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是春閨夢里人
在昆侖山下的玉石礦場,子良收到青兒的來信。她說,停留在磁器口的關鎮。她還說,那是一個古鎮,有著小橋流水人家,還有枯藤老樹昏鴉……
他看著信紙上的娟秀字跡,那些過往就像流水一樣,漫過眼眶。曾經她是他眼中的一滴淚,如今他的心已干枯,他不會再為任何人落淚,包括青兒。
青兒寄來很多昆曲的錄音與資料,她說,你也要懂昆曲。閑暇時,他翻看資料,漸漸了解,起源于元朝末年的昆山地區,分南北派,南派是悠遠綿長的行腔,而北派更顯跌宕豪爽。她說過,喜歡江南的煙雨■■,更愛江南人的纏綿。而昆曲《春閨夢》,是她的最愛。
他聽著MP3里《春閨夢》的唱詞,掌握雄兵,拓疆土,氣吞幽并……那是東漢末年烽火連天的歲月。源自陳陶的詩《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賞心樂事誰家院
子良曾學過雕刻,不久后得到礦場管理員的賞識,就遠離了重體力活,還分配到單獨的小間。玉不琢不成器,每一塊璞玉經他的手,測、鏨、劃……無疑成了逼真傳神的珍品。
他最擅長雕刻的是佛像,他從佛深遠的眼神中,仿佛看到前世與今生。一如青兒站在絢麗的舞臺上,追光打在身上,揮著水袖,唱著每一出戲。她旖旎的身段恍若流螢,在前世與今生的愛情中碎步而行。她說過,要想成為一個戲子,就不能有愛情。但她愛上蘇牧,且義無反顧。
蘇牧是江南人,有著江南人的纏綿與儒雅。這個世界很奇怪,上天把所有的好給了他,不但生意場上風生水起,在情場上也是如魚得水。
子良是蘇牧的司機,跟了蘇牧很多年,從一無所有到公司上市,也看著蘇牧的情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有的風情萬種,有的純良如玉……但沒有誰能與他纏綿一年,最多不超過三個月。而青兒刷新紀錄,一年之后,舊愛如新,不離不棄。
青兒的聲線很婉轉,曾經她都不唱昆曲,唱流行歌曲,唱杜德偉的《情人》,輕柔像陣微風,吹過我的心中……
她只唱給子良聽,她說,蘇牧不喜歡流行的東西,她還說,蘇牧喜歡有底蘊的,比如昆曲。她說,子良啊,我能唱好昆曲嗎?
嗯,他說。
隨后的日子是明朗的,歡快的,她的眼神不再憂傷,而是憧憬著最美好的未來。她去梨園,拜了老師。她有天賦,很快了解到昆曲的底蘊,還有行腔中的柔曼悠遠。
她唱白先勇編劇的青春版《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蹺起蘭花指說,子良,好聽嗎?
他不懂昆曲,怎能了解。她看出他的迷茫,就笑了,蘇牧懂。今晚,他要我唱《牡丹亭》。
蘇牧有多處住宅,而海邊的一幢別墅最為神秘,從未有女人在那里過夜。當子良開車送她去別墅,他想,或許蘇牧真的動了情。
庭院里的合歡樹在暗夜里,開得絢爛,熏染了他的眼。他站在樹影下,看到燈影中兩個人纏綿,聽到她唱,蘇牧也唱,無戲不歡。
怎知良辰是孽緣
子良又收到青兒的來信,她說,今天是青與良分離第108天。她還說,在關鎮開了一家咖啡店。月圓時看著遠山的疊巒,就想牽著你的手站在山頂,是不是可以觸到月亮,你說月亮是不是很涼……
他想應該停止,而青兒也要停止,所以他從不回信。但她不放棄地說著那些過往,那一刻他很想流淚。
有些人很執著,但執著也要天賦,比如他聽了那么多的昆曲,依然不懂昆曲的哀怨至極。更不懂她對蘇牧的愛,那是一種絕望與孤獨。
她與蘇牧在一起一年后,她說,我想做你的妻。
有妻,在法國。蘇牧說,但我不愛她。
那為何不離婚?她說。
因為不愛才能長久,我才不會為她疼,更不會為她哭。蘇牧說。
她流著淚,吻著他,她想,她是愛上他了,不然怎會掉眼淚。他說,乖,不哭。他回應著她的聲聲慢,剎那催開了陌上的萬紫千紅,紫的熏衣草,紅的玫瑰,星星零零綻放得如歌如泣。
她與蘇牧在一起兩年后,蘇牧開始躲著她,而她卻期待著做他的妻。她守候著蘇牧常出入的會所。蘇牧讓子良傳話,請她離開。子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那是一張20萬元的支票,被青兒看過,撕得粉碎。
她說,我想喝酒了,子良,你來陪我。很多年后,子良都忘不了那一夜。那是在她家,她的臉涂滿油彩,她的云鬢插上粉釵再貼上綹子,揮著水袖唱著《春閨夢》,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你懂嗎?她吻著他的耳垂說。
他不懂,但懂她的心,他愛她,但她不愛他。一個人的悲哀莫過于做替身,他在她眼里連替身都不是。她喊著蘇牧的名字,低吟淺唱著打蘇牧的手機,你說沒有愛才能長久。你聽,我背叛了你,我不愛你了……電話被蘇牧掛斷,她把手機狠狠摔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愛到濃處便成灰
子良收到青兒的來信,她說,今天是青與良分離第200天,她還說,在牌坊街有一個戲臺,后天是八月十五,梨園邀我去戲臺唱戲。你說,唱什么好呢,還是唱《春閨夢》吧……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他望著窗外的圓月,想著那些過往。她找不到蘇牧,就來找子良。他是他的司機,他一定知道蘇牧的行蹤。
他跟蘇牧多年,怎能不了解蘇牧。他沒有妻,一切都是騙人的。蘇牧僅愛過一個女人,彼此在17歲相愛,一路風過雨過,不曾有半點的嫌隙。然在他22歲那一年,女友背叛他,跟一個男人去了法國。所以他不再信愛情,信金錢。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有的人,愛情就像舞臺,只要站在舞臺上,流光溢在身上,那么他的愛情就不會謝幕,從一個舞臺奔赴另一個舞臺。如果誰想與他結婚,他只有逃離,尋找下一場的愛情。
很多的時候都是不由自主,比如當她發現蘇牧的新歡,她叫宋桃,她很美,同樣可以清湯素面。青兒不甘心就這樣放棄,青兒要給她教訓。
子良,愛我嗎?她說。
愛,他說。
愛不是形容詞,是動詞。她說。
子良用行動去證明了愛,他燒了宋桃的房子,幸好宋桃只是受到驚嚇,及時救出。做錯了事,就要去承受,他失去自由,被送往玉石礦場勞動懲教。
所以,愛越是濃烈到最后卻成灰燼,如果沒有愛,做個孤獨的魚兒,守著那些薄涼的玉器,終老,至少不會為情所困。然后他就回信,放棄吧,青兒,我不會愛上你。如果沒有愛,或許我們更長久。這是我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請你以后也不要再來信。
海棠開日我等到如今
他沒想到,還會收到青兒的信,她說,我不會放棄,今天是青與良分離第350天,六天之后,我會來接你。如果沒有愛,為什么要隱藏真相。所以你是愛我的,從開始到現在,她寫道,不要再自欺了。
他記得那一夜,是凌晨兩點。青兒在電話里說,好累,她還說在宋桃的家門口……瞬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心底生出,他忙開車,超速趕往目的地。
她說起汽油的味道,很刺鼻,但要忍受,因為要做一件轟動的大事……
青兒,青兒,他喚著她,而耳邊傳來忙音。他忙打著119,通知地點。
他比火警還快一步,他沖進火場,救出嚇傻的宋桃。然后等著警察的到來,是我放的火。當蘇牧前往現場,一拳揮向他,為什么?
他就笑了,血從他的唇角滲出,他說著《春閨夢》的唱詞,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他不后悔當初的決定,如果失去自由,可以讓青兒不再悲傷,那么寧愿如此。
六天后,監管人員前來敲門,陳子良,從今天開始,刑滿,從此要好好做人。
他提著簡單的行李,鐵門被推開的剎那,那飛鳥盤旋在藍天,他呼吸著空氣的清鮮,那一刻他心如明鏡。他隱隱聽到那熟悉的腔調,是《春閨夢》,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等到如今……
他走過轉角處就看到她,她也看到他,然后他唱:被糾纏陡想起婚事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番溫存,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繡枕,莫負他好春宵一刻千金。
不知何時,他領悟到昆曲的底蘊,他唱得跌宕豪爽,少了江南人的纖細纏綿。她牽過他的手,十指相扣,她喚著,子良。
嗯,青兒。
那一刻,彼此的淚從眼里墜落。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