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位海派作家的筆下都有一個不一樣的上海。沈嘉祿說:“雖然每一個上海作家筆下的上海是有差異的,卻又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對外來文化的消化、吸收非常強,所以解讀起來,是一個非常多彩多元的上海。它的展示面非常豐富,是一面多棱鏡。這才是上海。” 沈善增曾說,沈嘉祿筆下的上海,相比王安憶的上海,一個是男人的上海,一個是女人的上海。
上海,是沈嘉祿所有文字脈絡下的流動景致。從小上海起筆,他寫出一個世界的種種風情。沈嘉祿書中的上海,接近大多數老上海人的記憶,和大多數上海人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緊密連結。而很多人也正是從沈嘉祿的文字中接近、了解上海這座城市。
螺螄殼里的光景
沈嘉祿的父母很早便從紹興到上海謀生。沈嘉祿在上海出生,成為第二代上海人。在石庫門二十多年的生活見聞和體驗,后來成為沈嘉祿筆下的靈動光景。
“我那時生活在盧灣區。盧灣區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市民社會。一幢石庫門,幾家甚至十幾家人住在一起,鄰里之間很和睦。而且,盧灣區也非常強調契約、信用。”但沈嘉祿說,這并不代表所有的石庫門文化都具有這些特征。上海不同區域的石庫門,有著不同的文化特征。例如沈嘉祿曾經居住的盧灣區(原是法租界),自然與原先英美租界、日租界或華人街區所在區域的石庫門有著顯著的區別,不同的地域成長起來的上海市民,言談舉止、生活習慣都會有很多差別。
近期,上海中心城區的盧灣區同黃浦區合并,引起老上海人的議論。因為兩區合并的同時,其實也意味著不同社區文化的雜糅、演化。“黃浦區原是英美租界,比較注重商業;盧灣區之前是法租界,比較重視文化建設,大家比較擔心兩區合并會造成盧灣區優雅的文化被商業文化吞噬。”
而沈嘉祿自己,從盧灣區到黃浦區,三十多歲之后又到浦東生活,幾年之后再到徐匯區,最后在黃浦區購房,他也早已遠離了石庫門的生活。“現代上海人的居住格局都在小區里面,雖然生活條件比之前好多了,但是鄰里之間基本不往來,同住一個樓層,對面的鄰居姓甚名誰都不知。人與人之間產生很大的隔膜。”沈嘉祿說,他后來所寫的絕大部分關于老上海人的生活和見聞,都是源于早年的石庫門生活。
沈嘉祿將小小的石庫門比作“螺螄”,“螺螄殼”里卻別有洞天。沈嘉祿在《上海人活法》中這樣懷舊:“過去,如果在白天,每家的門窗是沒有必要關上的。張家伯伯訂閱的新民晚報,李家阿叔是可以拿來先看的。錢家阿婆出去打麻將,不用擔心下雨,晾曬在天井里的衣服,李家嫂嫂是會幫她收起來的。劉家小妹正在編結的羊毛衫,那種新流行的花色大家看著漂亮,她就會馬上教會大家。張家姆媽包的薺菜肉餛燉,煮好后會一碗碗地送給大家品嘗。”當然,猜忌、聽壁腳(偷聽)、猜窺視、爭吵也是家常便飯。上海人在這微小的社會中,體驗人情冷暖。“上海人善于處事、門坎精”,可能與此相關。石庫門里的上海人其實是最具代表性的,他們身上的生活智慧,是世俗的、小市民的,卻也是城市化的。
復蘇味覺的記憶
雖然小時家境貧寒,沈嘉祿當初也未對飲食引起特別的興趣,但人的最初味覺記憶又何其牢靠。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四個哥哥彼時均遠在新疆、黑龍江、青島和鎮江下鄉務農。“尤其是新疆和黑龍江的兩個哥哥,沒什么吃的。那段日子是最艱苦的,家里總想把糧票省下來,買一些牛肉干、魚干寄過去。”沈嘉祿常在文中提起他善持中饋的母親,做得一手家鄉風味的菜肴,他對家鄉的味道因而也并不陌生。
待到闊別38年,沈嘉祿再回故鄉柯橋的后梅。“小河依然,石橋依然,穿過狹小而昏暗的弄堂,在比記憶局促的天井里盤桓片刻,干草和牛糞的氣息叫我激動得想哭。老屋居然還在,盡管只剩下搖搖晃晃的兩小間。小時候挖過竹筍的竹園和磨過糯米粉的柴房都被人家蓋起了新房……”當日回到上海,沈嘉祿泡了一碗故鄉味道的干菜筍燒湯。
沈嘉祿說,寫美食,其實是寫人的感情。
沈善增評價沈嘉祿的美食文章,“寫美食的散文我看得不多,就嘉祿文中所引周作人、梁啟超的談飲食的文字,美則美也,但總覺還在外圍打轉,不像嘉祿單刀直入,淋漓盡致。”這自然與沈嘉祿的人生經歷有關。
1973年,高中畢業后的沈嘉祿分配到一家飲食公司工作,憑借自己的文筆,幫著廚師整理菜譜和寫論文,順便也偷學了不少廚藝絕招——據說沈嘉祿的醬爆茄子是跟梅龍鎮的姚楚豪學的,麻醬腰片和熗虎尾是跟揚州飯店的大廚學的——他慢慢開始接觸到廚藝的精華和上海美食的生態。1980年代,沈嘉祿參加了專家評審小組,考核并評審上海首批接待外賓的涉外餐飲企業的資格,接觸到更為豐富的美食。
執爨之事與為文之道似乎多有相同之處,為沈嘉祿后來創作的《小紹興傳奇》、《春風得意梅龍鎮》、《消滅美食家》、《美女鴨頭頸》、《上海老味道》、《上海人吃相》等大部分作品提供了素材。《上海老味道》中出現的粢飯糕、鄭福齋的酸梅湯,殺牛公司前的爆米花攤頭,還有湯團、小籠、湯包……這些“上不了臺面”的食物成為了沈嘉祿筆下最富有深情、最值得咀嚼的味道。那些味覺被記憶的情緒點喚起,值得回味。
有趣的是,不知從何時起,不少飯店開始在墻上或者菜譜上寫上沈嘉祿的名字做廣告。沈嘉祿曾經在電視劇寫過青浦的薄稻很是適合煮粥,于是,常德路上一家糧店寫了很大的標語“沈嘉祿說,青浦薄稻,燒粥正好”,以此來吸引民眾去購買。這已然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當然,也有很多人勸沈嘉祿自己開一家飯館,但是沈嘉祿嫌麻煩,只想把文章寫好。迄今,沈嘉祿已經寫了六七本美食書,而且大多美食都是“草根美食”。“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出身貧寒;另一方面,小時候吃過的東西,記憶比較深刻,也容易引起共同的記憶。”
用文字描摹上海的臉龐
沈嘉祿成為作家,是其父親一直引以為傲的事情。
沈嘉祿的父親是一位工人作家。沈嘉祿受到父親的影響,十幾歲便開始偷偷寫東西。在那個年代,沈父怕寫作會給沈嘉祿招來橫禍,極力反對他寫作。天生愛好閱讀的沈嘉祿在念小學的時候便知道了安徒生、莎士比亞、柯南·道爾,后來更是手抄了普希金、海涅詩、萊蒙托夫的詩集、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抄得最瘋狂的時候,更是將《茶花女》的縮節本抄了下來。即使是后來受到牽連,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關了一年之久,仍“劣性不改”。某次在書店門口排隊買書,被父親撞見,責備道:“你怎么還敢看書!”。也幸好,在這個時期,沈嘉祿遇到了他的太太,度過了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時期。
后來沈嘉祿進入新聞界工作,同時擠出時間創作了長篇小說《暗香浮動》,中篇小說集《被收藏的青春》、《寒夜醉美人》,散文集《徘徊酒缸邊》、《飲啄閑話》、《等待月亮的石頭》、《消滅美食家》等。“后來朋友說,‘你有那么多的生活經歷,為什么不把飯店的經歷寫成文章?’我才開始寫美食。美食也是一種文化,不僅僅是美食本身,美食后面有非常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感情,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共同記憶。特別是看了梁實秋、唐魯孫的文章,在描寫美食的文字背后,有練達的人生,也有鄉愁。”他幾試之下,反響頗不錯,約稿不斷。
但沈嘉祿說,他最早的理想其實是繪畫。“我有個哥哥畫畫很好,受他的影響,我對繪畫也很感興趣。工作之后也就荒廢了。中學時候還學過小提琴,兩種理想,破滅了,走投無路才去寫小說。”人生的際遇真的無法預料,雖然后來做過木匠、電工、美工、倉庫保管員、檔案管理員種種工作,卻仍能回到原點,并且借以那些身份和經歷,寫出上海的種種風情。
沈嘉祿說,上海人的集體性格是他的文字不能窮盡的,但是,讀者可以看到他眼中的“那一個”上海人,他(她)是精明的、笨拙的、瀟灑的、勞碌的、無奈的、淡泊的、睿智的、狹隘的、通脫的、時尚的、懷舊的、狷介的、狂躁的、激進的、熱忱的……我們身上,可能都有他者的影子。每個上海人,都是上海的一張臉。
沈嘉祿目前是《新民周刊》雜志社主筆。“寫美食不是我最主要的內容,除了寫文化新聞和美食文章,我現在比較關注上海本土歷史文化的觀察、批評。”但從上海飲食文化,亦能一窺上海這座城市文化的變遷和走向。“三十年前,上海的飯店不是很多,上海飯店很講究幫菜。但是現在你去任何一家飯店,一方面標榜自己的幫派,但是也兼容其它菜。”沈嘉祿說,上海人口超過2000萬,外來人口近800萬左右,外來人口對上海影響非常大。“上海的美食文化面臨著大融合,很多外來美食進來了。同時,上海的石庫門大量被拆除,即使在城市角落被保留下來的石庫門,也租給了外來民工,好一點的租給老外,原住民自己去購房,整個生活形態發生了變化。要恢復是不可能的,但是要看到積極的一面,文化越來越多元,活力越來越強。要保護這些飲食,同時要建立小區文化建設。這是一個新的課題,作為文化工作者,要去推動和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