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藍 草木染

工業化生產讓傳統的“小青缸”染色技藝成為絕唱，化學染料代替植物染料已不是業內秘密，在工業生產追求最大化利潤的今天，我們在江海平原尋覓藍印花布民間傳統工藝的濫觴，欣喜地看到江海大地上仍有一批傳統工藝的守望者，我們把這種由傳統工藝生產的藍印花布稱之為“南通藍”。

四月，黃燦燦的油菜花正當盛開時節。南通的油菜花地沒有那種成片成片的壯闊，它的中間到處夾雜著密集的房屋，但清香不改，隨風飄送，這種自然、淳樸的香味，亙古不變，在這滿滿的春色和淡淡的清香環繞之中有一個院子。院子里，高高的天篷架上，飄動著潮濕的布匹。有些還沒上色的白布，閃耀著純凈的白。而那些染好的棉布，則散發著濕潤的植物清香。這些大塊大塊的藍印花布，有些恰如藍天點綴些白云，有的又像是夏天未夜的天空散落著點點星光，還有的則像是溫潤的青花瓷，讓人心神安寧……

這個不大的院子是一個家庭式的藍印花布染坊，其創辦人叫王振興。它位于南通市通州區二甲鎮的一個小村落，上世紀70年代末這里藍印花布曾經盛極一時，如今卻只剩下一家印染廠和王振興一家染坊。或許在很多精明的商人眼中，這個作坊的存在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它將自己隔絕于工業化之外，恢復千年以來的民間傳統的“小青缸”土靛發酵法染色技藝，堅持以天然植物的藍草為染料，生產傳統意義上的藍印花布，使人們對傳統“土靛”的回憶呈現為現實，這在全國都極為少見。

工業化生產藍印花布采用化學染料，上色快，不用再次發酵，操作十分便捷，而民間傳統的“小青缸”土靛發酵法染色技藝，生產成本高、工藝復雜、產能低，故而利潤并不大。南通藍印花布傳統工藝的守望者們知道，現代化的技術成全了效率，卻失掉了一些最可貴的東西：化學染料染出來的藍色不純，水洗后容易暈染，遠遠不及草木染成的“藍白分明”，顏色純凈；它也不具備“土靛”染成的藍印花布所帶有的藥用價值，因為藍草本身就是一種藥材。此外，帶著手工藝溫度的藍印花布所具有藝術靈魂和天然的草木清香更是工業化產品無法比擬的。在市場經濟的浮躁浸染到藝術品類的今天，“南通藍”以草木染的堅持，顯得尤為可貴。

“南通藍印花布”因何得名？

說起藍印花布，在我們的腦海深處并沒能挖掘出過多的影像。長時間的追憶得來的是：祖母壓在箱底的一條經受歲月滌蕩之后已逐漸褪色的舊旗袍；母親故事里幼時穿的一件衣裳；高中時一個女同學腳上穿著的復古鞋子；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出現在各國政要手中的折扇……

對藍印花布的情結，母親要比我們深刻得多。母親年幼時，外婆白天在田間辛苦勞作，夜里又成了織布娘，唧唧復唧唧，織到半夜才休息，織成的布再由外公送出去賣了，換些糧油和生活用品。那時是計劃經濟的時代，由于計劃緊張買不到足夠的“洋布”，每到過年，母親穿新衣，外婆便從織布機上割下幾匹土布，到染坊選好花型染好色。那時候外婆拿回來的布就是如今大家口中的藍印花布，外婆熬夜將這些布裁剪好，然后一針一線的縫制成衣。大年初一，母親輩們都能歡歡喜喜地穿上新衣。幾十年的時光流轉更迭，這樣的故事再也不會發生了。現在，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早已不再普遍使用曾經在他們祖祖輩輩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藍印花土布，五光十色的各類布料成為了他們的首選。而這些布料是化學染料和機械化生產的產物。

要說藍印花布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其歷史可追溯到宋代，宋元時謂之“藥斑布”。明、清時稱之為“澆花布”。用靛青做染料染色染成的花布，藍白分明，因而又稱為“藍印花布”。南通的藍印花布印染技藝，是在明代中后期，由江南移民帶入的，并隨著南通棉紡織業的興盛而逐漸運用開來。代代相傳，在江海大地上一直流傳著這門歷史悠久的印染技藝。南通也因此被譽為“明清以來唯一不間斷傳承民間藍印花布傳承基地”。

王振興染坊所在的二甲鎮，是南通藍印花布之鄉。73歲的王振興是二甲藍印花布第六代傳人。18歲時，王振興成為了二甲印染廠的一名學徒工，從此便與藍印花布結下了不解之緣。當時的二甲印染廠是由民間幾十家傳統染坊發展起來的，聚集了一批技藝精湛的老藝人并保留了8只用于染色的“小青缸”。起初，主要是附近的一些農戶把自紡自織的白布送到廠里來印制成藍印花布，用以制作服裝、頭巾、被面、鞋面、布兜、門簾等各種生活用品。直到1972年，二甲印染廠開始為上海紡織品經營出口公司生產藍印花布訂單。經過兩三年時間，二甲印染廠的藍印花布出口外銷市場逐漸打開。當時日本訂購藍印花布的客戶有兩個，一個叫日本三雞株式會社，另一個叫日本雪江堂株式會社，后者在訂購的藍印花布布頭上印上“江蘇藍印土布 南通”，時間一長，便有了“南通藍印花布”這個說法。現在“南通藍印花布”的稱呼早已深入人心。

“大青葉”和“小青缸”

從1958年至今，王振興從事藍印花布印染技術已經有了50多個年頭。年輕時勤快聰明的王振興，深得師傅們的喜愛，因而習得一身絕技。短短幾年，他便成為當時廠里的技術骨干。1980年，王振興受上級委托起草了《南通地區藍印花布企業技術標準》，后經過1984年和1988年兩次修訂，最終形成了《南通市藍印花土布企業技術標準》，此標準為南通市質量技術監督局沿用至今。在承襲傳統技藝的同時，他還不斷創新，首創深藍、中藍、淺藍三種顏色，改變了單一的藍色格局，在花型上，他兼容國畫、版畫和民間剪紙等多種藝術形式，推陳出新，不斷開發出新圖案。1990年退休，王振興又先后受聘于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和南通市旅游工藝品研究所，繼續開發新產品，傳授技藝。1995年，在朋友的建議下，王振興領帶全家人辦起了家庭作坊，生產傳統藍印花布和藍印花布工藝品，產品主要銷往日本、韓國、香港和歐美等國家和地區。

從創辦作坊之日起，王振興就堅持用“大青葉”和“小青缸”做“真正的藍印花布”。藍印花布為何藍得如此清澈純凈，那是因為它采用了純天然植物藍草作為染料。據《光緒通州志》記載：“種藍成畦，五月刈曰頭藍，七月再刈曰二藍，甓一池水，汲水浸之入石灰，攪千下，戽去水，即成靛。用于染布，曰小缸青。”從前，人們制作藍草染料時，首先將收獲的藍草葉子放入石壇中浸泡幾天，然后去掉腐枝，再加入石灰使其沉淀。沉淀后的染料似土狀，被人們稱之為“土靛”。在中醫中，藍草的葉子被叫做“大青葉”，其根部就是大名鼎鼎的板藍根，因而用藍草作為染料的藍印花布還有消炎解毒之功效。

舊時，藍草曾在南通大量種植過，隨著化學染料的大量推廣，大面積的藍草逐漸消失。為了制作“土靛”染料，王振興找了全國好多個地方，最終在浙江溫州樂清中雁蕩山找到了成片的藍草植物，那里仍然存在不多的以制靛謀生的靛農。他從當地靛農手中購得了一些藍草莖干，運回南通，在自家院子里一小塊地上扦插種植起來。當然，這遠遠不夠，他還要經常從那邊購買制好的靛，買回來加入特殊的配方，再經過發酵，才能制成印染藍印花布的染缸水。2000年，就在王振興與二兒子去浙江買靛途中，他們遭遇了車禍，兩人都重傷，前后花去了幾十萬元，二兒子更因為車禍造成了終身殘疾。即使是這樣，王振興一家人也沒有一蹶不振，在他們看來藍印花布的傳統印染技藝是他們一家人的珍寶，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守護它。

王振興介紹說，用來染布的“小青缸”的缸底，其實并不是外行人理解的是一成不變的青色。標準的缸底，春、夏季節的顏色是“菜花黃”，秋冬時節，是“馬尿紅”。不論染不染布，“小青缸”每天都需要養護。據說，從前保養“小青缸”的方法都是保密的，一般不外傳。那時候，染缸人每晚都要認真檢查染缸水，按需要進行調整。早上染布之前再檢查時，如果發現缸中水不夠成熟還要用灰酒來調整，直到染缸水成熟了方可染布，可以說，染缸水便是傳統藍印花布的生命。王振興將養護“小青缸”這道重要的工序交給了小兒子，由他每天來負責轉缸（即攪染缸水），添酒加灰。

傳承：一個未知的明天

“已經50多年了，我放不下這門手藝啊，不保存下來，太可惜了。就憑我們的力量，不容易啊！”當我們問到這項手藝的傳承問題時，老人的回答讓我們明顯感覺到一絲無奈。為了保留住這種“真正的藍印花布”的印染技藝，王振興將三個兒子留在了身邊。他說，他們都掌握一身技術，如果在外面會有更好的發展。現在，大兒子王建烽負責業務接洽，圖案設計，花版制作；二兒子王建勇主要從事生產，負責染色、配置漿料、刮花等工序；小兒子王建煒掌握靛缸配料，保養“小青缸”的任務是由他來完成的。三個兒媳們也在家里工作，她們將染好的藍印花布縫制成服裝、帽子、臺布、提包等多種工藝品。王振興一家人配合默契，他們的作品屢獲工藝大獎。2011年，王振興被授予“江蘇省工藝美術大師”的榮譽稱號。

王振興感嘆說，現在的年輕人怕苦不愿學它，只要有來學的，他會不保留的教他們。從2006年，染坊被定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南通藍印花布展示基地”以來，這里每年會接待七八批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王振興都不保留地教給他們。如今，這個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這門手藝一直流傳下去。

他的這一腔深情究竟會展現一個怎樣的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