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藤本義和今年76歲,是日本最后兩名懂得木版染的職人之一。
他在東京的八王子市經營著藤本染工房,一直在使用這種日本最古老的染色工藝。從木版染在公元8世紀傳入日本算起,已經有1300年的歷史。
古舊的版木握在掌心,在素白的布匹上壓印出細密的花紋,從方寸之間,一直鋪展到整匹布上,不可有一絲差錯。這是藤本義和每天的工作。而這項工作,藤本已經做了半個世紀。
親的來信
八王子市位于東京市以西約40公里的近郊。在古代,這里的絲織業與養蠶業相當盛行,有“桑都”之美稱,西行的和歌中寫道:橫渡淺川,清影富士。柔桑之都,峰巒青翠。
藤本義和出生于昭和11年(1936年)3月29日,從八王子市工業高校畢業后,通過親戚的幫忙,他來到新宿區下羅合一家日本傳統工藝技術保持者石井孫兵門下,學習江戶小紋的印染之法。
江戶小紋最初是武士套裝的紋樣,與京友禪、加賀友禪被并列為日本三大友禪染。后來則演變為日常的時髦穿著。它使用紙型印染碎小花紋的工藝,使得和服遠觀仿佛素色,近看才會發現令人嘆為觀止的纖細紋樣。
學習古老的技藝往往極為辛苦。藤本雖然念過工業高校,但是進入工房,也只能做學徒,跟十多個窮苦人家的孩子住在同一間屋子里,每天六點起床,開始勞作。
看過一張他當時跟家人的合影。應該是最普通的日本庭院里,太陽有點強烈,讓人不得不瞇起眼睛。18歲的藤本義和跪坐在祖父母身后,邊上是恭謹而嚴肅的父親藤本干雄。這個青年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繃直了上身,似乎想要與嚴厲的父親拉開一點距離。
在工房,開頭兩年的工作只是掃地,師傅什么也不傳授。在許多傳統工藝的傳承里,似乎這是一種共通的、磨煉心性的儀式。兩年后,他開始為職人們打下手,在河川里漂洗染過的布匹。即便是冬天,也必須赤足站在水中,以手滌蕩織物。這項工作在文人詩人的眼里是如此優美。夏目漱石《虞美人草》開篇就寫主人公眼里看到的被友禪染染紅的鴨川流水,與春色如此相宜。有一首歌唱到:“露草描繪的戀情,隨水而去。輕輕滌蕩,友禪染的紋樣,哀愁之美。”而立在河川中的工人卻十分辛苦。藤本回想往事,微笑道:“冷呀,冬天的水特別冷。”
藤本在染坊當學徒的時候,正是日本經濟騰飛年代的開始。那是一場大繁榮的開頭,每年經濟增長率都接近10個百分點,其中一半由技術進步所促成。
而年輕的藤本卻在辛苦地遵循著古老工藝的規矩,因為長年跟染料打交道,他的手指全部染成紫色。他太累了,從工房逃回家里,向父親抱怨說:“我不想干了,受不了了。”
父親藤本干雄沒有驚訝,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哦,你回來了。”逃跑的學徒自然又被送回工房,重復苦役般的勞動。然而不久他接到父親的一封來信,信里寫道:“你現在不喜歡這個,換了別的,可能還會遇到困難。遇到困難就換件事做,這輩子可能成不了什么事。”
藤本義和大受震動,從此潛心學習。三年學徒之后,又學藝五年,十年之后出師,他已經是一位出色的印染職人。
老木版染的奧義
28歲那年,藤本遇到了改變一生的事。他與木版染工藝邂逅,并深深為之著迷。
木版染,是一種極為古老的印染工藝。這種染色法是在古老的奈良時代,也就是公元8世紀,從印度傳到日本。
顧名思義,木版染即在木板上雕刻花紋,用以染色。木版全由印染藝人手工雕刻而成,小巧玲瓏,仿如圖章。木版上刻幾何條紋,或者鳥獸花草。許多染色的木版流傳多年,木質被手工藝人的掌心打磨得潤澤光滑,如同老玉。
整整一匹布,上面所有紛繁復雜的花紋,都是由這些小巧的木版,以蓋圖章的方式一一壓印而成。這是一項極為辛苦的工作,只能一點一點,全神貫注地進行,絲毫不能偷懶懈怠。無論寒暑陰晴,細心安排下一個圖案的走向、布局。整匹布的印染成敗,所有的一切,都只在手中小小一塊木版里。
今天看來,這種古老的印染方法近乎笨拙。它太耗費工時和精力,無法大規模生產,又需精湛的技藝和經驗,難于普及。
所以,到了江戶時期,木版染的工藝就已經近乎消亡,取代它的是“紙模版”的印染方法,也就是“型染”。
工匠先在布上用花青色的顏料打草稿。在日本,這種顏料通常是鴨趾草汁,很容易洗掉。日本的歌謠里常用來感嘆愛情易逝,人心易變。
草稿的過程也頗為復雜,先在紙上畫成和服整體的效果,然后畫出局部的圖案花紋,再將局部的花紋臨摹到布上。
草稿完成,職人們會將一種類似米漿的防染劑涂抹在花紋上。先用銅頭的細筆勾勒輪廓,再以毛筆填充。待其干燥,就開始染色。布匹抻開,以弓形的竹篾繃緊,用染料在正反面反復涂抹。有防染劑的地方,染料不能滲透,便是留白。待染料干透,便入清水,用刷子反復刷洗,將防染劑洗掉。留白的部分,將來還要畫上顏色圖案,貼以金箔,繡以彩線,才能成為一件精美的和服料子。
用防染劑區分染色與留白,勾勒花紋團的方法,效率要比逐個壓印的木版染高得多。到了江戶時期,日本民間逐漸繁榮,和服不再是貴族的專享,平民和商人也開始穿著。于是,繁瑣復雜的木版染被簡便而價廉的型染所取代。
但是,木版染這種看似落后、且繁雜而辛苦的工藝,卻讓年輕的藤本癡迷不已。一下一下,用木版壓出細小的花紋,不可以有一絲差錯。
要找到呼吸的節奏,順應木頭、染料和布的脾氣。不論晴雨,積少成多。當數千枚花紋圖案鋪就,染成的布匹在天空中展開,仿佛獲得生命。在他看來,這種笨拙的細致和執著里,有令人豁然又安詳的奧義,值得他把余生全部投入進去。
慢悠長之作
如今,藤本義和的二兒子藤本哲生也已經年過不惑。他幾十年如一日,陪伴父親制作木版染,將來,他會是藤本染工房的繼承人。
在工房里,木版染的工藝被完美地展示。房間的角落里堆積著上百個染料罐子,多年來,藤本就是在這里調制他所需要的顏色。畫筆在盤子里反復掭著染料,將它們融和均勻。老人戴著眼鏡,在燈下慢慢地做著嘗試,不厭其煩。時間在這里也仿佛變得緩慢悠長。
被稱為“反物”的布匹平攤在工作臺上,幅寬36厘米,長達13米。這個長度正好可以制成一件和服。藤本把發酵過兩個月的水均勻涂抹到布料上,讓每一絲纖維被潤濕。這會在接下來的工序里,讓染料更加充分地滲透,也結合得更加牢固。
然后,等到布的潮濕度變得恰到好處,藤本開始用木版壓印花紋。這是木版染中最精細也最繁雜的工序。長達13米的織物上,所有的花紋都是由掌心中小小的一枚木版重疊印成,而且排序與隊列絲毫不能紊亂。倘若花紋是直線,那么只要按壓的角度略有偏差,都會使花紋最終無法完成。僅僅是如此反復,所以必須靜心、單純。
與標準化的染色工藝不同,木版染充滿偶然而微妙的變數。木版本身柔和的木質紋理依然會對印染產生影響,而同一塊版,蘸取染料的多少、按壓力道的大小、角度的不同,以及印染藝人工作時呼吸的節奏,都會讓染料滲透到織物中的效果產生細微的變化,呈現出極富個性的色調。
“木頭和布在一起接觸的感覺很好。”藤本義和說。當布匹的彈性,以及染料滲入纖維帶來的收縮,這些細微的感覺透過木版傳到他手中時,藤本感到舒適和滿足。
這一切完成之后,另一種染色的方法將為織物更添光彩。印過木版的布被小心地卷起來,放到另一張桌上,像一幅卷軸。藤本用一種鏤空的紙版——上面有對應于木版的花紋,來做進一步的染色。紙版也不過比手掌略大。藤本小心地用它覆蓋布面上需要被遮蓋的花紋,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他把染色的筆刷叼在嘴里,屏息凝神。紙版就緒之后,毛筆會把顏色涂抹在適宜的地方,與木版印染的部分完美搭配起來。
這一道工序完成之后,布料被送入蒸籠,蒸半個小時到40分鐘,以便使染料定型。接下來,藤本開始他年輕時初學印染就進行的工作,在冷水中漂洗。布料整個浸泡在水池里,藤本拎起一段,在清水中輕柔擺動,使溫和的水流沖洗掉一切雜質。
最后,一整條染好的布就在工房中懸掛晾干。在略顯晦暗的房間里,窗口透進柔光。花紋紛繁的布垂掛下來,隨著房間里細微的氣流輕輕飄擺。要將布匹陰干整整一月,木版染的全部工序才告完成。
整道工序前后大約要花上三個月的時間。而最熟練的工人,一次也只能完成五六匹布的印染工作。
靜安詳之色
在藤本義和看來,木版染印制出來的布匹,質感特別好。除了賣給和服商人制作和服,他還把剩下的零碎布頭送給各家設計師。對那些設計師來說,這些手工印染的布是難得的材料。他們將之制作成杯子、布簾、錢包和傘。
這些新鮮的設計是藤本義和從前未曾想到的。他會一邊看,一邊念叨:“原來這些布可以做這么多東西……”顯然,他的贊嘆里帶著自豪。
2004年,一位紀錄片導演找到藤本一家。她叫石井Kaori,生于1978年。她想要拍攝藤本染工房里所傳承的古老工藝。她談起拍攝初衷時說:“這項技術極費時,也不怎么掙錢,他們卻還能這樣純粹地做著,很讓我感動。”
一年零八個月,這部名為《輪回——木版染和服工藝》的紀錄片才告完成,像藤本染工房里的時間一樣,它被染上了舒緩、沉靜而安詳的顏色。之后,這部電影在美國阿肯色州的Hot Springs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公開招待會上放映,也被介紹到中國,成為石井Kaori最杰出的作品。
而藤本染工房里,幾十年不絕于耳的壓印聲依然在有節奏地響起,將奈良時代的優雅和執著延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