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銀灰色的霧氣下，冬，是以一個疲倦者的身份撞過來的。

可以想見，人群被他撞散了，一個個周遭的寒冷，躲也躲不掉，有人在不停地搓著手，有人一直捧著小臉呵出一團團暖霧，有人在原地小跑，有人在打呵欠，還有人在偷偷用舌尖舔到了牙縫間的一半片韭菜，我想當時，他會迅速拿余光掃射一眼現(xiàn)場，心下竊喜，并且快速咀嚼，吃掉它，再使勁把最后一絲食鹽和味精的味道咽下去，末了，他也會附和他們的面部表情，嫌天冷，其實他并沒有一丁點嫌棄的意思。時間真是個狡猾的家伙，它可以讓你不說，但可以讓你用一系列肢體動作表達出自己的想法，那樣的情形之下，由不得你不那樣做，那樣的做法大概是兩種結(jié)局：要么你原地待下去，疲倦；要么你討厭這里的疲倦，逃離！人生當中，有過數(shù)不清的逃離，從一階階的樓梯，到另外一階階的樓梯，不停地爬上爬下，爬下爬上，和一些人相識、結(jié)緣，簡簡單單地握了個手，一眨眼兒，和他們就到了分別的階梯口了，各自就拐彎了，后來怎么樣了呢？

葉子掛在孤零零的枝丫上，沒有那么三兩片，蒼黃蒼黃的，薄薄的兩面，落滿了很多聲音和塵土，也包括雨水雪水的一些痕跡，恍惚之間，陳舊得讓我看不出什么顏色來。這樣的時節(jié)，能找見哪怕一棵有葉子的樹已經(jīng)很不錯的了，即使你不知道那樹的名字，即使它們沒有名字，我想自己早已經(jīng)非常知足了，更何況是親眼看見了呢？滿世界的肅殺衰敗之外，我們聽不見大地上蟲子的歡樂頌、水草們的歡樂頌，感覺不到一絲一毫溫暖的消息，感覺不到鋪天蓋地的綠、蠢蠢欲動的細節(jié)在故事里生長，只能看見這一切，一整個冬天給人留下的，也只有這些了。

從武漢天河機場下來，我一路咳嗽著，咳得厲害，低燒一直在腦際上空盤旋不止，我想此行我是看不了宜昌三峽了。混混沌沌里，我是沒有什么興致和食欲的，也只有那么病懨懨地昏睡著，雖然有時候是半睡，但眼睛也是沉沉重重瞇著的，懶得看見什么景致，的確是一點作用都不抵的。途中，我聽見他們大談氣勢雄偉的長江三峽大壩和大美的三峽風光，我卻始終和悲傷糾結(jié)在一起，想起爸爸當年死亡后的許多悲傷，想想十一二月的山野之上，思念爸爸的這時刻，沒有多少人會知道悲傷的真相的。這個冬日的下午，他們也懶得那么急切著探詢答案，疲倦，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車內(nèi)空調(diào)開足，連音響也關(guān)掉了，后來就昏睡一片，唯有司機慢條斯理地開著吉普車，在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行進。山道拐彎之間，我被一個小小的趔趄所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假睡更加難受，索性睜開了眼睛看車窗外，看一群群銀白色的山巒在跳集體舞，看一朵朵銀白色的云霧在那里飄呀飄，嘴角開始微微上揚，笑，成了一個非常抒情的動詞。我一點點打開，把嘴貼近那面冰冷的車窗玻璃，輕輕呵了一口暖氣，玻璃上的霧氣就片刻融化了，一小片外面的世界就零距離出現(xiàn)了，但三五秒之后，那個世界不知不覺又消失了，又變得比原來更加的混沌了，白茫茫一團的了。一時，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冰冷讓我變得猶豫了很多，手足無措了很多，這，莫不是上天給我的一種什么懲罰呢？我半張著嘴巴，手舉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動作，心情沮喪到了頂點。

生？或者是，死？我和爸爸終究是要選擇一個字的。

這道選擇題，世界上所有的親人都必須坦然面對。

記得，爸爸在病床上度過了十個春秋之后，終于有一天，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輪流到醫(yī)院里照顧他老人家，心情非常沉重。爸爸總是拿話逗我們，“老大呀，你二妹夫他們上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又去新華那里喝酒去了？你們，就不會學(xué)學(xué)人家老三？他，可是煙酒不沾??！”或者說，“我可是一名老共產(chǎn)黨員吶，你們可別把我這幾個月的黨費給漏繳了！幾十年前，我下放到偏遠山村的時候，要不是黨組織的那封證明信，我們家還會有今天？小三小四你們還能是大學(xué)生？”忽然又說，“你爸這幾天的胃口特別好，你們趕快給我買大魚大肉來！我們家過去一年也吃不上兩頓肉，今天，我得好好地吃！好好地把肉吃回來！”一席話，聽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感覺今天的爸爸變得特別饞、特別可愛、特別小孩子氣，可是，笑著笑著，我們都被爸爸這些話笑哭了，我想起了全家人下放農(nóng)村的種種艱辛，大哥想起了兒時帶領(lǐng)我們幾個拿舊塑料、牙膏皮換來的一塊塊麥芽糖，三姐她們想起了自己每年春節(jié)時老穿大一號舊衣服的那種委屈，是啊，生活令我們百感交集，要感恩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我們的幸福真的來之不易啊！

爸爸終于沒有挨過第十一個春天，沒有留一句話、一個字就走了。我一生心細如針尖的爸爸啊，您怎么就……沒有留下一些遺事呢？

我悲傷成河。原來這世上，有一條思念的河流是銀白色的，它一生大愛，無聲無息。沒有人知道的，真的真的，沒有人知道了……

我舉起右手的小拇指，貼近車窗的玻璃，下意識地畫了一下，輕輕淺淺的一下，只見那里就出現(xiàn)了明晰的一道小世界。第二下，我用的是小拇指的指腹兒，明顯地擴大了許多面積，世界也緊跟著放大了不知大了多少倍，在這溫暖的時間里，我笑得很舒心。后來呢，我一個勁兒地畫呀畫呀，把眼前的車窗玻璃全都畫開了，我發(fā)現(xiàn)原來白茫茫的霧氣也融化了，哦，外面的世界真的變得太大太大了！溫暖彌漫，冰冷消融，你看，這是一個多么令人陶醉的時刻??！

車窗外，霧氣陣陣襲來，玻璃上的小世界又將化為烏有。我好想留住這美妙的瞬間，可是，瞬間的東西真的全都留得住嗎？

恍惚之間，我朝著一個即將混混沌沌的小世界呵出了第一口氣，呵出了第二、第三、第四口氣，甚至更多口的暖氣，暖氣重疊著暖氣的地方，竟然是一朵朵雪花——哦，銀白色的雪花——嚴冬之后的春天的雪花啊……

這樣想著，病就輕了許多，也就不再那么悲傷孤單，世界更是溫暖了許多。

盡管宜昌仍在前頭，盡管三峽風光早已失去了吸引力，但我看見，一下午的疲倦還是一縷一縷散去了。

摘自《散文選刊》（下半月）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