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淚眼迷蒙的身后,一串悅耳動聽的牛鈴聲已長久地回響起來。在天堂的林蔭間,這種鈴鐺聲是那樣的干凈、清冽,如一層大雪,把人世間所有虛妄的喊叫聲和音樂聲都覆蓋了。
那頭黑母牛是父親從大姐家買來的,我記得那天早晨天空晴得像被清水洗過一樣,父親在前面走著,渾身洋溢著按捺不住的竊喜。我在他的身后一路狂奔著。大姐嫁在了本村。為買這頭黑母牛,父親把大姐罵得直哭,原因是大姐夫不想把這頭牛賣給我家。最后他們經不住父親接二連三地轟炸,才勉強地答應了這樁買賣。
這頭黑色的小母牛,自從被牽進我家,就開始了它含辛茹苦的生命歷程。它用它飽含著血雨腥風的一生,證實了父親犀利的眼光。
那一年,我家那23畝山地的犁、碾、拉、種就全部壓在了小黑牛的肩頭,它的肩頭被打磨出了厚厚的血痂,舊的血痂剛干,新的血痂又起了。為了防止它過度勞累虛脫,父親特別為它添加了偏份兒的草料。慶幸的是,它順利地挺了過來。一年的勞作早早結束了,父親長長吁了一口氣。在這豐收的喜悅里,我端詳著拴在院子里的這頭黑牛,顯然,它清瘦了許多,髖骨高高地凸起了,渾身的毛再沒有以前那黑明光亮的色澤了,然而它的眼睛里充滿了一種成熟與安詳,清澈的目光里,那種忠實與憨敦卻沒有改變。我蹲在它的對面,靜靜地與它對視著,我再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它就是我的家人,是我們家中的一分子,是我的三妹。我沉浸在一個美妙的世界里,體味著別人無法感知的幸福,這種幸福感充盈著我少年的心靈,定格著我悲憫的心理基調。
人都說,在和人相處的動物里面,最通人性的是馬和狗。我總覺得,每一種和人相處的動物其實都是通人性的,只是人有時沒有覺察到而已。牲口的那點心思,是不會像人一樣用嘴說出來的,它們往往會通過一種眼神、一個舉動來傳遞出它的內心。在我和黑牛相處的時光里,我一直深刻地記著一次刻骨銘心的經歷,那次經歷再一次證實了動物內心的那種善良、忠實、無畏、勇敢,會讓有些人汗顏的。
那天下午,我和伙伴們把牛趕到西梁溝高處的一片山林里,小伙伴們都呼喊著跑到河道里去耍水。伙伴們剛在河道里玩了不大一會兒,天色就大變了,一片兇神惡煞般的烏云從西北角上迅速涌過來,伴著黃風沙,眼看就要下暴雨了。我們急急地往西梁山上狂奔而去。其他牛都在原地靜靜地啃著草皮,唯獨不見我家的那頭黑牛。我的心開始懸了起來。幾個伙伴喊著,河,快去找,我們在這兒等著。我拖著散了架似的身子漫無目的地在那片林子里竄著,渴望能出現奇跡——我家的那頭黑牛能出現在我的眼前。指頭蛋兒大的雨滴開始下了,我噙了一眼的淚水對其他人說,你們趕快先回,不要再等了。他們默默地開始趕動牛群,每個人的眼里都帶著一種惋惜與無奈。雨夾著狂風不約而至。在我少年的記憶里,似乎那天的雨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猛的雨,不到幾分鐘,下面的西梁溝開始起水,山上的洪水也開始往一處匯聚。我無助地站在一棵楊樹下,臉上流的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我只記得,我的嗓子都喊沙啞了。整個世界在我的視野里天昏地暗,西梁溝里涌起的洪峰已足足有一人高了。這時,我看見我家的黑牛像一道閃電向我奔來,我能感覺到它滿眼的愧疚與不安,我不知是喜還是悲。我連滾帶爬地奔向它。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踩著泥濘、洪水和我一起向山下滑著。然而,就在到達溝底的一瞬,我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滿溝的洪水夾裹著泥沙,翻著一人高的巨浪,整個山谷回響著一種恐怖的聲響。我明白,如果我們跨不過這條溝到達不了對岸,我們很有可能被山上的洪水卷入洪濤巨浪。我一把死死地抱住它的脖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它的身上,這頭和我相處很長時間的牛在這關鍵的時刻表現出了它所有的聰慧、忠厚與勇敢。它小心翼翼地馱著我,踏進了洪水中。一股洪峰迎面打來,我被泥沙打得幾乎失去知覺。我感覺到黑牛在洪水里打了一個趔趄,又一個趔趄,我能感覺到,它盡量在保護著我,防止踩傷或壓著我。這十幾米長的西梁溝,仿佛是我人生的此岸與彼岸,顯得那樣漫長。我緊緊“鎖”在它脖子上的雙手快要堅持不住了,它還是把我馱出了西梁溝的洪水,馱上了對岸。在對岸的山地里,我隱隱約約聽到父親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
聽父親說,那次山洪是近幾十年來少見的,我們村子下面的村莊里,許多房子被洪水摧毀。那天,我們村有13只羊、4頭小牛被西梁溝的洪水沖走。
后來,父親從鎮子上買回來了一只小酒盅大小的銅鈴鐺,給黑牛戴在了脖子上。那個小銅鈴的聲音清脆悅耳,它消除了我內心的不安。在濃密的林間,當我找不見黑牛時,只要側耳細聽,就能循著這悠揚的鈴鐺聲輕而易舉地看到黑牛。
這頭黑牛到我家6年,共為我家生下5頭清一色的黑犍牛犢。我家那頭老黃犍牛病死后,黑牛和它的兒子們義無反顧地承擔了我們家所有的畜力活。我二哥結婚時,父親把它的長子賣了。我三哥結婚時,父親把它的次子賣了。我讀高中那年,學校開始收學雜費、住宿費,還有伙食費,父親沉著臉又把它的三子拉到了鎮子上。我讀高中那三年,幾乎再無暇顧及學業以外的家事,包括這頭黑牛。高三那年的一天,我在我家的院子里看書時,突然無意間瞥見了拴在墻根的這頭黑牛。它佝僂著身子,已瘦得只剩皮包骨頭,身上的黑毛臟而凌亂,就像氈片一樣;它的那雙老眼已被淚水沖刷出兩道深深的淚槽。我放下書走近它的時候,它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后,似乎認出了我,把飽經風霜的頭顱向我伸來,滿含深情地在我的身上嗅著。一雙眼睛突然刷地流下一股黃濁的淚水來。我看到了那個已銹得分辨不出原色的鈴鐺,它還喑啞地拴在它的脖子上。在它的面前,我怔怔地站立著,它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那種久違的溫情與善良,我感覺我像是面對著我襤褸的母親,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幾天后,我就得到了它得了“眨眼皮”病的消息,聽說是一種非常急的病,一眨眼的工夫牛就會不行了。父親請人把它宰了,由三哥用手扶拖拉機拉著到縣城去賣肉。在手扶拖拉機的車廂里。我看到了它被血涂抹得已分不清面容的頭顱,然而我還是看到了它那張蘊藏著無限溫情的臉,和臉上顯現的那千金難買的精神。它的臉用最后的語言生動地向我表述著一種什么,那種表述顯得那樣地艱難而深邃,它幾乎擊碎了我要說的所有話語。我輕輕用手撫平它半睜著的雙眼,不忍再聽父親與牛肉販子的討價還價聲,向學校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能聽到,在我淚眼迷蒙的身后,一串悅耳動聽的牛鈴聲已長久地回響起來。在天堂的林蔭間,這種鈴鐺聲是那樣的干凈、清冽,如一層大雪,把人世間所有虛妄的喊叫聲和音樂聲都覆蓋了。
摘自《回族文學》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