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心里的壓抑并不是因為跋山涉水的行程。一直在外忙碌,為事業為感情,但年歲增長很多身后卻仍舊空虛。飄零,歸宿沒有著落,好不容易愛上的那一個卻已經是別人的愛人。
把衣錦還鄉當成自己回家的唯一理由,所以,在外邊漂泊了這么多年,直到鄉音都成為奢侈。但真正回來的理由卻不是為了慶祝得到,而是彌補失去。這次回來,是因為,母親患了癌。
在車上,天色昏暗,細雨還連綿不絕地在路邊的紫荊上濺起碎玉般的水跡。等到下車時陽光已經透出夏末陽光那種獨有的辣味,射得采薇的眼睛發燙。
這種無常的天氣,就好像母親的脾氣,一時間開朗成為和煦的光,光芒普照;一時間又化作徹骨的寒,鋪天蓋地。
1
對采薇的突然出現,母親并沒有表現出出乎意料的喜悅,采薇的回歸似乎不是離家6年,而只是上午上學去,下午放學回,短暫的時間使人來不及產生思念。
母親沒有其他病人的病容,她仍舊化妝,穿繁復花紋的衣裳。只是煙抽得比以前更兇,涂成嫣紅的指甲也被熏得微黃。
采薇叫一聲媽,就說不出話來。母親卻靜如止水,她打開采薇的房間,說:“跑這么遠回來,先進去睡一覺。我還沒有什么事情,你就成這樣子了,長這么大,怎么還不如小時候聰慧鎮靜。”
母親對采薇的要求向來嚴格,采薇早已經習慣。有了母親略帶慍怒的聲線,才算回到家。采薇環望四周,家中的家具擺設都沒有變化,時間仿佛在這里已經停滯。但采薇嗅得出房間里有種繁榮過后的空,空蕩或是空虛。
家里異常安靜。采薇沒有見過父親,母親從來沒有提到過他。
初戀讓人成為詩人,但母親的初戀只讓她成為母親。關于那段戀情的開頭和過程,采薇都不甚明了,但她卻知道,那段感情的結局并不完滿。年輕的母親從沿海返鄉時困窘到連一張臥鋪票也買不起。懷孕八個月的母親只能在局促寒冷的硬座車廂中度過兩天兩夜的旅途。那火車在沿途的每一座小站都減速停靠,而母親只能瑟瑟發抖地搓著自己蒼白的臉。
關于父親,母親從來沒有對采薇做一個交代,在母親的世界里,那個男人似乎已經成為煙塵,被歲月的風吹散。但即使時常裝傻的采薇也能看出,母親的波瀾不驚只是掩耳盜鈴,在隱藏自己的憂傷方面,母親的天分并不高。
一朵花因為只能開一次,所以極為小心地迎接自己的春天,不能走錯一步。只可惜母親不是那慎重的花朵,而是一片流云,它竊取太陽的光輝,成為霞,漂泊,從一場繁華到另一場繁華,不能停下也不愿停下。
母親終生未嫁,卻有很多愛她的男人。母親在不同的男人身邊有著不同的笑容和悲傷,在那樣美麗的風情中,采薇不知道那些感情中有多少愛,抑或是不愛。初戀失敗,母親并沒有因為那一段煙塵往事憔悴至死,而是成了流云,飄蕩在不同的男人生活中,留下投影。對此采薇不知該是悲哀還是慶幸。
2
看著母親鎮靜的樣子,采薇還以為母親的病會有轉機,但她沒有想到,美麗鎮靜如斯的母親也會倒下。母親暈倒在樓梯處,滿地的櫻桃被壓碎在身下,紫紅的汁液沾滿雪色的大衣,原來那樣干凈的顏色沾染了污跡就會變得更加不堪。
把母親抱在懷里時,采薇才發覺,母親的肌膚頹然地松弛,淡藍色的眼影也黯然,近于萎靡。歲月是什么時候,把她的美麗腐成了空殼。
采薇還記得那時自己還小,母親用腳踏車載著采薇,從坡上沿著公路向下滑行,即使不用力,也有令人微微眩暈的速度,在轉彎時,采薇看見坡下的那一株與眾不同的樹,在夕陽中立著,長滿金黃的葉子,一樹的光暈近于燦爛,母親把車停下來,和采薇一起站在山坡上遠遠地望著。
夕陽的光暈中,云彩傾瀉下來,似火一樣燃燒四野,采薇被那美麗驚呆。她回頭看母親時,看見身著淡藍色長裙的母親輕柔美麗,似她胸前別著的那半枝粉白色的小蒼蘭。是什么時候,母親也老了呢?
采薇把母親架進醫院,母親卻固執地不肯接受化療,母親說:“因為這樣或是那樣的治療康復,白白地脫落了自己滿頭頭發,不值得。”也許對于母親,死亡并不那么可怕,而衰老才不懷好意,讓人手足無措,是最強大的癌。
母親靜養在家中,仍舊化妝,只是對著鏡子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只有在這種時候,才用心地為母親煲一鍋湯,巨碩的魚頭或是骨頭浸在清水中,小小的卻綿延不絕的火焰讓它變軟變香。湯純似乳,有濃郁的香。魚頭和骨頭隱藏在溫柔馥郁的湯汁中,完全看不出原來的丑惡和血腥。
3
采薇既為母親的病坐立難安也因為自己的感情患得患失,那個人的一條短信只用“想你了”三個字便攪亂了采薇心中的一池清水。
母親也在家中坐不住了,她打開窗子透氣,說:“你想不想見見你爸爸?”采薇呆住,之后搖頭:“不需要,我有母親就已經夠好。”
雖然這么說,但母親和采薇還是登上了飛往東南城市的飛機。
到達時,降落的飛機讓遠處的鳥失措,驚破云的一角,化為倉皇的弧線,直至消失也沒有寂寞的聲響,地面潮濕,有金黃的落葉粘在地面上。
采薇扶著母親,走在街上,母親在街角停住,望著街邊那一間小小的畫店。看著母親的神情,采薇知道,到了。
母親對地點這么熟悉,看來,這些年中,她不止來過一次。沒有說話只遠遠看著。母親說:“你也別進去,我從來都只是這樣在遠處看看,他有自己的生活何必打擾,我一直在局外。”
在母親的指點中,采薇竟然真的看見了父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卻長成像他一樣的五官面孔,這就是為人的奇妙。
原來,采薇在腦海里把形象構思了二十年的父親也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而且正在老去。連曾經那樣美麗年輕的母親都老了,更何況是他。
“當時看著他那么好,就發狂一樣為了他什么也不顧,但你看,現在,他也這么平凡地老了。”母親笑笑,又說,“當年他是個好人,善良、乖巧帶幽默感,很多姑娘都喜歡他。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我還是喜歡上他,還以為只有勇于付出感情才能修成正果,沒想到,自己終是他們夫妻回憶中的過客。這么多年,像云彩一樣四處漂泊,找不到歸宿的生活,也是那時荒唐天真的結果。所以你也要放聰明些。”
采薇愣住,她看著母親鎮靜如水的眼神才明白,母親這次來的目的。
那是母親的智慧。
4
回來兩周,母親在傷風中度過。采薇把手機丟在一旁,靜下心來,全心地服侍母親。熬湯,談天,看窗外的云卷云舒。
黃昏時候有雨,這時的雨讓晝短,使夜長。
這一段時間里嗜睡的母親忽然有了很好的精神,她不忘床前的鏡子,對著鏡子幽幽嘆氣:“你怎么不記得為我化些妝?如今的這副樣子實在讓人難堪。”
采薇微笑:“哪有,看你平時睡著我不敢吵醒你。”
采薇替母親梳理頭發,臉上微微地施些粉。母親半靠著,采薇的手指在她的臉上笨拙地浮動。
“你也學著化妝吧,年紀也不小了,還邋遢得不像女人的樣子。”
采薇點頭:“你精神好了教我好了。”
雨后的空氣清新起來,采薇為母親打開窗戶,把窗簾挽成一只蝴蝶。采薇回頭時卻發現,鮮艷的一支口紅在潔白的床單上留下驚艷的一筆。母親的雙眼已經閉合。
死亡突如其來,卻毫無爭議。日子依舊平凡如同往昔,但驀然回首時才發覺那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都已經過去。日子雖然相似,但已經不同,如天邊的云彩,即使片片相似,但與母親共同指點的那一朵已經遠去,再也不肯回來。
采薇把母親最漂亮的照片貼在墓碑上,還放上了一整套化妝品。
采薇辭去了遠方的工作,拒絕了那個多情的有婦之夫,回到了母親生活近五十年的小城。每日擦拭家具,澆灌陽臺上的花朵,寫不同的故事。采薇同意母親的話,女人不要做流云,在繁華與繁華間漂泊蕩漾,要成為慎重的花朵,謹慎地迎接自己的春天。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