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因攝影而被人熟知。他是少數幾位入選美國權威攝影雜志《當代攝影家》的華人攝影家。在幾十年的攝影生涯中,他一直以人文主義的溫暖視角,專注地記錄臺灣的社會現象;因撰寫《當代攝影大師》、《當代攝影新銳》,他被譽為“將西方攝影潮流引進華人世界的傳道者”;又因創辦《攝影家》雜志,他成為將中國當代攝影家推向國際舞臺的重要推手。
1995年在英國出版的《當代攝影家》一書中,作者Becky Cho這樣評價他:“阮義忠是位百分之百的人文主義者,頑固地堅持著報導攝影。他還有一項在攝影家身上很難見到的特質,那就是能以批評的態度來整理、編輯自己的作品。數十年來,阮義忠以超乎尋常的熱情與洞察力,全神貫注于記錄臺灣的社會現象。”
兩本攝影文集的由來
最近,兩岸的出版社先后推出阮義忠的攝影文集《人與土地》和《臺北謠言》。《人與土地》的照片拍攝于1974年至1987年。那是臺灣工業突飛猛進,鄉村急速變遷的十幾年,年輕的阮義忠為《家庭月刊》雜志拍攝旅游主題,一頭扎進臺灣的鄉村,幾乎走遍臺灣的所有鄉村,一拍就是13年,累積了上萬張照片。1987年,在臺北“雄獅畫廊”,他精選84張照片,舉辦了“人與土地”攝影展,轟動一時。《人與土地》收入的是那次攝影展展出的照片。
“人與土地”之后,阮義忠把鏡頭對準了臺北,這是他首次把這座跟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密切關系的城市作為創作的主題。在那之前,他的拍攝對象都是臺灣的農村,出版了客家村落《北埔》、平地原住民部落《八尺門》,這些攝影主題完全反映了那個年代臺灣農業社會的一面。1975年至1988年是臺灣社會力逐漸爆發的年代,經濟急遽發展、政治開始松綁,整個社會劇烈變化,阮義忠覺得,“臺北是其中變化最快、最徹底的城市。以臺北作為出發點,可以觀察到臺灣未來的轉向。”恰巧,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志跟他約稿,以臺北為主題的照片以“阮義忠速寫簿”的方式在雜志上進行了一年多的連載。
這個計劃原本稱之為“臺北”,但后來阮義忠覺得自己的照片無法替臺北勾勒出完整的輪廓,不知該如何為這個系列取適合的題目,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尤金·史密斯(W.Eugene Smith)說過的一句話:“為一座城市造像是一件永無止盡的事,如果開始嘗試去做,本身即是犯了自視過高的毛病……但它只不過是城市的一則謠言罷了;沒有意義,也不會流傳下去。”因為這句話,他放棄“自視過高”的“完整”構想,重新利用“謠言”的隱喻,選出一系列呈現臺北真與假、虛與實的照片。
2011年,因受《南方都市報》的專欄邀約,阮義忠為自己三十年前的照片撰寫文字。這兩本攝影文集不但記錄臺灣近年珍貴畫面,追尋臺灣經濟快速發展的年代,更是他回首過往,重新審視自我追尋的軌跡。
“時隔這么多年為當時的照片寫文字,自己對人生的體會也有所不同。現在用文字和影像并置的方式,是試著把影像背后的人事物用新的方式表達出來,表達在這個時代我們要重新尋找一些幫助我們未來走向的新的價值觀,比如做人的本分、做事的道理,中國傳統倫理如何在現代生活被喚起?今后我試著不只靠影像來談論藝術本身的問題,更要討論生活的態度、生命的哲學。”阮義忠如是說。
臺灣城市化的記錄者
一本鄉村,一本城市,《人與土地》與《臺北謠言》的影像呈現強烈的對比效果,一個淳樸、溫暖,富有感染力,一個雜亂、冷漠,有一種疏離感。阮義忠說:“那個年代的臺北不太容易讓人喜歡,因為正在變化當中,空氣臟、角落亂,生活在其中的人,對生活品質很不滿意。拍攝的時候,因為心里一直想尋找一種認同感,可是怎么看這座城市都是生病的樣子,自己又不得不生活在這里,想批判卻又批判不起來,因為仿佛是在批判自己。”
而那個年代的臺灣農村,則被他形容為“臺灣社會的黃金年代”。人與人非常信任,人與土地的關系非常親密,在曾經被年少的自己所叛逃的鄉村里,阮義忠感受到了美好與溫暖。“雖然在相機背后是同一雙眼睛,同一顆心,可是因為對象不同,帶來了巨大的反差。攝影的對象很重要,它就像鏡子一樣映出你的存在。”阮義忠說,“我何其有幸能躬逢臺灣社會最好的年代。在拍照的當下被所看到的人事物所感動,樂在其中,并且能夠把這個感動準確地捕捉起來,而且還有機會發表。攝影既是我的興趣又是我的工作,后來變成我的理想,我的宗教,幾乎和我的生命完全地結合在一起。”
把《人與土地》、《臺北謠言》兩本書放在大時代的背景下來看,黑白圖片呈現的是臺灣社會“城市化”的過程。問及對城市化的思考和態度,阮義忠以經歷其中者的角度,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我要坦白地說,我所拍過的,以前很喜歡的農村現在都變得不好了,很可惜,所以我都不敢回去了。如果沒有具遠見的規劃,原來那些農村的特色就會完全消失,每一個地方都變成城市人去消費的場所,賣的都是一樣的紀念品,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原本農村的淳樸都不見了,也許每一個鄉村的經濟都發展了,可是代價很大。城市呢,以前我想批判的城市現在變得特別好,這是我想都想不到的。我們總是感嘆過去的好已經消失,站在整個大的時空流動中,五十年是很短暫的,如果我們現在做一些真正好的東西,也許五百年以后,這些東西對子孫來說就是新的古跡,所以現在做事情,為了子孫后代著想,把眼光放長一點,為后代創造一些讓他們覺得‘那就是黃金年代’的東西。”
阮氏攝影哲學
阮義忠用相機記錄臺灣始于1973年。剛服完兵役的他,應聘《Echo》雜志社(如今的《漢聲》雜志)的藝術編輯,此前,他曾經在臺灣發行量最大的《幼獅文藝》擔任藝術編輯,畫插畫寫文字,在臺灣文化圈積攢了名氣。與《漢聲》創辦人黃永松面談確定工作之后,黃永松問道:“不知阮先生平時用什么相機?”他才知道原來需要拍照,可之前他并不曾拍照。
拿起相機硬著頭皮開始第一次拍攝,去的是萬華老街,用的是專業的單反相機。“那時我真的是羞愧之至,無地自容啊!第一次發現自己之前都沒有好好觀察周遭的事物,從來只看自己想看的,與己無關的完全視而不見。一開始真的不知道怎么拍,看到的一切好像都在問我,‘你跟我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要拍我?’我傻傻地愣在街頭,無從下手。”那次的拍攝經歷給了阮義忠很大的刺激,也帶給他很大的反省,從此,他非常認真地觀察自己碰到的任何事情。如今回首在《漢聲》的工作經驗,阮義忠非常感謝自己因此獲得的機會。“《漢聲》是完全針對中國民間文化的刊物,它給了我機會去接觸那樣的環境,去走那些地方,這個機會讓我受用無窮。”
走上攝影之路后,阮義忠慢慢地形成了屬于自己的攝影哲學,他認為“攝影是一種肯定與禮贊,是發掘美好生命的過程”。法國攝影大師尚·杜杰德對他的攝影理念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我和他是忘年交,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謙虛的品質,他是極少的作品風格和人格幾乎完全一致的攝影大師。他有一句讓我很受用的話,‘一個再了不起的攝影家,充其量也不過是百分之五十的創作者,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功勞是對象的。’這句話點醒了我,讓我知道攝影對象的重要性。既然對象這么重要,拍照的時候就要把他的好,好好地表現出來,對象越好,他的好被表現得越好,這張作品就越好。攝影無非是要找到和肯定你拍攝的人事物的價值。”
從第一次拿起相機到現在,阮義忠堅持使用黑白膠片拍照。除了“因為傳統相紙有一天會消失,更應該珍惜可以使用它的時光”外,他認為從拿起相機到親手洗出照片,這整個過程是攝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攝影并不是按下快門就結束了,我的每張照片在發表之前,必須經歷從按下快門到沖洗整個過程中一道又一道的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讓我有時間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省思。這整個過程是一種自我修行的方式。幾十年來你要重復地做一件事情,不厭煩,還要從中得到新的樂趣,這是一個挑戰,不過也不難。就好像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掃地,已經掃了很多年,還要掃得快樂才行。我對待生活的態度也是這樣。可以不要做的事情就不做;非得做不能不做的事情就用歡喜心接受。無論大事小事都一樣,這樣才不會今天高興明天不高興,安定的心才會散發出一種持續的快樂來。”
攝影以外
言談間,阮義忠流露出一種佛家的信念。這也是他的信仰。“921”大地震之后,阮義忠原本正在準備個人攝影展,鏡頭中的好山好水在地震后的殘破下,顯得不合時宜。他決定將展覽改為義賣,將款項用于賑災。在義務為大愛電視臺擔任總監的姚仁祿口中,他得知了臺灣佛教慈濟基金會。他被創始人證嚴法師的慈悲感動了,用3年時間記錄慈濟基金會援建的50所受災學校的校史,從開始重建,到有學生從新學校畢業,阮義忠認識和體會了慈濟大愛付出的精神,自己也加入了慈濟,成為證嚴法師的弟子和隨行攝影師。從那之后,阮義忠的重心從攝影轉移到慈善,對人生的理解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現在,除了在慈濟基金會的《慈濟月刊》上和太太袁瑤瑤一起開設專欄,用圖文替法師的慈悲與智慧留下見證外,其他時候阮義忠幾乎不帶相機也不再拍照。可是攝影還是與他的生活有非常密切的關系。“我依舊用充滿好奇和同理心的方法在觀察這個社會——這是我攝影的方法。”不過這種觀察現在以文字的方式呈現——他玩起了微博,日常的觀察和思考經常化成短短的文字描述。“很有畫面感不是嗎?”阮義忠笑著反問道。
他還期許在生命的下一個階段,重新回到最初的想象世界——“未來十年希望以文字為重,再有十年重拾畫筆。”(《人與土地》自序)“或許那個時候,我想象的天地里,會加一些以前不會加的東西,也不一定。”
寫字、畫畫、攝影,所有文創相關經驗都融合、轉化成阮義忠創作的養分和元素,也因此,一直以來,他的攝影作品都帶著一種文學性,還有巧妙的旋律和節奏感。他還深受音樂的影響。采訪的那天上午,他正在聽海頓。“我在音樂上所下的功夫并不亞于攝影,音樂已經和我的生活融在一塊了,即使沒有播放音樂的時候,腦子里也有旋律。”家里的書房除了兩大書柜的攝影書外,最多的是黑膠唱碟,有一萬多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