一本書卻如此曲折。難道《三體》是在進行“饑餓營銷”?
連劉慈欣都無奈表示,在自己所在的地區(山西)也買不到《三體》。“總的根源還在于市場太小,出版商的印量不夠多。如果市場規模大的話,自然就到處賣了。”作為《三體》的出版商,《科幻世界》的副總編姚海軍也坦承確實在發行上存在“買不到書的問題”。
“首先我們是一家雜志社,機緣巧合地,科幻的重擔落在我們身上。從1983年開始,沒有哪一家出版社系統地關注科幻的發展,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有很多歷史的機緣。作為雜志社來說也有自己的缺陷。比如說,新華系統發行很難做得像出版社那樣大范圍鋪貨,我們只能以點代面,選擇重點城市重點書城。另外,科幻世界其實有自己獨特的優勢,那就是隨刊發行,這個是出版社不具備的。《科幻世界》有大量的粉絲,他們對雜志很有感情,忠誠度也非常高,所以我們書的配送系統和雜志是配套的,主要面對發雜志的發行商,實際上這樣效果非常明顯,讀者在買雜志的時候第一時間知道書的出版,在買雜志的地方就能買到書,可謂精準投放。當然這對外圍的讀者來說是會造成不便,我們正在努力改變。”
另一方面的現實是,作為一家一年只有二十幾個品種,每一個品種銷量都不多的出版商,顯然并不是所有大書城愿意合作的對象。包括網絡書店,在他們過去的印象中,科幻書的銷量并不好,所以進貨時要的量很少。“剛開始做的時候,人家未必要你的貨,因為供貨量很少,像所謂的《三體》的斷貨,我們也非常著急。現在經銷商都拒絕出版單位主發,而是他們要多少本你就得發多少。有書店發來單子說要五本,你就只能給他們配送五本,等他們賣光了再補貨就會出現書暢銷的時候斷貨的現象。我們何嘗不想他們進的量很多,但這需要磨合。讓經銷商去認識這類書在市場有多大的銷量,讓它有印象這種書最后進到多少是合適的。不過現在這種狀況已經開始改變,雖然我們的供貨量依舊很少,但是他們開始認識到我們每一個品種的質量很好,銷量都還不錯。”
2011年春天,《科幻世界》與京東網合作,推出“劉慈欣作品集”,很大程度上解決了買不到《三體》的問題。“劉慈欣套裝”更長期占據京東網套書銷售的前茅。談及與京東網的合作,姚海軍表示,他們一直想找一個理念上相同的合作伙伴共同地來把劉慈欣的書往前推一步。“他們也有很多想法,正好促成了這個事。以后這方面還會加強合作,我們希望能夠讓更多的讀者方便地購買我們的書。這是我們的一個目標。當然這不僅僅需要我們的努力,還需要環境的改變。”
事實上,京東網確實是科幻小說賣得最好的網站。京東網以前主要做電腦耗材,去年開始販賣圖書。他們積累了大量的科幻書消費或潛在消費群體——電腦發燒友、游戲玩家。三輝圖書版權部經理,也是《時間回旋》、“面相師三部曲”等出版品的編輯謝品巍,在接受采訪時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估計京東是在囤積科幻選題。他們的消費群體可能就對這個類型感興趣。”
“三體熱”之后,各大網站都開始銷售《三體》乃至其他科幻小說。姚海軍說:“有時候你就是要持續地去做,我們不去抱怨這些,你要堅持去做這個市場,要把圖書質量放在第一位,沒有過去那么多年的堅持,今天不可能有這樣的結果。我覺得只要堅持做,是會改變的。包括讀者的觀念的改變、經銷商對科幻的認識。我們感覺到比較欣慰的是,這個改變已經發生,我們的第一本科幻書上市時,發行人員一個個求著發行商來發科幻書,而現在‘世界科幻大師叢書’、‘中國科幻基石叢書’已經成為頗有含金量的品牌,發行商開始主動找我們要貨。很多人在外面可能體會不到這種堅持的辛勞與成就感。”
如何面對“三體”帶來的出版熱
“三體”系列在媒體上引起的波瀾,讓不少人看到科幻出版的春天,更帶動大陸出版界近年來最大一波科幻出版的小高潮——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涉足科幻出版的出版社屈指可數。今年開始,有二、三十家出版社正在規劃或已經涉足科幻題材的出版。
面對科幻在出版市場突然受到的關注,從1991年開始在大學里開“科幻文學”課程的吳巖表示“謹慎”。他認為在現在的這股熱潮中,如果出版方想要出版國外的科幻作品還可以,但在本土原創方面就有問題——原創作家的人數屈指可數,而二三線有潛力的作者雖然科技方面的構想都很不錯,但生活積累不足,作品在打動人心方面還很不夠。從事科幻領域十幾年的姚海軍則“喜憂參半”。他認為,類型小說有更多人來關注是一件好事,說明已經在走出邊緣的狀態。但是有了這么多人關注,如何關注?用什么樣的方式關注?這就是一個問題。
“科幻這個市場畢竟還是在培育階段,也就是今年才感覺到一點熱度。《科幻世界》做了三十多年來培育這個市場,加上最近幾年好萊塢科幻片的影響,進一步拓展了這個市場,才呈現出現在這個面貌。‘三體’帶來的效應,讓科幻成為媒體討論的熱點,可是對于這樣的轉變需要一個過程。
姑且不論國內出版的跟風熱,看一看美國和日本科幻的發展。美國的科幻產業,以雜志為例,它有幾家專營科幻的雜志社,每家雜志之間勢均力敵,他們在市場上的競爭是風格差異化之間的競爭。每本雜志有鮮明的編輯風格,因此團結了不同創作傾向的作家,這種競爭的結果顯而易見,美國的科幻真正出現百花齊放的面貌,不同風格的文章都有它的發表園地。而日本的科幻也非常值得我們借鑒。在日本,做科幻的出版社很多,他們會注重自己的原創力量的培養。比如早川書房,它們主要做單行本的出版,很有遠見地創辦一本《科幻雜志》,培養自己的原創力量。通過這本雜志,他們年輕創作者有展現自己的機會和平臺,其中更好的作者,進一步發行作品的單行本。然而中國的狀況是,現在‘劉慈欣熱’大家開始關注科幻,可是關注的是少數的幾位作家,誰去培養未來的劉慈欣?這是一個大問題。我不好太多去論述這種競爭的好與壞,但我覺得美國和日本這種才是好的競爭。這種方式會促進科幻的繁榮,而不會殺雞取卵。”
圖書市場一直都有突然的熱,“瓊瑤熱”、“三毛熱”、“武俠熱”、“奇幻熱”。“奇幻熱”可能更適合拿來與科幻做比較,因為它也是類型文學。一下子暴熱之后,出版社競爭很激烈,什么樣的稿子都能出,對少數幾位作家的競爭也非常激烈。可是又怎么樣呢?那種熱很快就過去了,奇幻出版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我覺得好的發展應該是可持續的,不一定是一下子暴熱,關鍵在于積淀是不是夠,作家隊伍的建設整體,創作質量的提升,這些是不是做得很到位。如果這些做得很到位,這種熱度會持續地升溫,它的發展會是非常健康的。”姚海軍將出版科幻的眼光,放得非常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