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金門高中的老師莊西進見到了第一只水獺。那一年,西堡村的一名村民撿到了一只死去的水獺,它是在捉魚的時候,不小心撞上了漁網而喪命的。從那時候起,對觀測野生動物很感興趣的莊西進開始留心水獺在金門的分布情況。
1992年,金門解除戰地政務,進入轉型時代;1995年,“金門國家公園”成立后,委托莊西進和臺大教授李玲玲等人對金門的水獺族群進行調查,調查結果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金門是閩臺地區水獺分布密度最高的地區。
閩臺區域降水豐富,河溪密布,本是水獺的優良棲息地,在相當長的時期,臺灣從沿海到海拔1500米以下的溪流地帶,都是水獺的分布區域,但隨著自然環境在經濟騰飛中下降,河川溪流遭受嚴重破壞,到1986年后,水獺在臺灣即再無野外發現記錄;在同期的福建大部分地區,水獺數量也因為人為捕獵和開發強度增加而持續下降。
“適彼樂土”的水獺來到金門,發現此地乃是一個極佳棲息地。莊西進說,目前金門的水獺數量約在150只左右。在軍管時期,“金防部”對野生動物保護可謂是“不聞不問”,戰地政務下的植樹造林、修建水庫、布設雷區、海岸線管制等舉措,目的都是為了加強防務,但也在無意中促進了金門自然生態水平的提升。幾十年中,金門民眾因戰地政務,權益被嚴重損害,但水獺卻在陰差陽錯之中,成為這項政策的“最佳受益者”。
水獺來了
1949年前的金門,乃是一個地瘠民貧的海中孤島,因為樹木稀少,島上的居民常為風沙所苦。李溫林說,依照當時金門的環境狀況,這處海島只能作為水獺在遷移途中的一個歇腳點。金門地處廈門灣內,南側有九龍江水系,北側有晉江水系和洛陽江水系,水獺在這些地方都可以找到豐富的漁獲量,而在當時的金門,水獺找不到一處水塘,它們只能把此地當做一個歇腳的地方,再“趕路”到適合它們的棲息地。
1949年10月底,金門戰役改寫了兩岸的歷史,更徹底改造了金門這個海島的命運。從此金門進入長達43年的軍管時代,數以萬計的軍人駐扎在金門,為了滿足防務和用水的需要,“金防部”開始在金門大舉興建水塘,同時在海岸線等區域實行嚴格的軍事管制,民眾活動受到嚴格限制。
與此同時,金門也快速從一個風沙島變成“海上森林”。1949年至1954年,胡璉在擔任首任“金防部司令”期間,所做的主要事情之一就是在金門境內倡議廣植樹木。《金門縣志?兵事志、華僑志》記載這一時期:“動員防區軍民,全面種植樹木,綠化金門。”
在17世紀中期,鄭成功為控制東亞、東南亞海域和收復臺灣等軍事需要,在金門大規模砍伐樹木,建造戰船,影響所及,金門成為風沙肆虐的荒蕪海島。在中原移民扎根金門后,這是金門經歷的第一次大幅度的自然生態變遷;300年后,金門同樣因為軍事需要,而迎來第二次自然生態的重大改變,只不過,這次是軍方主導在此大舉種樹,目的是為了掩護軍事據點。
在胡璉之后,歷任“金防部司令”都延續了他的做法。
李溫林說,軍事管制使金門由一座風沙島,變成了對水獺來說極其適宜的棲息地,“水獺感謝他們(軍方)的建設”,金門有了密布的水塘后,水獺不再是過客,開始在金門安家并繁衍后代,隨即它們又得到了豐富的“食品供應”——1976年,從臺灣引進的高產魚種吳郭魚在金門試養成功,隨即被廣泛推廣,以供應部隊和地方所需。吳郭魚是一種抗病性很強又生長很快的魚,它們在金門的各個水庫大量繁殖,未幾就成為金門的“優勢物種”,因為它肉多刺少,士兵和百姓都很喜歡吃,當然了,水獺也很喜歡吃,在金門,吳郭魚成為水獺的“主食”,鰻魚、銀漢魚等則是“零食”。
偶爾,水獺也會到海邊去換換胃口。李溫林說,科研人員在對水獺族群進行調查時,一個主要的數據來源是觀測水獺的“排遺”,也就是水獺糞便的分布情況。在海邊,他發現水獺的糞便里有牡蠣殼的碎片,這說明水獺也會吃一些牡蠣,但是因為貝類不容易消化,好吃又方便捕捉的吳郭魚仍是水獺的最愛。
黃金時代
軍管時代給金門人帶來許多痛苦的回憶,因為“民防”制度,生為“戰地人”的金門人從16歲起,就要開始參加無休無止的操練和“出任務”。總是被“操練得半死”的金門人無暇他顧,對此李溫林說,對于水獺來說這倒是一件好事,因為人是水獺這樣的野生動物的“天敵”,“沒入伍卻當了半輩子兵”的金門人沒時間沒精力去捕捉,水獺反而安全了。
這是屬于水獺的“黃金時代”。在軍管時期,水獺自由地活動,因為凡是水獺活動的地方,幾乎都成了禁地。今天的游客到金門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上了年紀的金門人從小在海邊長大,卻不會游泳,這是因為軍管時期的金門海岸線成了“柏林圍墻”(前任“金門縣長”李柱烽語),用以反登陸的軌條砦和地雷區遍布在金門的海岸線上,為避免觸雷,大人都不準孩子到海邊玩耍,軍方為了防止士兵越海“投敵”,也把海岸線列為管制區域,禁止軍民下海游泳,同時,軍方在金門的池塘、水庫等淡水水域的邊上,也會豎上禁示牌,上寫:“水深危險,禁止游泳。”“表面上是為大家安全,而主要是避免有人在這里練習游水,為來日的偷渡做準備。”(黃振良,《金門戰地史跡》)。
此外,軍管環境里的金門人還要接受其他種種千奇百怪的管制,比如:禁止放風箏,以免有人“和敵方聯絡”;禁止養鴿放羊,因為鴿子可以用來通信,羊則會啃掉“金防部”培植的木麻黃樹苗;禁止燃放鞭炮,因為鞭炮聲類似槍聲,會給防務帶來困擾;籃球、足球、排球等球類都需“注明單位名稱并加編號”,木板、汽車輪胎、中型以上氣球、游泳圈等物品同樣被列入管制范疇,因為它們都是漂浮物,免得有人用它們來偷渡;禁止擁有收音機和照相機,因為收音機可以用來收聽“敵方廣播”,導致人的思想“受污染”,照相機則可能會使“機密外泄”,若是部分人因特殊工作原因需要擁有收音機或照相機,則必須向軍方申辦“使用許可證”,以備查驗;禁止設電視轉播站,因為這會“干擾雷達訊號”;郵件要接受核查,如警察發現郵件里含有違禁書刊,“則予以沒收或由收件人當面郵寄退回”。(黃振良,《金門戰地史跡》)
金門的慈湖、太湖、古崗湖、金沙水庫等在1949年后新增的濕地都成為水獺的樂園。這些濕地要么是因為防務需要而修,要么是為供應部隊和民眾的用水而建。以位于古寧頭附近的慈湖為例,這一帶曾是金門戰役的主戰場,攻守雙方曾在這里展開殊死搏殺,并都在巷戰中遭受慘重傷亡。在地形上,古寧頭處于金門西北角的突出地帶,若是解放軍再次登陸,并從古寧頭的北方、西方和南方三側包抄,此地就成了一個孤懸的半島,唯有東側還能與金門的其他地方相連。為了避免上述情形出現,在金門戰役之后,“金防部”先是用石板在古寧頭的南山自然村和北山自然村間跨海灣鋪筑一條道路,圍出了雙鯉湖,1969年后,“金防部”又筑起了海堤,把古寧頭南方的“羅星港”圍成了一個內湖,是為“慈湖”,從此慈湖、雙鯉湖一帶成為金門島上水域最為寬廣的野生動物棲息地;位于金門山外市集旁的太湖之所以修建,則是因為山外地區靠近太武山,而太武山是重兵駐守的地方,需要大量的生活用水。
如果水獺可以說話,它們可能會說,這段時間的金門之于它們,就像迦南之于摩西,乃是一片“流奶與蜜之地”。它們在黃金時代,遇到了一片樂土,過上了快樂生活,雷區對于它們而言尤其安全,因為任何人都不能入內,但它們的體重不足以引爆地雷,可以在那里自由地活動。
環繞金門的被管制的海岸線自然也都是水獺的天堂,但在1979年5月16日,或許有水獺在金門馬山的海邊,因為一個人的突然出現而受到小小的驚嚇。那一天,一個名叫林正義的軍官在晚點名后,悄悄從馬山泅渡到對岸。此前,一個名叫張云羽(后任“金門縣愛護水資源協會理事長”)的人還在請林正義在沙美“喝酒、吃飯”,多年后,張云羽談起這件事仍覺得十分意外:“哪知飯一吃、酒一喝,他就游向廈門去了。”后來,這個“林正義”,成為鼎鼎有名的林毅夫。
李溫林說,這一時期的金門在軍事管制下,林地茂密,濕地水產豐盈,享受自由和安全的水獺的數量、分布密度穩步提升,他在觀測的時候,曾經“一次看到5只”。
但是這一時期的金門人不快樂,他們不得不接受被時代強加在身上的種種束縛;對于臺灣本島的年輕人來說,“金門”這個字眼往往也會和“精神創傷”連在一起,如果被分到金門、馬祖這樣的“前線”服役,他們會自嘲說是中了“金馬獎”,到了金門后,一些人會被派至海邊站衛兵,這是一項孤單的工作,有時也會遇到危險,比如被“水鬼”摸哨。
然而,這一切被水獺看在眼里,它們會怎么想呢?“它們可能會想:‘多好啊,這里不但食物豐富,還有人扛著槍,站在旁邊保護我們呢。’”李溫林說。
“樂園”的消失
持續43年的軍事管制,使整個金門都成為一個極佳的“自然保護區”,不僅是水獺,其他各種野生動物也都因軍事管制而受益。廈金之間的海域,則因為兩岸間的長期軍事對峙,也成了海洋生物的樂園。
以中華白海豚為例,它們是海洋生態中最具智慧的哺乳動物,在廈門灣一帶的漁民中,曾廣泛流傳著中華白海豚與鯊魚搏斗、救出落水漁姑的故事,因此它們很受漁民的喜愛。在上個世紀60年代廈、金兩地軍事對峙的高峰期,廈門灣內的中華白海豚數量曾超過1000頭,那時的海上不但沒有后來的“炸魚”行為,連廈門港的交通運輸,也因為受到駐守大擔島的金門守軍的封鎖而大受影響,但這卻使中華白海豚遠離了人為傷害和海上交通、海港建設的干擾。近年來,因為開發強度日增,廈門海域的中華白海豚數量已降至不足百頭,在金門,金烈水道(大金門、小金門之間的海域)曾是漁民們常常見到中華白海豚的地方,但現在由于交通船往來頻繁,中華白海豚已放棄了這片海域。
如今,李溫林想起他第一次見到“水獺寶寶”的情形,仍然很欣喜:“好可愛哦!”動作靈敏的它們,有著十分討人喜歡的外表,幼年的水獺尤其憨態可掬。根據多年來對水獺活動情況的觀測以及走村穿巷對水獺目擊者的訪問,李溫林推測說,到了1992年金門解除戰地政務的時候,在金門的水獺數量也達到了一個高峰,總數可能高達300只,而金門只是一處總面積才150多平方公里的海島,水獺在這里的分布密度達到了罕見的程度。
因為軍事管制,金門在40多年的時間里形成了一個封閉環境,而在同期的臺灣和大陸,則都先后經歷了對野生動物的濫捕以及隨經濟騰飛而來的環境破壞。在大陸,野生動物曾一度被視為農業生產的破壞者,或是用來換取“外匯”的物品。在臺灣,則因為經濟起飛較早,環境污染導致野生水獺在1986年就絕跡了。
當兩岸的人們先后意識到環境保護的重要性時,卻意外地發現,金門這個海島因為無心插柳的緣故,為野生動物保留了一塊凈土。
1992年,金門解除戰地政務,回歸地方自治,在軍事環境里“做了幾十年犧牲”的金門人,也終于回歸了常態生活;3年后,“金門國家公園”成立,金門總面積的四分之一都被納入“國家公園”的管理范圍,古寧頭、太武山、古崗區、馬山區、烈嶼區這些當年的軍事重地,都成為了“國家公園”的管理區域。
因為“國家公園”的職責之一就是對野生動物進行保育,所以“金門國家公園”在成立后即開始邀請臺大教授李玲玲以及本地的野生動物觀測人士莊西進、李溫林等對水獺等野生動物做族群調查。
調查結果讓這些研究人員既高興又痛心。高興的是,在許多地方都已沒有水獺蹤跡的情況下,他們在金門仍可經常發現水獺的蹤跡,并經常有目擊的機會;痛心的是,解除了戰地政務的金門也解除了對水獺的“保護”,私有地回填、大型濕地變成公園、偷獵的重現、車輛交通的增加、雷區的消失、植被被砍伐、多個水庫的施工、水域的污染、觀光旅游人數的增加、開發建設強度的增大等原因都導致了水獺數量的急劇下降。
科研人員認為,如今的金門生態正在面臨“第三次的改變”,“景觀地貌正快速改變”。水獺的“樂園”消失了。
2000年,李玲玲、莊西進、李溫林等人在調查中發現,因為金沙水庫的工程施工,那里已經沒有水獺的活動蹤跡,瓊林水庫和白龍潭則在被污染后,再也不被水獺“利用”;2004年,李玲玲指導一名研究生對金門地區的水獺做調查,在陽明湖附近發現兩只成年水獺被過往的車輛撞死;2009年,李溫林在金門高陽路上看到,三只水獺被汽車撞死在路上,那是“一母兩寶寶”。
根據最樂觀的估計,今日“金門的水獺數量也僅僅為150只左右”。李溫林說,這個數字與高峰期的水獺數量相比,已經下降了一半,而金門自解除戰地政務之后,一直在進行轉型,活躍地方經濟是當地民眾的強烈需求,金門的條件適合發展觀光旅游業,未來游客人數和地方建設開發的強度必然不斷增加,在這個過程中,水獺的數量不免要繼續下降。
軍事管制在無意中保護了水獺,回歸常態的金門卻令水獺等野生動物受到傷害,李溫林苦笑說,身為一名民間的環境保護人士,他只覺得這是一個“很諷刺”的現象。在未來,他希望水獺在金門能多擁有一些保護區,也希望環境教育的力度能得到保證,讓人們在致力于發展經濟的同時,也不忽視野生動物的生存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