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7年10月,應該是楊文翰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短短一年多,在紅軍主力北上長征、留守游擊隊紛紛被打散時,他率領的紅軍贛東北游擊大隊,卻從最低潮時期的30多人,發展到了500人,還擁有輕機槍1挺,步槍200多支。
楊文翰最初是一名宣傳干部,并無軍事經驗,是紅軍留守游擊隊一敗再敗的覆亡危局,將其推上了一線。
1935年1月,作為先頭部隊出發“長征”的方志敏紅十軍團損失殆盡,在江西弋陽磨盤山等候其回師的蘇區閩浙贛省委,當即決定分散成三部分打游擊,其中,省委書記關英直接領導紅軍獨立團、直屬游擊大隊,活躍于弋陽磨盤山、貴溪三縣嶺一帶。此時任蘇區葛源(中心區域在今上饒、弋陽、橫峰交界處)區委書記的楊文翰,也在這支隊伍中。
關英顯然缺乏軍事才能。防御時常令留守部隊筑起碉堡與數倍、十多倍于己的敵人硬抗,彈盡糧絕后,又令部隊沖出碉堡拼刺刀,導致部隊損失極大;進攻時又往往無視前線敵我實際情況,強令往前攻擊、不許后退。
1936年初,關英又無視國民黨軍重兵集結,強令獨立團攻入浙江聯系粟裕部,以為聲援。結果遭十倍于己的敵軍圍攻,軍區司令員唐在剛戰死,軍區參謀長鄒琦被俘后處死,兩個主力連隊也都傷亡殆盡,關英自己也與部隊失散,只身突出重圍。
一度規模達八九百人的紅軍皖浙贛獨立團,至此煙消云散,僅剩零星幾支紅軍游擊隊各自為戰。
1936年農歷6月,這些紅軍小游擊隊重新匯合起來,組建了贛東北游擊大隊,楊文翰任宣傳部長。不久,游擊隊司令、政委離隊尋找獨立團,從此失去聯系。緊接著組織部長也走了,再無消息。此時,游擊大隊只剩下30多人,而其中職務最高的宣傳部長楊文翰,便成了一把手。
小部隊的游擊戰,至為艱苦。游擊隊常年在深山密林中與敵人周旋,翻山越嶺、踏遍深谷,住的是臨時用樹枝茅草搭起的山棚,吃的是野菜、草根、野洋姜,時時面臨餓死、凍死和被捕殺的威脅。
在贛東北特委書記余金德等多名干部被捕并遭槍殺后,楊文翰游擊隊便與組織失去了聯系,只能獨自為戰。
然而,與關英一樣沒有軍事經驗的楊文翰,這時卻表現出了在軍事上的過人的天賦。用楊文翰之妻王榮真的話說,他“天生就是一個打游擊的料”—沒有情報不動手,沒有內線不動手,搶不到槍不動手,決不干賠本買賣,決不死打硬拼,謀劃軍事行動謹慎而精準,專撿落單的國民黨軍班級建制的小股部隊打,很快打出了影響力,威名震動了弋陽、德興、橫峰、上饒、樂平、貴溪、萬年等七八個縣。
解的血仇
極盛時的楊文翰,自信之余,竟沒有再去主動尋找中共黨組織,這使得楊文翰游擊隊長期以磨盤山為駐地孤軍作戰。
在后來的黨史研究者們看來,這顯然是一個危險的苗頭,除了容易滋生山頭主義、流寇主義等不良行為外,對楊文翰而言,最現實而直接的危險在于,因為信息完全閉塞,到1937年下半年中共黨組織重新找到他之前,他不知道1936年底發生的“西安事變”,不知道1937年7月發生的“盧溝橋事變”,更不知道,這些重大事件,將1927年決裂了的國共兩黨又粘合到了一起。
1937年8月,經歷多輪高層談判的國共雙方,終于達成協議,將在陜北的紅軍主力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而后,中共南方八省游擊區紅軍游擊隊改編方案也在9月24日商定。
國共雙方約定:中共方面集結各游擊隊集中聽候改編,國民黨當局則撤走了部署在游擊區周圍的軍隊,釋放了包括方志敏妻子繆敏在內的一批政治犯。隨即,項英代表中共中央東南局,在南昌月宮飯店設立“總接洽處”,指揮各地紅軍游擊隊陸續改編為抗日武裝。
而楊文翰對這些全不知情。當組織終于找到他時,他表示絕不相信國共可以合作。對于首次聽到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新政策,他的第一反應是“你不要信他,你欠了他的債,分了他的田,殺了他的人,他怎么會跟你合作呢?” (《弋陽文史資料》)
他始終反復強調,“五角星與十二角星斗了十幾年,國民黨天天嚷著要消滅紅軍,而我們也天天喊著要打倒國民黨,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又說:“既然國共合作,他們為什么殺方志敏?為什么殺我們那么多同志?”(《弋陽文史資料》)
1935年,方志敏率領紅軍抗日先遣隊在懷玉山失敗,被俘后在南昌被槍決。由于方在贛東北蘇區威望極高,楊文翰亦是方志敏的忠實仰慕者,因而對方之死始終耿耿于懷,心存強烈的復仇之志。
類似的仇恨,在當時的紅軍游擊隊和國民黨地方政府之間普遍存在。
十年國共殊死搏殺、三年慘烈游擊戰爭,令游擊隊與國民黨軍之間結下了難解的死仇。如婺源鄣公山一帶根據地,在國民黨多次圍剿后“無不焚之居,無不伐之木,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田野但聞鬼哭”。因此,許多游擊隊領導者都和楊文翰一樣,認為這只是國民黨企圖消滅游擊隊的陰謀。
1937年10月,湘鄂贛軍區紅16師政委明安樓、省蘇維埃部長林海清,奉命到贛北會見當地游擊隊領導人劉為泗,要求游擊隊下山改編。劉見明、林二人身著國民黨軍裝,誤認他倆是“叛徒”,便下令槍斃。
甚至陳毅也險些被游擊隊誤殺。1937年11月13日,化裝成大商人模樣的陳毅,在永新鐵鏡山同湘贛游擊區領導人譚余保會面,卻被斥為“叛徒”,準備槍決之。幸得陳毅口才出眾,反復宣傳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痛陳利害關系,譚才答應派人下山調查陳毅身份,三天后,譚確認了黨的新政策,陳毅才從階下囚成了座上賓。
國民黨方面同樣對中共游擊隊舊恨難消。在國共談判已經開始的1937年5月下旬,國民黨“五縣剿共區署”還對贛北紅軍游擊大隊發動大規模“圍剿”,打死游擊大隊政委喻照光,將其首級懸掛街頭;1937年8月20日,國民黨江西省保安隊修水中隊長饒東黎,假借給游擊隊“送糧”之名偷襲,使游擊隊損失三分之一;1937年7月間,閩南紅軍游擊隊近千人在漳浦“點編”時,被國民黨駐軍157師繳械,領導人被捕……
時代背向而行
不過,一段時間的誤解與溝通后,幾乎所有的紅軍游擊隊最終都接受了時代的大變局,也認可了國共合作。如誤殺了自己人的劉為泗,后來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中共中央新政策后,便主動向國民黨提出了“停止進攻,聯合抗日”的和談呼吁,終于成功下山接受改編,參加了抗日統一戰線。
唯獨楊文翰始終堅決抵制國共合作。一直以來,楊文翰在孤立無援中堅持著艱難的游擊戰,對國民黨戒心極重,而1937年2月的一次吃虧,更讓他心中徹底斷絕了與國民黨和談的念想。
當時,國民黨派人上山找他,請他率部下山,要談國共合作。楊文翰半信半疑,只派先頭部隊下山,結果遭到敵軍伏擊,一下子損失了十幾名游擊隊員。此事令他怒發如狂,對部下稱“以后不管什么人來都不聽,我們一定要等到紅軍大部隊來再下去!”(《弋陽文史資料》)
楊對自己人也充滿疑慮,時刻提防著“叛徒”,因此對游擊隊內部也嚴加控制,凡談論國共合作、思念家鄉者都按動搖分子論處。從1938年至1942年,曾因此先后槍斃5名游擊隊戰士。其中游擊隊女戰士林三姩,只因想念家人,就被楊文翰槍殺于德興大茅山。
甚至連妻子王榮真上山找他,他也認為肯定是敵人派來勸降的,掏槍就要斃,幸虧被戰友們拉住。整整半年后,他才相信妻子沒叛變,但仍要求其下山。王榮真尋死覓活不同意,楊才收回成命。
當中國舉國上下奮起抗日,百萬精銳血戰于上海、南京、徐州、太原、武漢時,楊文翰仿佛對此毫無所知,對中共中央不斷發出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也視若無物,繼續堅持與國民黨地方政府武裝對抗。
1937年4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對游擊區工作的指示》,要求“轉變領導方法,用舊政權形式去保障人民利益”,楊文翰游擊隊卻于1941年12月印發《告工農群眾書》,公開號召“工農群眾大膽起來向豪紳、地主、資產階級國民黨作斗爭”, “大膽起來推翻國民黨統治”。
1940年8月,中國抗戰已進入第三年,中共中央發出《關于開展統一戰線工作的指示》,要求“在友軍中擴大交朋友工作,以便爭取二百萬軍隊繼續抗日”,而楊文翰游擊隊卻又印發《告白區民團士兵書》,公開號召民團士兵“馱槍來革命,打死壓迫剝削你們的萬惡長官”。( 《楊文翰游擊隊及其歷史教訓》—《南昌大學學報》)
政策抵觸之外,楊文翰游擊隊的主要活動,也依然是當年紅軍時代的打炮臺、打地主富戶、打區鄉公所,還經常組織百姓抗租、抗稅、抗丁。令國民黨當局對這支游擊隊極為不滿,向中共交涉稱其“昧于大義,不知幡然,改圖執戈衛國,反而乘機思逞擾亂后方之舉”。(《弋陽縣國民黨縣長張掄元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十日轉發國民黨江西省政府第一O九O二號訓令》)
關英之死
顯然,此時的楊文翰,已經帶領著他的游擊隊與大時代背向而行、漸行漸遠。中共南方局高層對此并非沒有看到,連續派了3批人來傳達黨的新政策。
據楊文翰的警衛員呂根有回憶,1937年9月份,皖贛特委派縣委書記李春望等2人上山動員,被楊下令槍殺;1937年11月,組織指派一位姓鄒的區委書記動員楊下山,又被槍殺。王榮真后來回憶稱,她當時發現楊文翰穿著一件大衣,問其來歷,楊文翰說“兩個叛徒要我下山,被我宰了”;第三次是1937年12月,原丁山區委書記余明興上山,又被楊下令槍殺,余被殺前高呼“共產黨萬歲”。
見遲遲不能說服楊文翰,中共東南分局委員兼新四軍駐贛辦事處主任黃道決定,讓剛剛歸隊的關英,以老上級的身份去勸說楊文翰。此前,關英在只身突出國民黨軍圍困后,以上海客商的名義,用省委活動經費在玉山開了一間榨油坊,等候中央消息。七七事變后,關英聞聽紅軍南方游擊隊陸續改編成新四軍,于是變賣油坊,到南昌重新找到了組織,隨即被派往弋陽磨盤山。
1938年5月,關英告別剛剛在離亂中重逢的妻子汪菊媛,“你在家里等我,今天夜邊就回來。”于是,汪菊媛站在山邊等。然而,這是他們的訣別,關英再也沒有回來。路過橫峰縣與葛源時,關英受到了國民黨縣、區當局的熱情款待,并派人護送。在葛源時,關英還在村頭召開群眾大會,宣傳抗日統一戰線。關英不知道,楊文翰的內線在注意著他。國民黨方面對他的熱情款待,以及他對抗日統一戰線的宣傳等舉動,都被楊文翰疑為其叛變。關英到達磨盤山后,楊文翰做了筍燒肉、野雞燉蘑菇盛情款待。然而飯后兩人的談話極不愉快。當關英傳達上級文件精神稱“你應下山實行國共合作,共同抗日”時,楊文翰毫不客氣地回答說:“你講的話,我不相信,以前都沒聽說國共合作,我們和他們拼死拼活地打了十多年,現在哪有國共合作的條件?實在要我下山改編,我得將全部人馬調來開個會,問大家同意不同意。”
楊文翰要關英在山上等幾天再走,關不同意,說自己馬上要回南昌交差并看病。本就不信任關英的楊文翰,至此怒氣完全爆發,認定關英已與國民黨串通、在山下布好埋伏急著等他去鉆,于是強行把關英等人關了3天。此間,楊關二人越談越崩,楊最后終于怒火難抑,掏出手槍命人將關英捆個結實、搜身,一邊怒罵道:“你叛變了,難道還叫我叛變?你騙我楊文翰下山投降國民黨,我不干。”
脾氣同樣剛烈的關英也火了,指責楊文翰“粗暴,破壞黨的組織紀律”。楊則將從關英身上搜出的金戒指和200元錢指為其被敵收買的證據。并聲稱“決不上當,也絕不會下山改編”。
盡管關英一再表明錢款是黃道給路上做盤纏用的,楊文翰還是叫人動刑、踩扛子,強迫關英承認自己是叛徒,要其交代是受何人指派來勸降。關英死不承認,繼續怒罵楊文翰“違背了黨的指示,與黨鬧獨立性,已沒有資格稱為共產黨,是黨的異類,將來要受到黨紀的嚴厲制裁”。楊文翰被徹底激怒了,立即叫來幾個游擊隊員把關英等4人拖到附近槍殺了。(《南方三年游擊戰爭史》)
偏執的怒火
殺害關英后,冷靜下來的楊文翰終究心存疑惑,于是派人到南昌新四軍辦事處了解情況。得到的答復是“殺了關英,這不好,這是黨內的事,要負責任的,你們是應該下山”。(《南方三年游擊戰爭史》)
然而,十年堅忍已成無法扭轉的偏執與仇恨,楊文翰堅稱“非見到紅軍大部隊,決不下山”。這時,紅軍大部隊已全部改編成八路軍、新四軍了,楊文翰及其部下500人,已是最后一支紅軍游擊隊。
此后的歲月里,中共贛東北特委所屬弋陽、貴溪黨組織,與楊文翰領導的黨組織,發展到同一村莊有兩個不同黨支部。盡管兩個支部均知道對方的存在,可以一起開會,但贛東北特委每每想說服楊文翰卻總不成功。(《楊文翰游擊隊及其歷史教訓》轉引《務源縣革命斗爭史稿》)
與此同時,楊文翰執著地與國民黨政府為敵,最終促使國民黨下定決心動用武力徹底清剿。1938年底,國民黨軍調動正規軍、民團武裝總共1.7萬人,重重包圍了不足500人的楊文翰游擊隊,孤立無援的游擊隊面臨空前危局。
1939年3月,楊部在貴溪畈上呂家遭國民黨軍伏擊,所部60余人,在磨盤山、三縣嶺來回奔走半年多,吃住均無著落,終究難以立足,而后轉向了皖贛交界處繼續游擊。
在江西地方黨史資料中,這時的楊文翰游擊隊,也被批評為日漸顯現出流寇化特征,劫富濟貧、抗租抗捐抗丁之外,從未扎根于一地進行根據地建設或發展黨員。此后直到徹底失敗的四年間,楊部沒有建立過一個黨支部。而“放手發動群眾、注重根據地建設、黨的基層組織建設”,一直被認為是此前中央蘇區能夠扎根江西、與國民黨軍對抗多年的法寶。
此后,楊部在皖贛邊區輾轉游擊四年多,始終還是無法立足,于是又在1942年8月折回磨盤山、三縣嶺。僅僅半年不到,1943年3月19日,楊部在德興與上饒交界的黃土嶺再遭伏擊,只剩20余人。楊決定將部隊分成兩路行走,一路由司令員裴月山帶領十幾人為前衛,偵察行進路線;楊自己則帶領機關6人隨后跟進。兩天后,游擊隊員邵恒竹反水,領著國民黨軍將楊文翰等6人包圍,4人當場被捕,楊及炊事班長劉福喜二人翻下山崖,僥幸逃脫。
突圍后的楊文翰,不斷改換姓名,只身來往于弋陽、鉛山等地,收集槍支和人員,仍然企圖東山再起。但他的好運終于在1943年8月結束,他第二次到弋陽葛溪楊泥灣的姨娘家買槍時,被姨娘的女婿、國民黨鄉丁魯冬狗舉報,“中飯還沒吃完”就被民團堵在了家中,當即送到縣城關押,當年10月被槍決于弋陽北門鵝門嘴。據執刑當事人后來回憶,臨刑時,楊文翰和被他殺害的余明興一樣,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工農紅軍萬歲!中華蘇維埃萬歲!”
而3個月前,裴月山帶領的十余人,也已在貴溪大務源遭圍攻后潰散。裴本人于1944年3月在江西余江被捕槍決。
至此,這支最后的紅軍游擊隊終告全軍覆沒。多年以后,楊文翰和被他誤殺的關英,都被追認為“烈士”,并且同被供奉在弋陽革命紀念館中,永久為鄰。