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波,男,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大學文化,媒體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首屆簽約作家。迄今為止,在國內最重要的文學刊物《人民文學》、《當代》、《十月》、《花城》、《鐘山》發表作品80余萬字。多篇作品入選各類年選,《你把后窗打開,中不中?》《搭訕》分別被《中華文學選刊》和《小說選刊》轉載。著有長篇散文《姥娘》。曾獲“貝塔斯曼”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中國當代文學史》將劉劍波與畢飛宇、東西、魯羊一起列為新生代哲學型作家的代表人物,認為其小說“不滿足對生活的現實表象的書寫,在文本中表現出了穿越生存表象而直抵生存本真的愿望,使得他的小說對人類生存的關懷總是透發出一種濃重的哲學意味。”
覆蓋
覆蓋使我們變成了堅硬的石頭,使我們所有美麗的存在變成黑乎乎的煤塊。覆蓋使我們一落千丈,使我們永遠生活在虛浮的暝色中。想起覆蓋就想起一種聲音。不是那種在寂靜的午夜大雪驟然而至的聲音。不是那種用疲憊的文字蓋滿紙頁的聲音。那是一種因為一直在穿越時間可疑的陰影而變得銹蝕的聲響,它抵達我面前時說,我就潛伏在你耳朵里,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于是沙沙的泥塊就順著我的面頰紛紛落下。
多年前一個陰濕的早晨,送葬的隊伍在窗格間緩緩移動。我祖父躺在靈柩里,跟在靈柩后的是幼小的我。墓地很快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墜落在我們腳下。靈柩被放進一個深坑,在這之前,坑的四周被一層層的新土覆蓋著,我從未聞過那種酒一樣的泥土味。然后它們又回到原來的地方。現在我想,那些泥土被重新揚起時,酒味飄走了。在泥土飄揚的每一個瞬間,一枚枚硬幣緊緊追隨,一件件光明事物被時間和黑暗吞沒。我仿佛看到祖父站在坑里,泥土從腳脖開始累積,然后覆蓋了頭顱。我仿佛聽到祖父說,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這是不是就是覆蓋的含義呢?
祖父的靈柩在家里擱了好幾天,夜里我睡在祖父的床上。我的身體覆蓋了祖父的印跡。祖父曾經給我講了很多故事,現在我才知道,祖父想通過這些故事給自己制造一個通道好爬出去。祖父說,他第一次倒下是在幼年挑擔子的時候。那應該是他第一次感到被覆蓋。祖父講得最多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走夜路,他從有燈光的地方出發回家,但他走著走著就走到燈光那里去了。祖父沉醉在這則故事里,不停地念叨著——他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祖父臨終前把我叫去,又重復了這個故事。祖父說,這個人是因為想要躲藏什么才不斷回到原來的地方的。這個人是不是在躲藏覆蓋呢?最后,祖父喃喃自語,我終于能夠回到原來的地方了。祖父是乘著這個故事的翅膀仙逝的。這個故事就像大理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正是在那時第一次感到被覆蓋的。
這個故事后來是由我母親來結尾的。當時母親剛剛由一名上慰護士長變成一個鄉村游醫。有天夜里她去給一個臨產的女人接生,但回來時迷了路。走著走著就走到產婦有燈光的屋前,這幾乎是與祖父講述的故事平行伸展的。結尾是母親讓產婦的男人送回家。母親也許是想躲避覆蓋,但卻遭到了拒絕。這個故事啟示了我:所有的地方都被“覆蓋”覆蓋了。覆蓋讓你無處躲藏。你永遠無法隱存自己。
流失
我的兒子遠遠終于長大成人了,但我再看不到他待在六角攔車里那種惹人愛憐的憨態了。那些日子他整天忙活的就是把腳下的事物比如布縷什么的,撿起來扔出去,仿佛這樣做就是確定他形象的前提。現在,屬于他的蒙昧時代永遠逝去了。這讓我想到“流失”。流失使我們背棄真實,進入虛構故事,成為躺在書籍里的文字。流失使我們與歷史的相聯越來越松,就像老人的牙,最后被時間分泌出來。
外婆九十歲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她有多老,滿頭的白發里還見縫插針長出許多黑發。她袖著手坐在那里安詳注視你,那些嘖雜聒噪的舊生活在她背后永遠關閉了。但是一旦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她就向你展示出關于“流失”的全部概念。那雙想要占據一個位置——生死之間——的腿顫顫巍巍,哆嗦不止。同是這雙腿,在多年前全家從閩江流域遷往黃海邊的長途跋涉中顯得多么生動。在小鎮上安頓下來后,每個朝暮,人們就會聽到這雙腿圍繞著日子發出的沙沙沙的顫音。現在沾附在這雙腿上的錦瑟年華全都流失了,剩下的只是兩根燒火棍了。當她再也站立不住,就是說連自己的位置也流失了的時候,只好坐下。但是坐著的這個位置,正是最后流失的對象。
外婆是個纖秀的女人,可一雙手卻出奇的大而且厚,來了客人這雙手就害羞地往圍裙里躲藏。我甚至想,外婆整天束著圍裙,就是為了掩遮這雙大手的。外婆經常搓著手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俺這手是搓玉米搓的。在山東高密大莊的曬場上,外婆盤腿坐在玉米棒子的王國里,金黃的玉米粒流水似的一遍遍從指縫流淌過去。那些夏夜的星星、雨季的花朵、絲瓜棚的綠蔭、扁豆葉上的蟈蟈,從未在掌上駐足過,它們全都從指縫間流過去了。外婆臨終前,那雙大手被輸液的針頭戳得又腫又大,似乎又把流失了的日子聚攏來,這虛假的安慰使外婆最終合上了眼皮。
最容易流失的還是愛情。愛情是雨中的小傘,因為小才顯得體貼,并給殷勤創造機會。因為小,就會有雨點打進來,這使傘中的人兒濕潤起來。所有纏綿的話語都貼在額上(為流失做準備)。在風雨中行走的小傘多不容易。風雨中的一切都會飄蕩起來。有一天當我們不經意地掀開小傘時,卻驚奇地發現傘中的人兒不知什么時候成了兩具木乃伊。其實他們早就停止行走了,他們之所以還在行走,是因為他們處在時間之中。
還是說說我的外婆。我是在外婆地道的山東腔中長大的。外婆把“吃肉”說成“吃由”,把“不知道”說成“知不道”,喜歡說“一輩傳一輩,老貓在屋上睡”。這種散發著濃郁鄉情(散發著菖蒲花香味)的山東方言,使從我身旁流失的時光停滯了,使我羈留在童年的房間里,外婆掰著我的兩只手哼唱著:拉鋸拉槐/槐樹倒了/木匠跑了/小孩好了。后來在這間房里,外婆又掰著重孫的小手,復制了舊日的歌謠。現在,隨著外婆的逝去,養育了我的山東語言也流失了。
我總覺得外婆的死太虛幻了,就像夢中發生的事。唯一真實的是那只淡黃色的橡皮水杯,1994年2月我去四川接我外婆,大姨把這杯子送給外婆,說路上喝水摔不破,柔軟得像條帕子。這只杯子從長江三峽流過,以后就一直擺放在外婆的床頭柜上。窗外的風使滯留在杯面上的四川往事全都流失了。它靜立在我心間,變得從未有過的純粹。它再也不會流失。
此刻客廳里的掛鐘敲響了,就是說又到了整點,而剛才敲響整點的聲音猶在耳邊。我不禁想到,時間會流失嗎?
期待
你對我說,期待使我們內心充滿憂傷。期待是一面鼓,把所有的聲音都囚禁在里面,只有等到日子的盡頭,才可能有把刀戳開鼓面,釋放那些期待已久的囚徒。他們佝僂著身子,蓬頭垢面,在院子里翩翩起舞,慶祝自己的新生。可是他們啞著嗓子,再也唱不出歌來。它們試圖輕盈并且飛翔,跨越時間的距離,使開始凝滯的事物流動。但他們老得就像銹壞的鎖環,再也打不開了。它們就那樣永遠匍匐在陌生的小道上了。它們最后的期待,就是能聽到那把鎖環被打開的咯咯聲。他們多么懷念那種聲音從頭頂滑過的感覺啊。
其實何止是你呢?我每天也在期待那種聲音。我說不好那是一種怎樣的聲音。有點類似自行車的鈴鐺聲,當黃昏從屋檐與墻垣間展現時,突然從小路上響起的自行車鈴聲。也許根本不是這種聲音,只不過打開鎖環的聲音碰巧被自行車鈴聲遮掩了。誰會打開那只生銹的鎖環呢?如果誰能打開,我愿服役于他。在某個黃昏,蜻蜓在素馨花中飛過,我忽然聽到鎖環被撫弄的響聲。我意識到我的期待終于出現了。也許打開的聲音已經發生了,它就尾隨在撫弄的聲音之后,在抵達我耳朵的途中。我不知道我怎樣迎接它的到來,擦手或者凈面?在那個隱秘的黃昏我一直在期待它的出現。然而,最后什么也沒有發生。最后,一只小狗朝我搖尾而來,柔軟的胡須閃著生命的光芒。它每天都要撫弄一番那把鎖環,渴望能夠打開。或許它想印證曾經在它夢里響過的聲音。后來它就蹲在那里望著我,期待我去打開。后來,它又向我展示了另一種期待。像小號一樣堅定的期待。在五月的一天——它選擇了五月,它突然消失了。我知道它不會棄我遠去,而是躲藏起來,期待我去尋找。誰說過幾乎所有的動物臨死前都會害羞地把自己藏起來。我期待的將會是一堆白骨——這是不是就是期待的結果呢?我想我期待的那個人永遠不會來了。那個人是穿著綠色制服的信使,郵包和自行車也是發著葡萄般光澤的綠色。那個人在黃昏時刻載著鼓鼓的郵包,打著車鈴向我走來。那么悠長的鈴聲啊。然后他就發現了那把鎖環,他把鑰匙插入鎖孔扭動時,自行車鈴聲掩蓋了鎖環的聲音。他送來的信就像歲月與流水匯成的長河。那些文字向我敘說我死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