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出于個人閑余的愛好,讀起了畫冊。我發現,一本好畫冊比之于一本經典的文學作品,在給人帶來激動、陶醉、敬仰、崇拜等等諸般高級的情緒上,居然一點兒也不差。一幅好畫,一看再看,心無旁騖地看三兩小時或是一整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兒。看似直觀的筆墨,里面隱藏的東西,比之于詩文,竟更會讓人產生醍醐灌頂一般透心徹骨的美好感受。
讀了幾十本畫冊,《任伯年精品集》《劉知白畫集》《八大山人精品集》《傅抱石畫集》……讀著讀著,突然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在我們的文化史里,反倒是諸如像八大、石濤、徐渭……這些個從事中國畫的畫家們,給我們中國文人樹立了更高一些的精神指標,而以詩文立身處世的文人們,從思想品格到藝術行徑,大多不如這些畫家們來得那么堅定,那么徹底,那么毋庸置疑。
就說詩人吧,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一路數下來,從他們個人的經歷里,或確實由于為民與愛國的需要,一旦混跡宮廷或官場,即所謂的入世之后,多多少少都會沾染一點兒灰色的東西。雖然說這些灰色的東西并不影響后人對他們的尊敬。但是在這些畫家身上,灰色幾乎是沒有的,他們活得清清白白、爽爽朗朗、徹徹底底、干干脆脆,對于他們,你絲毫不必擔心他們會有讓你替他惋惜的地方。作家王蒙在他的個人哲學里,講真理在灰色地帶。但這些畫家,同樣秉持真理,視真理為生命的至極,卻沒有或者說很少有灰色的污染。這便是人與人、高與低的區別。
這一發現,讓我更加崇拜起黃賓虹這老爺子來。黃老爺子有個觀點,他認為中國畫里最偉大最高級的繪畫,非士夫畫莫屬。起初我還不大理解這個道理,以為文人畫就是士夫畫,士夫畫就是文人畫,士夫和文人,一個貓一個咪,叫法不同而已,無本質區別。畫冊讀了三四年,等于讀了個研究生,畢了業之后,才知曉他觀點的高明之處。啊,世間沒有黃老爺子,鄙人對中國畫的認識不知還會在黑暗里摸索多久哩!
所謂士夫,按黃老爺子的解釋,大多是生活在名門望族或者至少是家境富裕的文人士大夫。這一階層,在我們的魏晉時期,尤其成熟和龐大。總之,這些人過著或曾過著優裕閑適的生活。他們無論是為文還是作畫,都不再是生活所需,而是個人精神的需要。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心地,事關藝術和文化的事兒,在他們身上才能夠實現得那么透徹,那么純粹和那么高級。
其正如司馬遷所言:“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此人皆意有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他所說的“倜儻非常之人”,應就屬于士夫或他這樣的一類文人。譬如八大山人,出身明皇后裔。年少時該讀的經典都讀了,該見的景致都見了,什么五色五味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明王朝敗落之后,性命不保,遂削發為僧。這個時候的八大,對生命以至于繪畫,理應有很明確的體察,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這情形和曹雪芹十分相似。所以唯他們這些經過了俗世并看透了俗世的人,才能從精神上出類拔萃,做出讓我們民族為之驕傲的東西。
近些日子,專心讀人民美術社出版的《任伯年精品集》。這老爺子如不論繪畫,從我寫小說的職業看,大概是中國畫家里最最風趣的一位。即便繪畫,現當代以畫人物著稱的幾位所謂的大家,過五十年恐怕也是,有任伯年而沒有其他了。任伯年的色彩,據說是借鑒了西洋畫。不想他這一借,就借得特別的精彩。當代畫花鳥的,就色彩說,出其右者怕仍是絕無僅有。老爺子是天才,繪畫在他手里玩得是太牛了。遺憾的是,老爺子少年家貧,沒來得及讀更多的書,知識上差了火候。直說是缺了士夫的那種超然于物質俗世之上的那種精神自覺。加之五十多歲便離世而去,中國因之少了一個曠世大家。
不過現當代有士夫精神氣質的畫家也不是沒有。貴州畫家如蓮老人便是個罕見的個例。如蓮老人姓劉名知白,出身鳳陽大戶人家,長成后又進入到蘇州書畫藏家顧彥平“春蔭書屋”里讀書學畫,來往交談的都是當地的富貴賢士。這一階層,在當時兵荒馬亂的時期,可以說是首當其沖,屬于正在倒霉的時候,每個人一時的郁結自是難免的了。也是這種環境,無意間培養了他士夫的氣質。所以如蓮老人在他可謂漫長的繪畫生涯里,保持個人氣節,不茍且于現實,一生不畫一張他不想畫和不愿畫的那種政治宣傳品,這樣的風骨,讓人肅然起敬。至于他的繪畫成就,我想歷史會有公論。譬如在他和李可染傅抱石之間,讓我選擇,我選劉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