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2年,金門解除戰地政務,金門人迎來地方自治。1993年底,陳水在當選為首任民選縣長;2001年,李炷烽成為第二任民選縣長;現任金門縣長為李沃士,于2009年當選。
告別“戰地”歲月后,金門民眾的生活水平和福利保障持續得到提升,在兩岸關系的新框架下為金門尋找新的定位和發展機遇,成為金門縣政府長期以來的努力方向。今年5月4日,李沃士接受了《看歷史》記者的專訪,對金門走過的六十余年進行回顧。
看歷史:身為一名土生土長的金門人,你對“戰地”歲月有哪些體會?
李沃士(以下簡稱“李”):“戰地”對金門百姓來說,是痛苦的記憶(起身),你看,這個會客室墻上的大圖片,就是古寧頭在“八二三炮戰”后的樣子,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我家就在古寧頭南山村,這個照片的右下方那棟沒有了屋頂的房子,就是我家,在我讀中學的時候,我們家的房子是“開著天窗”的,我在晚上能在家中看到星星,若是下雨了,我們一家人就要四處躲避,那時候的生活真的是很艱苦啊。
戰爭殘酷,人民是無辜的,因為戰爭,古寧頭的人口外流了三分之二,南山村遷走的居民尤其多,一直到現在,南山的人口還沒有恢復到當年的樣子,村中仍是人口稀少。遷居的后果是重視家族情誼的古寧頭人的家族四分五裂,戰爭對這一帶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可以說,古寧頭就是金門的縮影。
看歷史:在你看來,金門的過去大致可以分為哪幾個階段呢?
李: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吧!第一個階段是從1949年到1990年,這是一個“冷戰”時期,廈、金之間發生了幾次大的戰役,如古寧頭戰役(大陸方面稱為金門戰役)、九三炮戰、八二三炮戰、六一七炮戰等,在這段時間,金門扮演了純粹的“反攻”前沿和軍事堡壘的角色,沒有任何地方自治可言,所有人都要接受戰地政務,百姓生活在一個軍事化的島嶼,所以你現在來到金門,還可以看到密集的碉堡、戰備坑道、軌條砦等很多的軍事設施,以“心戰”為代表的“戰地文化”,也在那一時期達到了高峰。
對于金門人來說,這是最艱辛的一段歲月,全民皆兵,百姓也是準軍人,沒有地方首長,首長就是軍人。在全面的軍事化狀態中,金門、馬祖地區和柏林、板門店成為世界三大“冷戰”地標。
我在金門讀到高中畢業后,就到臺灣去念大學,那正是“單打雙不打”結束的時候,廈門那邊提前一步停止了炮擊,這有釋放善意的成分,那時候中美建交了,大陸在“勢”的方面有了明顯優勢,兩岸關系進入了一個新階段。1987年,臺灣“解嚴”,開始就兩岸關系上的一些做法進行新的調整,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事件,那就是兩岸紅十字會于1990年在金門簽署了關于人道遣返的《金門協議》,這是兩岸簽署的第一份正式協議,可以說從這個時候起兩岸開始了實質性接觸,金門也開始發揮新的作用。
第二個階段是從1990年到2000年,以《金門協議》的簽訂為標志,金門扮演的角色發生了180度的變化,那就是從舊的角色,快速變成了兩岸接觸的前沿。從1990年到2000年,金門經歷了解除戰地政務、回歸地方自治、開放旅游觀光幾個時期。在這個階段,地方人民成為兩岸關系的積極參與者,臺灣的“三通”議題因為政治緣由一時難以實現,金門和馬祖則在縫隙中打開了“小三通”的蹊徑,在2000年的臺灣領導人選舉中,“小三通”遂成選舉議題之一。金門人希望回歸常態生活,金門與廈門如果不是因為戰爭,本來就屬于同一個生活圈,對于我們的長輩而言,早上出門,從廈門買一些東西回來,本是生活的常態。我父母是養蚵的,如果不是戰爭,本來也是會到廈門去賣蚵的。
第三個階段是從2000年之后到現在,先有“小三通”,后有“大三通”。2001年1月2日,金門縣政府在料羅港安排“小三通”首航儀式,講臺兩邊的對聯寫著:“金門廈門門對門,族同情同同安同”,時任金門縣長的陳水在表示,希望“小三通”能為金門帶來經濟利益和促進金門的繁榮,隨后,陳水在一行180人乘坐“太武”輪和“浯江”輪從料羅港出發,順利抵達廈門的和平碼頭,這一刻才真正穿破金、廈水域那一道無形的水閘門,也打破了金、廈兩島52年的隔絕狀態;一個月后,首批居住廈門的金門同鄉乘坐“鼓浪嶼”號從和平碼頭出發,直航金門探親。在這一時期,金門在推動兩岸關系中扮演了“先行先試”的角色,從“小三通”到“大三通”,中間有八年的時間,這期間的金門通過“小三通”探索了許多互動機制,兩岸之間的政府與政府間的直接接觸,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在這個階段,金門和大陸那邊進行了很多合作,探討了很多政策和做法,這些加溫了“大三通”的實施。
看歷史:金門民眾的觀念在以上過程中都發生了哪些變化呢?
李:在軍管時期,百姓的生活受影響太大了,一直到現在還有許多遺留問題,比如因為土地問題引發的一些爭議要解決。在軍管時期,如果是你家的地被軍事需要占去了,你敢要回來嗎?那時候就是一個半戰爭狀態,百姓沒有權利可言,而當時的臺灣已經在經濟騰飛,金門百姓卻要為這一切做出犧牲,過的是和臺灣本島的民眾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也正是因為從小生活在軍事環境中,人們的思想啟發就會受到影響,比如我們小時候沒有收音機,言語和行動都受管制,金門人在那時候感覺不自由,內心里有很大的反彈,但是也沒有什么辦法。在臺灣本島,民眾在一開始就接觸到很多美國的思想,很多精英到美國去念書,接受了民主理念,回來就和現狀產生沖撞,想要改變現狀,所以那時的臺灣有很多反對黨的運動,只不過在“解嚴”以前,這些都是地下化的。在金門,你怎么地下化呢?你還沒什么動作呢,就要被軍方抓走關起來啦。臺灣“解嚴”后,也由外到內,使金門得到了解脫,金門的民主化就逐漸跟上來了。政府是不會平白無故去改變什么現狀的,一定是要被局勢逼迫,才會去做一些改變的。
看歷史:告別了軍管環境的金門人,在生活上都有那些變化?
李:以前的宣傳口徑說金門是“三民主義模范縣”,實際上在那個時候這基本只是一個口號,金門人的權益真正得到保障還是在回歸地方自治以后,特別是社會福利,這是金門的強項,我現在甚至可以說,在這一方面,現階段的臺灣各縣市沒有一個能超過金門,從小孩到成人再到長輩,金門民眾擁有無微不至的照顧,通過縣政府的財政收入還有來自臺北的補貼以及金酒公司的貢獻,金門擁有了全方位的福利體系。
金門老人每月可領的老人年金是臺灣本島各縣市的兩倍;婦女們在生育時即享有“生產補助”,全職媽媽則享有全職母親津貼,家中有一個小孩每月享受2000元新臺幣的津貼,有兩個小孩則享受每月5000元新臺幣的津貼,并且小孩在上幼兒園后,一直到初中畢業,都免除學雜費,且享有免費的“營養午餐”;在醫療、交通等方面,金門民眾也享受諸多優惠,比如65歲以上的老人若要裝假牙,政府補助50%的費用,公交車、交通船對全民免費,臺灣地區的《賽德克?巴萊》、《陣頭》等熱門大片上映,金門文化局會提供專場放映,供民眾免費觀看,大學生每學年可領1萬元新臺幣的就學津貼和4000元新臺幣的交通券,若是金門大學的新生,每人還可得到一臺配發的筆記本電腦。
1997年,臺灣的《康健雜志》在調查后公布:全臺25個縣市中,臺北市和金門縣對老人最友善,而金門老人的福利最為優渥。去年,臺灣的《天下》雜志公布“2011縣市居民幸福感”排名,金門在全臺各縣市中排名第二,僅次于花蓮,同時,《天下》雜志也做了補充說明——因為評比材料都是從“行政院主計處”的網站上抓取的,所以欠缺了金門地區的“家庭收支調查”、“空氣中的總懸浮微粒濃度”和“15歲以上高等教育比例”等三項材料,不然,“金門縣有可能于今年奪冠”。
我現在常常對人說一句話,那就是以前金門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偏僻、落后的地方,但是現在,社會福利是金門的強項,幸福感是金門的強項,我現在要創造金門人的光榮感。
看歷史:你怎么看待金門的角色變化以及未來金門的自我定位?
李:在古代,金門曾是中原移民的落腳地;在17世紀,金門是鄭成功抗清和收復臺灣的基地;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金門曾是“反共堡壘”。金門就像是一顆棋子,總是承受外力的沖擊。
今天的金門,要減少被動性,增加主動性。廈門和金門一衣帶水,在很多方面有一致性,在炮戰的時候,兩地都是前線,但兩地畢竟是兄弟島嶼,兄弟間即便有爭吵,吵過了,還是兄弟。我們要積極地和廈門一起謀求發展,金門一日游的政策就是廈門和金門合作爭取來的,兩地都受益。
最近我們在增加區域的合作,舉辦金門澎湖東山三島論壇,促進兩岸三地的合作。廈門在1981年就開始建設經濟特區,金門以后也要多爭取一些政策,擺脫以前的框架的束縛,比如也成立一個類似“特區”的區域。一個主動的角色,如果沒有背后的法令和架構的支持,是走不動的,現在金門已經逐步擁有這些支持,比如已經有了一個免稅政策,游客來到金門買東西,可以不用交稅,這樣國際精品到了金門,和其他地方相比,就可以擁有一個很大的價差,關于這方面的政策幅度的大小,未來會是金門發展的一個關鍵。現在大陸的“海西”要做大力度的開發,平潭綜合實驗區成立了,我們也在和臺北那邊談,這樣的角色,金門也可以扮演呀。如果這些政策要在臺灣本島落實,因為政治氛圍的原因,就比較難,但是金門的環境很單純,基本上是藍營的天下,在臺灣本島難以推行的一些政策,就在金門推行嘛,比如自由貿易區,比如經濟特區。
金門人的內心是非常善良的,戰爭雖然給我們帶來痛苦記憶,但是我們沒有從恨的角度去看,雖然中間和廈門那邊有半個世紀的隔絕期,但是一交流起來,那個速度非常快,完全沒有隔閡,我們金門人在這一點上是值得驕傲的。我們要向前看,我們希望金門成為一個擁有影響力的和平島,一個和平圣地,經歷了烽火歲月,金門人是最有資格做這些期盼的。
金門是兩岸關系中的金門,我們衷心希望兩岸永遠遠離戰爭,邁向和平,戰爭沒有輸贏,只有生靈涂炭、生離死別,雖然以前兩岸有過不愉快的歷史,但是現在人們到了金門,可以看到和平公園,看到和平墻,處處感受到和平的思維和氛圍。可以這么說,大家來到金門,看到的就是兩岸關系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