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手中的單刃劍

十五分鐘后，我才確信眼前這個風情萬種的女子是涼月。

棕色卷發、大領口薄衫，裸露出性感的肩胛，極短的裙，細高跟的鞋子，冷色調的妝容，眉梢輕揚，似笑非笑，連聲音都柔媚得恰到火候——一瞬間，過往的片段以過山車的速度呼嘯而至，我清楚感覺到，之前綻放在我臉上的慣性的自負笑容有點僵硬，內心堅固的堡壘排山倒海地崩塌，頃刻潰不成軍。

涼月，這幾年我以為她回到她的生活中按部就班地成長，而如今她卻以這般令我震撼的姿勢重現。

忽然覺得心很疼。

一棵漂亮幼稚的圣誕樹

五年前，涼月２１歲，讀大三，下半學期，通過家庭關系到我在的公司實習，剛好被分到我管理的那個小部門。

那時的涼月看上去更像個高中生，有好看的五官，可是過于羞澀單薄，身體也像沒有長開，喜歡穿那種款式幼稚的帶花邊的毛衣，牛仔褲，背大挎包。天冷的時候戴卡通的帽子。熟了以后開玩笑，我讓她叫我叔叔。

涼月撇嘴加翻白眼，那動作很可愛，但一點不女人。

其實涼月完全可以叫我叔叔，我比她大７歲，在感情和社會的圈子都算混了一些年頭。正是因為混的時間有點長，對感情的態度，和涼月全然不同。

當然，我很簡單就看穿了涼月小女生的那點把戲：有事沒事湊過來問東問西，公開場合和我爭辯，動輒轉發個并不好笑的信息……無非是，她喜歡我。

但是她不挑明，我便裝傻，我對這個小女生沒興趣，可也沒必要生硬拒絕。誰料想屢次暗示不成，涼月竟在實習結束時，公然找我挑明。

那天下午，涼月在公司門口攔住我說，姜良，我喜歡你你不知道啊。

她那副豁出去的表情把我逗樂了，我說，知道。

我沒必要騙她。

她問我，那你呢？你喜歡不喜歡我？

喜歡。我脫口回答，就像我喜歡小非、寒寒——她們都是我的同事。

涼月惱了，別敷衍我，姜良，我是說我愛你。

我搖頭，涼月，我們有代溝。

涼月終于表現出年輕女孩的任性，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你……過來扯住我胳膊，你也必須喜歡我。

后來我被她鬧騰得沒轍了，婉轉勸她，這樣，你可以過兩年再來找我，如果過兩年你還覺得喜歡我……

話沒說完，涼月松開手，狠狠瞪我一眼，轉身走了。

我微微松一口氣，只是那口氣也只松了兩天，我沒想到，從此以后涼月開始陰魂不散，整個冬天，我幾乎每天一出公司大門，就看她戴個卡通絨帽像棵圣誕樹那樣站在那里。

一棵漂亮幼稚的圣誕樹。

趕她走，是為她好

涼月太小，從身體到心理，她不是我感興趣的那一類——但所有這些話，我不能說得太明白，那對一個戀愛中的女孩，無疑是一種很大的打擊?？墒?，我又沒別的辦法，我不打擊她，她便糾纏我，走到哪兒到哪兒，甚至我找朋友去喝酒，她也在旁邊坐著不走。朋友逗她，是不是姜良欠你錢啊？涼月一本正經回答，不，我要等他喝完酒送他回家。

并且她還管我，在我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去奪我的酒杯。

我終于失去耐心，但那段我身邊恰好沒有別的女人，于是那次，在涼月依然固執跟著我的那天晚上，我踱進一家酒吧，在喝掉六瓶喜力后，站起來走到吧臺，開始和一個同樣喝得差不多的女人搭訕。然后在我們說了幾句話后，我將女人扯進懷里狠狠吻住。

眼角的余光看到涼月在幾秒鐘后轉過身離開。我松開懷里的女人，她抬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我笑了笑，買醉的女人并不代表是隨便的女人。我只是忽然想借用她來斷了涼月的念頭，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是很容易愛也很容易不愛的。我了解。涼月喜歡的，是我的成熟或者我對她的不在意?？墒撬粫矚g一個流氓。

果然，之后，涼月在我生活里消失不見。而那個漫長糾結的冬天，也隨著涼月的消失一點點遠去，我終于徹底松了口氣，生活回到從前。

也有一段會想起涼月，那副乖巧可人的小模樣，喝酒時，朋友偶爾也會提起來，說，其實好好培養一下，日后也未嘗不可娶回家，這年頭，純情的女孩不多了。

我不置可否，但很清楚已經擔不起純情女孩的愛，從失敗的初戀開始，我的感情就沒那么干凈了。

趕她走，是為她好。沒必要讓她知道。

她已不是從前的涼月

生活在涼月消失后回到從前，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買了房子和車子。因為一直沒有結婚，反倒被冠上了鉆石王老五的名號，身邊并不乏各色女子。

但依然不想結婚，只對賺錢越發感興趣，此次代表公司同一家供貨商談合作，沒想，對方來商談的代表會是涼月，已完全改頭換面的涼月。

我用了許久才穩定下情緒，慢慢喚她一聲，涼月？

對，是我。想不到是嗎？她挑起眉梢。

我點頭，誠實回答她，是。

她笑了，姜良，你不是懷舊的男人，而我，也已不是從前的涼月，舊事可否不提？

我的心又是一痛，是了，她已不是從前的涼月。她現今，嬌柔嫵媚、風情萬種。她的眼神變幻莫測，言語滴水不漏——這些年，要經歷什么才讓一個那樣清澈的女子的眼神里，有了如此深不可測的內容？

我不敢想象，也無從追究。涼月說得很明白，此次相見，不是為和我敘舊，我們另有一致的目的——彼此公司的利益。

但這次，我完全無法投入，斷斷續續談了大半個小時后，我放棄了，征求涼月意見，可否換個時間再談？

她淺笑點頭，也好。然后撥了一個電話，我聽見她對著電話說，親愛的，我們幾時見……不，不，我吃夠了那些俗氣的東西，換換口味吧。嗯，我也想你……

明明是對著一個男人撒嬌，卻完全不顯矯揉造作，那表情那聲音，如此游刃有余。

涼月，她已成功地把五年前的自己埋葬了，一如我當初。這讓我難過。很難過。

然后涼月站起來，姜良，不好意思，我有約，不請你吃飯了。等有結果之后吧，我做東。

我沉默地看著她。

涼月頓一下，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若不是你，我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人說男人是女人成長的課堂，姜良，你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

涼月轉身。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涼月，那么我們今天的碰面，不是巧合對嗎？

她笑，對，不是巧合，我只想讓自己知道，我當初過不去的坎也無非如此。姜良，你可是退步了，你應該很冷靜很無所謂地和我面對，那才是你。

涼月將手臂溫柔地自我手中抽出來。這樣的你，有點失敗。

說完，涼月從容離開，背影如一面勝利的旗子，有節奏地搖擺。

我頹然跌回到座位上，涼月說得對，這一次，我很失敗。我終于看到我的失敗。

只余虛幻的動蕩

我沒有繼續和涼月的談判，主動要求公司換人。

公司派去的是新人，之前并沒有見過涼月，回來之后興奮不已。我在門外，正聽到他說涼月，老天，那女人簡直是一個妖精，估計沒有她拿不下的男人，難怪頭讓換人，估計頂不住了。這樣的美人計，施在明處也是百戰百勝啊，談完合作的事，就跟一個開寶馬的男人走了……唉，可惜了，那么漂亮，卻是一朵交際花……

我一腳踹開門，沖過去給了那個眉飛色舞的小子一拳。

他被我一拳打倒在地，然后，所有人都愣住，包括，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在醉意中想起多年前的我，一個相信愛情、認真執著的小伙子，愛上一個有著娃娃臉的可愛姑娘。

那時的我，和五年前的涼月何等相像！有點單薄、羞澀，追逐愛情，以為那很美好。

兩年后，我心愛的姑娘背叛了我，并以我的名義借下大筆債務，為另一個男人還債——我一直蒙在鼓里，甚至不知道她的愛什么時候離開的……

女人的背叛讓一個男人迅速成熟和看透，從此便放浪形骸，不再投入真心，并自以為是地認定那樣對待涼月，已是我的善良。

但我沒有想到，正是我的不愛和那樣方式的拒絕，使她這樣一個清澈女孩驟然迷失方向，從此面目全非還自以為那是人生的勝利——涼月這五年如何度過，我心知肚明。而若當初我不是那個放浪的我，如此清純美好的涼月，我又如何會不好好珍惜？

是現在的涼月讓我終于明白，我們都以為改變自己報復的是對方，其實不是，報復其實是一把單刃劍，面向的只有我們自己，我們在這把劍的鋒利中失去真誠失去對愛情的信仰，從此和真正的幸福背道而馳，只余虛幻的動蕩。

涼月，是我錯了。我用我的錯徹頭徹尾傷害了你——這才是我最大的失敗。

在略略清醒后，我拿起電話撥通了涼月的號碼，不管怎樣，涼月，我一定要帶你穿越回五年前，穿越回你干凈簡單的從前。

我會傾我全力，為了涼月，也為我自己。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